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身明黄蟒袍,衬得身姿挺拔。他微一颔首:“五弟不必多礼。”
靖王忧心父皇,平日锐利锋芒敛起几分,点点头:“大哥也是来探望父皇的吧?那咱们快进去吧。”
他走得有些焦急,太子在身后看着,眸中情绪复杂难明。季瑜见太子露出这般表情,走过去提醒:“殿下。”
寝宫内异常安静,四处弥漫着一股中药的苦味。太医院几位太医正在小声商议着皇上的病况,见有人进来,认清是谁,忙跪下行礼:“微臣拜见太子殿下,靖王殿下。”
靖王脚步匆忙,走到床前,拉开黄色帷幕,见床上的人脸色蜡黄,眼下青黑,不由心痛。坐在床边轻喊:“父皇?您醒醒,儿臣来看您了。”
太子走到床前,也向床上看了一眼,而后撇开眼,问太医:“皇上现在情况怎么样?”
太医在一旁,有些尴尬,这种男女之事实在难以启齿。他顿了一会儿,才隐晦说:“回殿下……皇上龙体虚弱,现在经不得大起大落,一年之类,最好休养生息……忌行房事。”
其实太医觉得这次皇上脱险纯属侥幸。
宫中皆知皇上沉溺女色,又痴迷于炼丹求药。皇上这次招妃嫔侍寝前,吃了丹药。后来寻求刺激,经舞姬蛊惑,又喝下了大量烈药。
丹药含剧毒,太医院的人都知道。皇上每次食用无事,不过是因为一颗丹药毒素微少。但待日积月累,毒素会越来越多,沉积在体内,牵一发而动全身,身体的败落,迟早而已。
前朝几位皇帝就是迷信于长生不老而炼丹,最后中毒而死。如今皇上年岁渐大,对寻求不老迷信愈发严重,太子明里暗里多次劝过皇上,但皇上置之不理,此事便不了了之。
连亲生儿子都劝不住,他们这些份量微小的臣子也是不敢开口直劝的。
再说这皇上,吃了两种药,又行鱼水之欢,身体兴奋到极处,两种药在体内作用剧烈相冲,体内积累的丹药毒素顷刻爆发,与烈药混合,导致中毒,口吐白沫。后致神经麻痹,瘫痪在地抽搐不停。也幸而是麻痹了神经让皇上无法再行房事,才免得皇上在烈药促使下兴奋猝死。
给皇上把脉时太医也是胆战心惊的,若是晚了那么一步,那大朝歌皇帝死在女人床上的笑闻怕是要传遍天下。
太医等了半天,面前的人没有说话,不由抬头,就见太子殿下表情淡淡,看着床前靖王正给皇上喂药的一幕,不知在想什么。
素闻皇上与太子关系不睦,但与小儿子靖王关系却是极好,如今看到这一幕,太医识趣闭嘴,候在一旁,等着太子发话。
靖王接过宫婢端来的药碗,那药汁乌黑,氤氲着浓郁苦气。他看着床上双眼紧闭,面色发青的人,不禁想起幼时。
他从小就怕苦,因被人千娇百宠着,什么都不怕,所以小时候性子也有些娇纵,每次生病喝药时就耍赖,千方百计不喝,宫人也拿他没办法。但母妃却强硬让他喝下,这时候父皇总会在一旁,喂他蜜饯,哄他喝药,有时候他赖得狠了,父皇就会想尽办法将药不动声色放在他喜欢的菜里,让他吃下还不自知。
纵使外间传言父皇千般万般不好,纵使父皇不是个好皇上,但他知道,他是一个好父皇。所以他从小到大,最敬重的人,就是自己的父皇,甚至更甚于母妃。
浓郁的苦味飘入鼻尖,靖王回神,皱了皱眉,还是拿起勺子,喂给床上的人。
所有人都看向床前父慈子孝的一幕时,季瑜却看向了太子。太子站在那里,眼神平静无波。
其实太子小时候和皇上感情很好,皇上像慈父般教导太子为人处世,又如所有严肃帝王般教太子如何把握人心,恩威并施,做好一个明君。皇上和皇后亦是人人传说中的伉俪情深。
但自从霍香进宫,有了靖王,有些东西便渐渐不一样了。
皇上将慈父的一面全给了靖王,待太子日益冷落,平时见面也只是讨论国事,没有了往日温馨的亲情问候。时间一长,亲情没有了维持的源头,皇上的心就像一面逐渐倾斜的天平,渐渐偏袒得没了底线。
而太子,也在皇上无尽的偏袒中,逐渐心灰意冷。
昨晚宫里眼线带出消息,说皇上突然病重,那时他与太子正在书房,刚要散去。听到这个消息,太子却只是云淡风轻一笑,问了句会不会死,眼线说不会,他随后便抱着侍妾安置,再也没有多问一句。
早上宫里来人禀报,他才似刚得到消息,快速离府进宫。
皇上这次病情来势汹汹,恐怕一年多都下不了床,只得在床上静养度日。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皇上病危,自然太子监国。但其中也可能出现变数,譬如靖王。
皇上本就偏爱靖王,在病中的人又格外敏感脆弱,若这些日子靖王在皇上面前尽显孝心,体贴照顾,说不得皇上一时热忱,便起了重新立储的心思,并让靖王监国。
以前皇上没有提过废储,但并不代表没有想过。虽说殿下如今身在储位,但威胁一日不除,便一刻不得松懈。
“父皇!您醒了!”激动愉悦的声音打破思绪,季瑜随着众人视线,看向床上那人。
皇上睁开眼,迷离的目光渐渐聚焦,看清眼前的人,开口:“延儿。”声音有几丝沙哑干涩。
靖王放下瓷碗,语带激动:“父皇,您终于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朕……朕没事,咳……咳,你不要担心。”皇上脑子有些沉重,但看着眼前的小儿子,心里说不出的一股子熨帖。
“儿臣拜见父皇。”平淡的声音插入,若细听,可察觉里面夹杂的一丝关切。
皇上转头,就见自己的长子站在床前,虽面容清淡,但眼中也是有丝丝关心的。
他温言唤了声:“霖儿。”
……
外间太监进来,禀道:“皇上,皇后娘娘和几位朝政大臣过来了。”
这几日江州灾情愈发严重,各处民不聊生。几位大臣过来,他也知道要干什么,开口:“让他们进来罢。”
进来几人行了礼,靖王亦是起身,同太子向皇后问安,而后退到一边。皇后走到床边坐下,语带喜悦:“皇上终于醒了,臣妾……臣妾还以为……”
面前的女人姿容秀丽,平日里举止端庄,但此刻拿着帕子拭泪的模样,却有几分孱弱无助。
人越老,便越发想念从前,皇上想起两人年少情谊,握住她的手,目光愈发柔和:“晴语,朕无碍。”
皇后听他喊出自己的闺名,拿着帕子的手一顿,眼角划过冷笑,随即消失不见,抬起头又是一副担忧模样。
内阁首辅柳正柳大人站在一旁静默不语,待帝后寒暄一番后,才站出来开口:“皇上,微臣有事禀奏。”
皇后用帕子拭干眼角,对皇上浅笑,而后起身站在一旁。皇上目光也恢复平常,开口:“说吧。”
“最近江州阴雨不断,又加上江河决堤,如今水深至丈余,多处房屋被冲毁,百姓无处可去,多躲至高山野岭,食不果腹。古来发生水患旱灾后,发生暴.乱又爆发疫病案例数不胜数,皇上,处理此事刻不容缓哪!”
皇上揉了揉额,“那爱卿有何建议?”
柳正道:“水患解决之道莫不是先迁徙民众,再修堤坝,改河道等。但现在江州具体情况如何,没有亲眼见证,解决之法实施起来亦是会漏洞百出。再者江州如今物资匮乏,朝廷运送大量物资,途中会否有眼红贪污者,实难保证。为以防万一,微臣建议,皇上能派亲信亲自赶往江州运送物资,查探民情并治理水患。”
皇上细细想了想,治理水患,还是得找这方面的能者,又要为官清廉,他脑子一闪,立马想到了一人。可是,此次之行凶险万分,也不知柳太傅是否舍得……
皇上看向柳正:“工部侍郎柳玉廷如何?”
他当年钦点的探花郎,和他父亲一样优秀,这几年处理事务能力非凡,替他解决不少麻烦。这他都看在眼里,所以他也乐意提携,让柳玉廷子承父业,成为第二个内阁首辅。
柳正未觉有何不妥,还一笑,似乎不谋而合:“微臣亦是如此认为,但只工部侍郎一人,微臣认为还不够。”
皇上蹙眉:“何以见得?”
“工部侍郎正三品官员,虽在京中举足轻重,但在江州,却可能并不如此。江州距京城千里之远,管治无法全面,故在州长统辖内,州长权利滔天。在处理水患时,也可能会不服侍郎管束,引起冲突。若要震慑江州官员,微臣以为,最好派出一名皇室宗亲,和工部侍郎一同前往。”
皇上子嗣薄弱,几位兄弟也在当年夺位中不是被杀就是被赶出京城,真正的皇室血统,少之又少。众人目光不由都看向了太子与靖王。
太子目光坦然,主动请缨,拱手道:“父皇,儿臣愿前往江州,同柳侍郎治理水患。”
靖王在一旁,亦道:“儿臣也愿为父皇分忧,前往江州。”
皇上看向自己两个临危不惧,无私无畏的儿子,心中颇感自豪。
柳正却道:“两位殿下赤子之心,体恤民瘼,乃百姓之福。但此去江州,一人便可。如今皇上病重,无法上朝,朝中亦是缺监国代政之人。”
背后众臣沉默。
监国兹事体大,可手握重权,若利用得当,也可收服人心。如今太子靖王之争,就差放在明面上。监国一举,百利无一害,如今只看皇上更属意谁了。
他们人中,中立者有,各自心中有主之人,亦是不少,此次过来,不过是必要时出一份力。
皇上一愣,看向太子与靖王。
江州水患严重,疫情四起,此次前去,危险不小。他目光徘徊中,最后不由看向了太子。
皇后一直观察皇上神色,一见他这般举动,心中悲凉,也有讥嘲。
她站出来,声音尽量柔和:“皇上,比起代政,如今江州水患更为严重。霖儿身为一国储君,一直为皇上分忧朝政,现在自然也要为民之表率,前往江州,与百姓同甘共苦。而延儿,虽说对代政之事毫无经验,但万事靠学,延儿聪慧,自会学得最好。”
整个寝宫回荡着皇后大义凛然之语。
谁人不知太子是皇后亲儿,此去江州,凶险万分,皇后竟能考虑大局,毫不偏袒亲儿,也不愧是一国之母。
靖王党之众,心思敏捷者却听出了皇后的以退为进,心里一噔,大呼不好。
果然,只听柳正不赞同道:“皇后娘娘此言差矣。太子殿下从小接触朝政,有多年从政经验,现在对各种政事想必悉然于心,然靖王,这一点却是无法企及。虽说靖王聪颖,但政事牵连甚广,一个处理不好,后果无法想象。且政事也非一时就能学好,它更多的是依赖所积累的经验。虽说江州之事严重,但朝政之事来自全国各地,更乃重中之重,焉能取小舍大?再者太子殿下本就是一国储君,代政无可厚非。依臣之见,太子监国最为妥当。”
柳正非太子靖王之流,说话亦是心中所想,毫无偏袒。
皇后目露难色,看了看靖王,又看了看太子,最后转向皇上:“这……”
靖王看了皇后一眼,目光微动,站出来开口:“父皇,柳太傅言之在理,对于朝政,儿臣知之甚微,比之大哥,实在望尘莫及。再说处理江州之事,虽然凶险,但只要能替父皇分忧,儿臣便在所不辞,望父皇答应。”
皇上看着自己的小儿子,目露疼惜,有些犹豫。
他心中明白,是该太子监国的,只是江州那边凶险,延儿还小,万一出事了怎么办?而霖儿,他身为长子,他……
皇上不由转头看了眼长子,发现他垂着眸,侧脸安静沉稳,平添了几丝刚毅,又似泛着孤独。想起自己的私心,心中无端涌起一股心虚愧疚。
对于两个儿子的态度,他心中很清楚。他是真的爱贵妃,而不是像对皇后那样的敬重,所以对贵妃的儿子,他是异常疼爱。他想过废储,但太子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每次一动那个念头,就会想起当初自己亲手抱起的襁褓婴孩,当初初为人父的喜悦,还有当初真正温情的几年。所以总是犹疑不定,废储圣旨无法下笔。
所以对贵妃立延儿的承诺,一直无法兑现。所以对靖王,总是有着纵容。
纵使靖王犯下大错,他亦是心怀包容,无法两全时便偏袒靖王,打压太子。事后又怀着愧疚,召见太子,诉说着自己的两难,说太子身为一国太子,要心怀天下,身为哥哥,要让着弟弟。
而刚刚,他的感性面又不自觉偏向了小儿子,而众大臣,却站在了他的理性面。
柳正对皇上这些年的偏心都看在眼里,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以前事小他并不想插足,可这次,兹事体大,皇子怎可与一国储君并重?
再偏心,也该有个度了。
柳正一叹气,跪了下来,恳请让太子监国。
众人一见太傅跪下,除却靖王党,亦是纷纷下跪伏地。
皇上感觉事情有些棘手,若现在真驳了太傅,那太子,从此后在朝堂恐怕再没威信可言了,这并不是他想看到的。
闭着眼沉默良久,终是开了口:“好,便依众爱卿所言,太子监国,靖王前往江州。”
皇后闻言,松了口气。
“但是――江州凶险难测,为以防万一,李得光,你去将朕的免死金牌拿来,朕要赐予靖王。”皇上看向靖王,细细叮嘱,“延儿,见此令牌如见朕。在江州若有人敢忤逆你,持此令牌,便可即刻斩杀!”
皇后闻言,冷笑。只是有些疼惜地看向太子,太子转头,对上她的目光,摇头轻笑,眉眼间尽是云淡风轻。皇后心中却更恸。
第73章 折子戏言
储秀宫。
“咣——”地一声,霍贵妃拂了桌几上的糕点茶盏,‘蹭’地站起来,近乎目眦欲裂:“你说什么?皇上居然让延儿去江州?!”她才刚离开昭阳殿,张晴语那个贱人跟皇上说了什么?
平夏也有些心慌:“是啊,娘娘,现在我们怎么办?”
皇上现在病重,太子把持朝政,这对靖王非常不利,而现在,靖王又要离开京城。
她听说,江州正在闹瘟疫,传染性极强,死了很多人,活着的人都在往外跑,靖王却要往里去……
“不行,我要去找皇上,让他找别人去!他怎么能这么狠心,让自己的儿子去送死!”霍贵妃又气又怒,转身就要往外走。
平夏一把拉住她,跪在地上:“娘娘,不能去啊,靖王此番去往江州是众大臣合力推荐,您就算去了,也不一定有用啊!”
贵妃再厉害,也只是后宫女子,而后宫,最忌讳干政。
尤其现在皇上身体不好,受不得刺激,而贵妃又爱和皇上使性子,万一两人起了争执,皇上……
若贵妃没了皇上撑腰做主,那一切就真的完了。
霍贵妃咬牙切齿,恨恨道:“宗政琉!”他承诺过的让延儿做太子没做到就算了,现在竟然还要把他往火坑里推。他怕什么,自己死了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太子。可她呢,若延儿没了,她以后怎么活!
“延儿一定不能去江州!”霍贵妃双手紧握成拳,眼中闪过狠意,“宣霍侯爷进宫。”
……
一处二层高的阁楼,外面绿木百花环绕,清风拂过枝丫间,偶尔蹦出一只鸟儿来,活泼欢叫,更显此地安静宁谧。
忽然,“吱”地一声,阁楼门被打开。一白衣女子神色慌张,探出头四处张望一阵后,跨出门槛。
“纯姨娘。”
外廊守门的丫鬟见女子出来,有些惊讶。
听丫鬟开口,纯姨娘紧张神色滞了滞,稍纵即逝。她放在袖子里的手握得很紧,勉强笑着朝丫鬟点头。
“屋里太闷,我想去外面走走。”
丫鬟有些为难:“可是……”二公子说过不能让纯姨娘一个人乱走的。
纯姨娘脸色冷了下来,“怎么,我连出去透透气都要经过你们允许吗?”
在这院子里做事的丫鬟都知道,这位纯姨娘很得二公子喜欢,几乎日日来她的院子,她们这些做丫鬟的,哪里敢得罪她。
两个丫鬟当即脸色发白,跪了下来:“奴婢不敢。”
“那就让开!”
丫鬟不敢再拦,纵使面带犹豫,但还是让开了。其中一个稍显机灵的,借机站了起来。
“姨娘鲜少出院子,万一迷路就不好了,不如带上奴婢一起吧?奴婢对府中熟悉,还可以帮姨娘介绍景色呢。”
纯姨娘抿了抿唇,没再拒绝,拂袖出了院子。
别处几个丫鬟见人走远,才凑过来说悄悄话。
“纯姨娘今天怎么了,怎么发这么大脾气?上次我不小心把她喜欢的一支簪子摔坏了,她也没怪我呢。”
跪着的另一个丫鬟站起来,拍了拍膝盖灰尘,道:“主子的事不要妄加议论,万一传进二公子耳朵里,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二公子刚刚被传进宫了呀,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估计一时半儿回不来。”另一个丫鬟插嘴。
有丫鬟立马神神秘秘地:“我听说这位纯姨娘是二公子从勾栏院买回来的。”
“勾栏院?”一声惊呼。
二公子性情温润如玉,是她们这些丫鬟心中光风霁月的朗朗君子,怎么会去那种污秽之地?
“是真的!我还听李嬷嬷说……说是二公子害得纯姨娘家破人亡的呢!纯姨娘当初会入勾栏院也是二公子害的。七夕那晚他们好像还大吵了一架,纯姨娘一心寻死,结果撞在柱子上没死成,反倒失忆了。”
“真的吗?那纯姨娘也太可怜了。”
“怪不得七夕后二公子将这院子里的丫鬟全换了,肯定是不想让姨娘想起以前的事情!”
林姝棠到了后园的恣水亭上坐着,看着水中游得欢快的小金鱼,对跟来的丫鬟道:“我想坐这儿喂会儿鱼,你去取些鱼食过来。”
丫鬟见纯姨娘面上无异色,像是真的对游鱼感兴趣,看得津津有味的,稍稍松了口气,笑着道:“姨娘等等,奴婢马上就回来。”
说完,提着裙摆跑出了亭子。
林姝棠面色淡淡,直到丫鬟没了影子,才赶紧站起来,慌慌张张往园子北墙跑。
她以前来过柳府,柳玉廷也带她在园子里逛过几回,她记得北墙那边有一株很大的桂花树,枝干都延伸到了墙外,因为它活了一百多年,所以柳太傅没有舍得砍。
每年八.九月份,那边都是一片桂花香漫。
林姝棠气喘吁吁地跑,不久果然闻到了馥郁花香,她擦了擦额上的汗,加快脚步。
挽起袖子借着撑力刚到墙头,却忽然听到小厮一声惊叫——
“纯姨娘?”
林姝棠心下一惊,抬头,就见几个小厮正往这边来,旁边还有那个刚刚去给她取鱼食的丫鬟。
肯定是丫鬟发现她不见了,才让人找过来的。
柳玉廷好不容易放下戒心,若这次被抓回去,以后肯定逃不了。想到这里,林姝棠咬了咬牙,使出浑身力气攀上墙头。
墙距地面九尺有余,里面是正追过来的小厮,林姝棠心一横,闭着眼跳了下去。
不出意料脚被狠狠一崴,她白着脸强撑着站起来。
外面是一条寂静的巷子,没有行人。
她拖着一瘸一拐的脚,赶紧离开。
“啊——”
扶着青石墙面刚拐过一处,忽然听闻一声惨叫,伴着剑收鞘的声音。林姝棠一惊,下意识赶紧捂了嘴,贴着墙不敢动。
“将军,都死了。”
“探子已经打听到,那些贵族公子小姐正在揽香湖岸举行诗会。你们快换上这些难民的衣服,记住,一定不能暴露身份,将京城搅得越乱越好。三日后,本将军会亲自带军队入京,将那皇帝老儿打下皇位!”
“是,将军。”
……
等他们说完,换完衣服离去,林姝棠后背尽湿,呼出一口气瘫软在地上。
但想起刚刚听到的,她赶紧爬起来,瘸着脚往外跑。
大街上人来人往,吆喝喊卖声大,林姝棠稍稍放下心,却在看见前面的几个柳府小厮时,心又重重一沉。
“纯姨娘在那里!”立刻有小厮机敏地发现。
林姝棠惊惧,掉头就跑。人群中穿梭,慌乱着没跑出多远的距离,就突然撞到了人。
“小心!”
林姝棠毫无防备,一头栽进人怀里,额头撞得发晕。
“姑娘,你没事吧?”声音清润,隐约带着熟悉。
林姝棠茫然抬头。
对面铜面少年看清她样貌,扶着她的手一颤。他喃喃说:“姐姐?”
林姝棠浑身一僵,忽然就知道这声音为什么熟悉了。
由疑惑到不敢置信的激动哭泣:“阿贞?你还活着?”
“林姐姐。”
耳边又一声轻唤,林姝棠这才发现弟弟身边还站着个人,她还注意到弟弟与那人十指交握的手。
她吃惊道:“宋妙涵?阿贞,你们……”
宋妙涵也很惊讶会在这里碰上林姝棠。
不远处忽然接连传来尖叫,林姝棠疑问被中断,一转头,果然看到揽香湖岸人群混乱逃窜。她想起刚刚听到的话,猛然惊恐起来,抓住林贞的手臂就要跑:“阿贞,快走,这里不能留,那些难民是假的,他们会到处杀人的!”
林贞却没有动,转向了一旁的宋妙涵。
宋妙涵皱了眉,因为林姝棠惊慌的话。她说的难民是假的,是什么意思?
林姝棠见林贞站着不动,还傻傻看着宋妙涵,顿时急了,赶紧劝宋妙涵道:“魏地有位姓蔡的将军要造反,那些难民都是他的人假扮的,真正的江州难民已经被他们杀死了。他们假装难民攻击世家贵族,企图引起贵族仇恨,转移注意力,然后趁机攻入京城。三日后他们就要进京杀人了,我们赶紧跑吧!”
宋妙涵听着这话既震惊又疑惑。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她还被囚禁在富商府上,每天过得暗无天日,生不如死,所以有很多事情都不是很清楚。可有两件传遍京城的大事她还是知道的,且都是今年将要发生的,那就是——靖王就藩,魏世子出征。
魏地的确有位蔡姓将军造反过,他名叫蔡义,是当初平魏大将军季夏的老部下。但她听的传闻里却不是蔡义来京城,而是季瑜率兵出征魏地,灭了蔡氏一族。
难道因为她的重生,一些事情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只是,还不等她多想,她就听见了那边季连欣的惊叫。
“娆姐姐!”
宋妙涵猛地转头,正见揽香湖那边银红一角,她正被个黑衣蒙面人护在了身后。
对方人多势众,虽然没杀人,却疯了般拿着长棍往人要害攻击,那蒙面人估计撑不了多久。
宋妙涵当机立断,对旁边一个侍卫道:“现在魏世子正好在皇宫,赶紧去通知魏世子,就说他府上两位妹妹有难。还有,告诉他,蔡义有谋反之心,欲借江州难民制造混乱,进京造反。”
侍卫听见造反时有些懵,待反应过来,撒开腿就往皇宫方向跑。
她又对身后其余侍卫道:“你们全去揽香湖那边帮忙,注意,先保护郭姑娘!”
侍卫有些犹豫,他们是出来保护她的,他们走了,那她怎么办?
宋妙涵一怒:“听不懂我的话吗!”
几个侍卫这才匆匆赶去。
宋妙涵对林贞道:“小隐,我们的家暂时不能回去了,我们先回淮阴王府。”
又拉住林姝棠:“快走!”
揽香湖荷花遍开,浅粉深红成簇,圆圆荷叶接天相连,红绿随风摇曳,吹皱了面上一层清波,远远看去壮观美丽。
湖岸边,却是人群混乱。
郭娆是被季连欣拉出来玩的,但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一群衣衫褴褛之人,拿着木棍,跑过来见人就打。他们还将一些姑娘拖入了旁边的草丛,有撕碎的衣裙扔出来,混着女子痛苦的呻.吟,不用想就知道那些丧心病狂的人在做什么。
她浑身发着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魏国公府的护卫护着她和连欣连玉逃跑,但却突然几个疯子冲过来,将她们三个打散。
这些疯子像是冲她而来,因为他们将她与连欣连玉隔开,没有去追她们,而是虎视眈眈围着自己。
护卫正保护着连欣连玉,要过来也过来不了。
“老大,你看,就是这个女人,长得美不美?”
“小子,眼光真不错,一来就挑到这么好的货色,待会儿好处少不了你!兄弟们,将她给我拖到林子里去!”
郭娆睁大了眼,不断后退,正惊恐时,忽然一个黑衣蒙面人出现在她面前,将她护在身后。
“属下影六,奉世子之命保护表小姐左右。”
几个疯子见横空出现个人,大怒,举起棍子,对打起来。
本来以影六伸身手对付几个难民绰绰有余,但越交手,他越感觉不对劲,对方手法并不像难民,反倒像是有些底子的练武之人。
他皱眉,就要抱着表小姐彻底远离这是非之地。
却忽然听她一声:“等等!”
影六疑惑,随她视线看去,就见不远处,几个难民一脸淫.笑,强拽着柳如宛入树林。
若是平时他看见这种情景,可能会顺便帮个忙,毕竟那是主子好友的亲妹妹,但现在,他有自己的人要保护,无法兼顾。
正要施展轻功离去,就又听她说:“我们过去,救救她。”
柳如宛想跟她抢季瑜,她的确看柳如宛不顺眼,但却没到恨不得她死的地步。她那样一个骄傲的人,若是被人强.暴,没了名声,以后可能会生不如死。
而且,她也的确对柳如宛有些小愧疚。因为若不是她来了京城,和季瑜相遇,或许柳如宛真的会等到季瑜。就算他们之间没有爱,只是家族利益,可柳如宛起码没有白等,她真的可以嫁给季瑜了。
见表小姐态度坚决,影六没说话了,一颔首,揽紧她就纵身过去。
柳如宛被几个疯子拉扯着,吓得险些晕死过去,她正欲将那个不停摸她腰的人狠狠踹一脚,却突然出现一个人,握住她的手腕一拉,同时,只听拖拽着她的几个人齐齐一声惨叫,而后‘嗵’地四仰八叉倒地。
一回头,就对上郭娆的眼。
“我们走吧。”郭娆道。
不待柳如宛反应,影六就扯了她,带她一起离开。
“三哥,你刚刚看见没有,那个黑衣人怀里,好美的人啊!”他在魏地从未见过那样白皙貌美的女人。
被称作三哥的人早就看得眼睛发直了,见黑衣人欲带着美人离开,吐了口唾沫,发话:“给老子追!”
那边,季连欣被护卫围着,迟迟不肯离去,眼看着蒙面人护着郭娆离开才放下心,正欲动身离开。这时,她身边的连玉脚步却忽然一停,季连欣疑惑:“五姐,你怎么了?”
季连玉看季连欣一眼,像对她说,又像自言自语:“我要赌一把!”
她道:“连欣,我不跟你走了,你自己先回去罢。”
说完,竟是挤出护卫圈朝某处急急跑去,快得季连欣扯都扯不住。季连欣气急,觉得这季连玉是疯了,往她奔的方向看去,就想看看到底是什么竟让她这么不顾危险。
然后,她看到了韩宋。
……
后面的人目测有十来个,穷追不舍,影六带着两个不精武艺的女人,非常吃力,最后被对方围堵意料之中。
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本来就是只救郭娆一人的,柳如宛只是顺带,正想着要不要撇下柳如宛,眼前就被白光一晃。
那些难民,身上居然有刀剑!
影六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为了保持隐秘,暗门的信号弹不到关键时刻,绝不能轻易发出,以防别人察觉它的存在。
但现在,他不得不发。
因为,这些难民有问题。或者说,他们不是难民!
这些人假装难民,殴打贵族,刻意制造混乱,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暴动问题。
带头的见蒙面人发信号弹,大声嘲笑:“小子,现在发信号弹是不是太迟了?不知道有个词儿叫远水救不了近火?等你的救兵赶来,老子早办完事儿了,哈哈哈!”
影六一手护紧郭娆,抽出身上软剑。
带头人笑他不自量力:“你若肯乖乖交出身边这两个女人,我们就放你离开,不然——”
影六一声冷笑,不待他说完,一挥手,袖中暗器飞出,直射带头人。
“啊——”
带头人一声惨叫,痛苦倒地,他捂着身下,疼得额上青筋暴起,颤抖着指令:“……杀……给老子杀了他,千刀万剐!”
十几个人举刀向他围攻,影六眉头一敛,当即一掌将柳如宛推到了墙角落,然后揽了郭娆左躲右闪。
柳如宛一个不防,后背撞到了墙上,又因惯性,一个前扑倒地,顿时吐出一口血来。
郭娆有些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