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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凤台说:“你过来我告诉你。”

  他总用这个法子来骗商细蕊,商细蕊总也上当。等人走近了,程凤台一拉胳膊把商细蕊压到床上亲嘴。商细蕊很顺从地闭上眼张开嘴,让程凤台的舌头在他口里侵略一番,他也会很小心地含住了轻轻咂一咂。他们现在就做到这样而已,因为程凤台的大腿抵在商细蕊两腿之间,感觉那里还是软软的垂着,一点儿没有动性的样子。商细蕊或者是根本就不想,亲完了嘴,一双大眼睛还清亮亮的不沾情欲,就是呼吸有点乱。程凤台的相好,全是些淫娃艳妇,不用他开口,早就衣服脱了贴上来了,就没有商细蕊这个不知人事的款式。何况被商细蕊纯洁无暇地看着,程凤台也没劲儿了。

  程凤台从商细蕊身上翻下来,与他并排躺着:“商老板,我和你说,你不能生气啊。”

  “恩。我不生气。”

  程凤台再三斟酌,还是决定说实话,因为假话倘若不巧被撞破,后果是很可怕的:“我和常之新范涟呢,三五不时要聚一聚说说话的。”

  商细蕊显得很平静的样子:“哦。那肠子新和你说了点什么,你回来要告诉我啊!”

  程凤台道:“你要听些什么?”

  “什么都要听!”

  程凤台一叹:“你到现在还惦记着他俩呢?这是有多执着。”

  一提到那二位,商细蕊立刻呲出獠牙,捶床摔枕头,挤着牙缝说:“谁惦记他们,那对贱人!我就是八卦八卦不行啊!”

  程凤台笑道:“那你白费劲。常之新和范涟才是知心好友,我就是一磕牙扯淡的。他学法律出身的人,讲话滴水不漏,你还指望从他嘴里吐出点什么八卦来吗?”

  商细蕊一骨碌爬起来:“扯淡你还去!你宁可和他俩扯淡也不要和我听戏!”

  程凤台和商细蕊在一起,就是饱死耳朵,饿死鸡 巴,悠悠道:“听啊!戏不是晚上才开始吗?晚上我准回来,来接你,还给你买蛋糕好吧?”

  商细蕊郁闷着脸,还是有点不痛快。

  程凤台和他两个舅子的聚会,常之新迟到了,而范涟来早了。范涟和他们两个从不见外,干等无趣,叫了一个抱琵琶唱曲儿的姑娘到雅间来逍遥。程凤台进去的时候,那是拉着小手也拉上了,膝盖也坐上了,两人正在用同一只酒杯你来我往地喝酒,耳鬓厮磨的。

  程凤台装模作样往外退:“哟,在忙啊?打搅打搅。”

  范涟很败兴地喝尽了杯里的酒:“到了就进来吧!哎,真会挑时候……”

  唱曲的姑娘经事多了,从范涟膝盖上落落大方地站起身,抱起琵琶从程凤台身边挨得很近地擦身而过,留下一缕幽香。

  程凤台目光追随了她好久,笑道:“舅子,不错嘛!很会给自己找娱乐。这么一小会儿时候都不放过。”

  范涟向他摇摇手:“姐夫你是了解我的,我喜欢被动。小姑娘看我少年英俊,投怀送抱。我不能推开她的。”

  程凤台搓掉果仁的衣子丢进嘴里,貌似正色地继续扯淡道:“是的。我是了解你的,你最不懂拒绝姑娘好意了。你心软,心善,心眼儿好。”

  范涟点头,给他斟一杯酒:“姐夫你真真的是了解我。我就这一个缺点,心软,不能拒绝姑娘,怕姑娘难堪。”

  “是的。”程凤台想了想:“其实我也有这个缺点。”

  他们哥俩能这样扯淡扯一天不嫌累,一句正事儿都没有,连篇的口水话,从家长里短谈到酒肉声色。早年间,程凤台最初和范涟勾肩搭背讲八卦的时候,范涟总是表示出一副十万个看不上眼的神气,扭着脸皱着眉,那意思仿佛是:我对这些事情都没有兴趣,背后说道别人是很下流的,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做这种娘们儿行径呢?可是程凤台就喜欢与他玩儿,就要玷污他的君子品格。时日一久,果然近墨者黑。范涟现在也会神色猥琐地说:姐夫,只和你一个人说啊,你不要传给别人听啊。然后将些轶闻兜底儿一倒。或者追在程凤台屁股后面锲而不舍:姐夫,快告诉我,那个啥到底怎么回事儿呀?你还信不过我吗?我守口如瓶的。程凤台被他追着,心里别提有多得意了。

  对于这种事情,二奶奶早已下过定论,程凤台是走哪儿都要坏一片人的罪魁。

  磨牙磨到五点钟,还不见常之新的影子,程凤台就跟那儿随口问了一句。不想范涟沉默了一阵,一颗瓜子在嘴唇里含了半天才嗑下,叹气说:“之新现在也挺够呛的了。”

  程凤台眼皮一抬:“怎么着?”

  “哎,一言难尽呐!”

  那个口风无非就是引着程凤台追着问,程凤台很符合章程地追问了一番。范涟终于说:“之新这人,是太硬太直了一点。现在的衙门你知道,比清朝那会儿还不如。之新在里面处处受挤兑。”

  程凤台道:“我看他很会说话,为人也豁达,不会处不好人际吧。”

  范涟摇摇头:“和同事关系好有什么用。他不肯同流合污,不肯拍马迎奉,不肯打黑官司。他的上司不容他了。出差一趟跑半个中国,干的活儿也很危险。薪水才克扣得那么一点点,好一点的香烟都抽不起了。”

  程凤台听了也觉得很难办,以常之新的骄傲,是绝不会接受他们的帮助的。

  “外头难熬这还不算什么,这世道在外头挣饭的男人,有几个是不难熬的?哪怕你我之辈,看着荣华富贵,该低头的时候那不也得跟孙子似的。”

  范涟说的是实话,就是不那么中听。程凤台回想他装孙子的那段难熬岁月,冷冷地哼了一声。

  范涟继续说:“最苦恼的是之新家里那点事。”

  程凤台关切地问:“和萍嫂?”

  范涟不答话,默认了。

  “他们两个感情好成这样,还能出什么事?”

  “不是出事儿。事儿是本来就在那里的。”

  程凤台看着范涟,范涟手指头敲两下桌面,压低声音郑重道:“他们没孩子!”

  程凤台还以为是什么惊天秘闻,很失望地推他一把笑起来:“这也叫个事!没孩子也能叫个事!常之新如今也没什么家业非得要儿子继承的。没有就没有吧!还省心省钱呢!你不知道小孩子有多闹!”

  范涟笑了笑:“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说话不腰疼。”

  程凤台还要往下细问他们夫妻的究竟,常之新就推门进来了。常之新直接从法院赶到这里来,西装笔挺还拎着公文包。他一坐下就摘眼镜揉了揉鼻梁,好像非常疲倦的样子,但是没有多会儿就恢复精神了,笑道:“怎么还不上菜,我为着今天这顿可饿了好几天了。”

  常之新这话也不知是不是开玩笑的,然而范涟听着却当了真,想想曾经的常三少爷如何奢侈潇洒,心里非常的辛酸,忙叫小二上来一桌头等酒席。

  常之新看看范涟,嗤笑道:“涟二,你可越来越不经逗了,真当我要饭的呐?”

  常之新这样说,范涟也只觉得他是要面子在掩饰,笑着赔了几句。程凤台前几次没留意,今天细看常之新,觉得他确实比刚见那会儿瘦多了,鼻子更加的挺,下巴更加的尖,气度比过去更要凉一点儿冷一点儿,真像个铁面无私法不容情的律师了。三人一块儿吃完了饭,常之新又叫了几个热菜带回去给蒋梦萍吃,程凤台才知道他们现在连佣人都请辞了,想来还是经济方面的缘故。

  常之新和平常一样谈笑风生,程凤台与范涟交换了一个很不好受的眼神。程凤台心想,要是商细蕊知道他们现在的状况,大概是要喊一声报应得好。那样就更让人不好受了。程凤台决心什么都不告诉商细蕊。

第36章

  程凤台结了与两位舅子的饭局,再赶去商细蕊那里就迟了。程凤台跳上车子看了一眼手表,催道:“快!六国饭店!”

  老葛愣了愣:“二爷,您不是还要和商老板听戏吗?这可迟了。”

  程凤台手指头很焦急地敲着膝盖,说:“正是因为迟了才要去。走吧!”

  六国饭店是外国人造来给外国人玩乐的场所,餐点都是西式的,巧克力专门从英国进口过来,蛋糕做得那是相当地道。程凤台也没工夫等厨子裱花样,只教他在蛋糕坯子上浓浓地糊上半寸厚的巧克力酱,放在盘子里端上来看,像是一只沉重敦实的大木桩似的。那厨子毕生没有做过这样丑陋的蛋糕,那么些巧克力,吃一块下去准得腻乎死个人,于是很不放心地跟出来想要看一看主顾,一是为了好奇,而且心想提出这种怪要求的人,不要是来找碴的。

  程凤台瞪着蛋糕,也觉得太简单了,商细蕊看见一定要说做得没诚意。揣摩片刻,心里有了主意。他从餐桌的花瓶里抽了一支红玫瑰出来,剥下花瓣往蛋糕上一洒,褐色的巧克力衬着艳红花瓣,倒是有种不一样的谐调好看。程凤台眼睛一瞥又瞧见了厨子胸口别的一个徽章,金碧辉煌地刻着几个英文字母,他念头一动,便把人家的徽章摘下来嵌在蛋糕中央。这只徽章似乎是厨子界一个荣誉的象征,非常珍贵,但是程凤台有权有钱的样子,厨子也不敢惹,脸上刚刚表现出一点为难和痛心的神情,程凤台多给了一点钱就打发了,并说:“这徽章你另做一只镀金的吧。我要这个是救急的!”说完亲手捧着蛋糕,让老葛飞车去商宅。

  到了商宅已然是过了约定时间近一个小时。商细蕊平常是个再缓和不过的人,然而就有一个不耐等待的急脾气。如果要他等候什么,不过几分钟就要暴跳如雷六亲不认。这一个毛病全水云楼的人都知道的,如果误了点儿,戏子们宁可告病假旷了戏,也不敢去挨他的狂怒。商细蕊一开始在院子里踢踢踏踏来回溜达着发牢骚骂人,后来就摔杯子跺地的。小来说不如你自己先去戏院吧。商细蕊一拧脖子:不!我就要看看他能晚到什么时候!

  等程凤台一进屋,小来也说不出心里是同情多一点还是幸灾乐祸多一点,复杂地瞅了他一眼,直接进自己屋里关了门,等着不久之后商细蕊的咆哮怒喝。程凤台是被人奉承惯的老爷,两个人说不定要吵一架了。可是等了半天,外面只有哝哝软语。商细蕊的声音起初还有点硬气有点火气,后来渐渐地蔫下去,哼哼唧唧的不知道在撒什么娇。就听见程凤台在说:“真的……我和常之新能有什么话好说呀?都是在饭店等你的蛋糕。不信问老葛!饭店刚办了一个大使夫人的寿宴,巧克力都用完了,等了很多时候才从别的地方运过来。……说了要给你买蛋糕就一定要买的,不能等下回补!商老板,我答应过你,我是绝不会骗你的,哪怕是这样的小事也要一丝不苟。说了今天给你买蛋糕,就必须要买到,不论有多么麻烦!”

  小来出于女性的直觉,听着觉得这些话属于花花公子花言巧语的范畴,只有迟到是真的,其他全是在胡扯。老葛成天跟着花花公子,却还是佩服死他家二爷了,扯谎扯得如此诚挚恳切,这北平城再找不出第二个去,真令人击节赞叹。

  商细蕊吸吸鼻子,道:“我宁可不吃蛋糕,也不要等。”

  程凤台两手搭着他的肩用力一摇:“好!以后保证不教你等着了。”回头喝道:“老葛!还愣着!走哇!戏园子去!”

  商细蕊上戏园子还舍不得他的蛋糕,抱在怀里珍而重之,像抱着一只大娃娃。待他们出了院子的门,小来才想起来追出去嘱咐两句话,但是看着那对携手相伴的背影,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商细蕊那么笨,笨得被人随意地骗,只要牵着他的手,他哪里都肯跟着去。小来现在越来越明白,程凤台恐怕是很难赶走的了。

  戏园子的好戏向来是放在后半场上演,之前错过的回目也没什么可惜的。商细蕊在戏园子门口听程凤台念了水牌,便彻底平静下来,也不皱眉毛也不嘟囔嘴了,笑眯眯很期待的样子,说:“《思凡》还没演呢。我就是来看《思凡》的。”程凤台在心里舒了一口气,心想还好没演呢,不然我罪过可大了!

  到了包厢入座之后,程凤台指着蛋糕比划了几下,对小二道:“拿下去切了。这样对切。知道了?”

  但是商细蕊拦着不让切,只叫拿一只勺子过来。他吃东西是从来不让人的,把蛋糕扒拉到面前揭开盒子,看见洋洋洒洒的玫瑰花瓣先是愣了一愣,然后两根手指捏着花瓣,一片一片很嫌弃地摘出去,费解道:“为什么在巧克力上撒花瓣?”

  程凤台清清嗓子装无辜:“大概是那个……点缀点缀的意思吧。”

  商细蕊道:“哦。就和咱们做菜洒葱花一样。”

  程凤台的创意大受打击,闷声道:“恩。差不多吧。”

  商细蕊道:“咱们的葱花还有点香。这还不如葱花呢,怪恶心的。”摘干净了花瓣,最后挑出那只徽章,徽章沾了巧克力,商细蕊放进嘴里舔了一遍,忽然呸地吐到地上,徽章叮当一响,滴溜溜滚得不见踪影。商细蕊痛得捂着嘴,含含糊糊骂道:“这缺德玩意儿!上面竟然有根针!”

  程凤台立刻掰开他的嘴冲着灯光细看,就见他舌尖上被扎了一个小洞,丝丝地冒着血。不禁又是羞愧又是后悔,全怪自己花样多,笑道:“哟!破了点儿皮,没事没事,不碍着唱戏。”这时候勺子送过来了,商细蕊抿了两下嘴,恶狠狠地开始大勺大勺吃蛋糕。

  之前的那些都还罢了,商细蕊今天要看的重头戏是一出昆曲,名叫《思凡》。大概就是说一个叫色空的小尼姑名空未必空,到了豆蔻年华,佛门关不住春心,下山去寻找如意郎君了。演尼姑的戏子挑帘飘然上台,瘦伶伶的身段很有几分风流袅娜。程凤台一凝神,坐直了身体准备认真观赏。商细蕊把勺子叼在嘴里,也往台上注目,但是过了不多会儿,他又开吃匀速且大口地吃起蛋糕,不再留意台上了。

  程凤台看戏看出点味道来,瞥见商细蕊埋头吃蛋糕吃得脸都看不见了,皱眉笑道:“商老板,您别光顾着吃啊!倒是给品品戏,让我也长长学问!”

  商细蕊只顾舔着勺子冲他微笑。

  “商老板觉得这位怎么样?原小荻的关门弟子不是?我看着不错,腰真软。”

  商细蕊说:“唱得还凑合吧。身段儿实在是……”他一叹气,后半截就不说了。商细蕊有这样一个好习惯,不知道是怕惹是非还是为人的厚道,他从来不与人评论现世的同行,但是如果有人愿意诚心追问下去,他还是愿意指点一二的。

  程凤台就追问道:“身段儿怎么了?我看很好呀!”

  商细蕊怜悯地看着他:“二爷,您那眼睛,就什么都别看了——您那眼睛是出气儿使的。”

  这一句是北平市井的俏皮话,程凤台又气又笑,用力捏他腮帮子,把他脸都捏红了:“得,吃着我的喝着我的,还拿我打趣!你很好!”

  商细蕊笑着躲开,台上的戏已经演了一大半了,台下的蛋糕也吃掉一大半了。商细蕊几乎只往台上瞄几眼,都不费心细瞧他的。

  程凤台又问:“这戏究竟怎么了?就这样不入商老板的眼?”

  商细蕊叹道:“唱得真还凑合。身段真丑,越看越丑,怎么会有这样丑的人。他是怎么会红的,想不通。”

  程凤台难以确信地往台上看了又看,不能相信商细蕊的批评,觉得那真是个小美人儿。

  “二爷您说,这唱旦的要紧的第一条是什么?是得像个女人啊!除了嗓音之外,座儿看他一眼就觉得他是个女人。那才够功夫!”

  程凤台琢磨琢磨,说:“我觉得他很像女人。”

  商细蕊点头道:“嗳!就差在这儿了,二爷这样的外行也才瞧着像,却不能以假乱真。懂行的看着得差多少了?”

  商细蕊轻轻的打了一个嗝儿,吃饱喝足,也是散戏的时候了。程凤台看来商细蕊的这番评论近乎于吹毛求疵,很难认同,也很难理解。商细蕊舔着手指上沾的巧克力酱,歪着脑袋,眼神天真而又傻乎乎地望着程凤台:“怎么,二爷还不明白呐?”程凤台怀疑这些理论都是他自己发明出来的,笑道:“我是真看不懂这里头的门道。不过商老板说不好的,一定是好不到哪里去。”

  商细蕊笑道:“我也是光说不练,近几年都唱京戏去了,二爷没见过我的《思凡》。改天亮给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