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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奴见过表小姐。”

  郭娆虚扶张嬷嬷一把,轻轻浅笑:“嬷嬷这般多礼做什么,您现在过来,是老夫人有什么事吗?”

  张嬷嬷见她客套的话都不说,直入主题,原先准备的一些问候也说不出口了。其实这般结果也是早就料到的,老夫人突然变脸,给表小姐一个措不及防,任谁也不会继续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张嬷嬷开口:“表小姐,您入静水庵祈福归来,老夫人怜您孝顺辛苦,特命老奴过来探望一番。”她向后示意几个丫鬟,丫鬟们立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

  郭娆目光随着看去,丫鬟端着的托盘上,金钗首饰、绫罗绸缎还有各种玉饰眼花缭乱,她眼中却并未有贪婪或占有之色,只有一种纯粹的疑惑。

  张嬷嬷见她反应,就在想,像郭姑娘这般冷静决绝的人,和老夫人之间的嫌隙怕是永远也化解不了了。

  但过场还是要走,她道:“自从表小姐去了静水庵后,老夫人甚是思念。当初那件事,确实是考虑欠妥,老夫人也后悔不已。如今表小姐回来,且安心住着就是。以往种种,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她指了指那些东西,“这些都是老夫人给您的赏赐。”

  张嬷嬷话里话外都想尽释前嫌的意思,郭娆刚开始不明所以,而后心下一顿,突然想起季瑜拿刀划向自己的画面。

  想起那人眼眸深笑的模样,郭娆心头一丝异样划过。她按下心神,道:“那劳烦张嬷嬷替我多谢老夫人了,明日我会亲自去问安。”

  看来季瑜已经说服老夫人放弃进宫计划,如今老夫人想冰释前嫌,且已先低头,她不会不识趣。

  ……

  “三百两,还有没有更高的!”

  老鸨尖细愉悦的声音高高响起,炸落在群人环绕的高楼展台。

  “五百两!”

  红栏杆处醉搂美人的肥头大耳中年男人大喊,他看着中央展台瑟瑟发抖的妙影,眼中色浓,垂涎欲滴。

  老鸨捂着帕子笑,将身边的人扯近了一步,又毫不客气地拉下了她单薄的纱衣,呈出香肩半露,衣衫半曳的勾人姿态。

  “这原先可是个身娇体贵的千金小姐,尚书之女,平日哪得你们肖想!现在流入青楼,她可还是个清白身子,谁要是得到了我家杏杏这第一次,可不是尝了回当尚书女婿,当贵女夫君的滋味,便宜了他!”

  老鸨扭着水蛇腰,摇着帕子指着那肥头大耳的人,又开口,“陈员外五百两,你们还有没有更高的?要是再犹豫,我家杏杏的初夜可就要给这位恩客了!”

  人群里顿时人声轰动,似在争议着要出多少两。

  这里一般逛楼子的都是谈生意的富人商人,那些有身份的人家,都是选良家女子做妾做通房,根本不会来这乌烟瘴气的地方找女人,还是一张朱唇万客尝的女人。且这些富人商人,行为举止粗鲁,经常让有身份的人看不起,所以贵女与暴发户结亲的少之又少。

  这尚书之女,从前仆从成群,高贵清傲,若是能将她压在身下为所欲为,玩弄一番,那正好发泄了这些京城贵女瞧不起他们这些商人富人的郁气。

  瞧,曾经身份高贵又如何,骨子里清高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要在他们这些男人身下低吟求欢。想想到时美人娇喘缠人的模样,已有不少人身下一紧,浑身热血沸腾。还没抱得美人归,一股征服欲与成就感就叠叠而来。

  顿时有人出声:“六百两!”

  “六百五十两!”

  “七百两!”

  “七百五十两!”

  ……

  陈员外见这价格慢慢地涨,有些不耐纠缠,不想再喊,于是直接痛快地叫:“两千两!”

  果然,声音一出,无人应答。

  老鸨兴奋得不行,以往调.教得最好的姑娘初夜也才卖了一千两,这次居然翻了倍。她浓妆艳抹的脸笑得脂粉都堆了起来,正待一口定价,却又听一声——

  “五千两!”

  今儿天上是下红雨啦?老鸨腿一软,激动得手都在颤,似乎已经看见了一大票子银钱在朝她招手。

  原本以为这木讷讷的千金是个不解风情的,定卖不了多少钱,没想到还有人好这口,竟卖了五千两!

  看热闹的众人也被这价钱惊了下,纷纷看向来人。

  只见展台进口处,那人容貌倜傥,一身蓝衣,腰坠名贵貔貅玉,通身气质温润高洁,雅雅君子。

  烟尘女子个个交头接耳,似乎在说楼子里从未来过如此样貌出色的男子,看这打扮,身份也必是不凡。

  一时间都掩帕偷瞥,有些胆子大的甚至当场送秋波,就希望那男子能多看自己一眼。

  陈员外却有些不高兴,一般这楼子里新出的姑娘都是他破的身,还没有一个身价超过两千两,这是从哪儿冒出的不知事儿的人来,敢和他比钱多?

  他抬头就向报价的人看去,却见那人长得面白如玉,气质出尘,真真比那伶清馆的小倌长得还美。想起那些小倌,一时间身上邪火四起,便起了轻佻心思,他刚要开口加价与俊俏郎对弄一番,却突然又听他道:

  “黄金。”

  五千两黄金!

  人群中不知是谁倒吸了口冷气,陈员外逗弄的心思也消得一干二净,甚至变得有些悻悻。

  五千两黄金,都快赶得上他的全部身家了,难道要他为了睡个雏儿,赔得倾家荡产?

  林姝棠自听见了那人声音,身子就一直在抖。

  曾经她是那么喜欢他,喜欢他干净如玉的声音,喜欢他温暖入心的笑容,喜欢他轻轻喊她:棠儿。

  只是,就是这样一个纯粹的喜欢,却是引狼入室,最后她的家没了,父母亲没了,弟弟也没了,所有的一切都没了。

  而她自己,也像狗一样活着,赤.裸地,衣不蔽体地站在这里,供人欣赏,待价卖身。

  曾经的喜欢,是多么可笑。

  老鸨却喜得腿都快站不稳,生怕报价人反悔,立马激动地敲定:“五千两黄金,成交!”

  她拉扯着死鱼一样不动的人,走到那位恩客面前,捏着嗓子就道:“这位公子,我家杏杏身娇体弱,她的初夜,还请怜惜对待啊!”

  那人无视她的谄媚,只盯着林姝棠,声音冰冷:“明明我替你安排了后路,你为什么还要自甘下贱来这里?!”

  “自甘下贱?我就是自甘下贱又如何?”林姝棠眼底更冷,“难道要让我顺着杀父仇人铺的路当他一辈子见不得光的禁脔,任他玩弄么?”

  她的声音带着蚀骨恨意。

  在场所有讨论着这次一掷千金,风花雪月热闹的人,不由得都静了下来,觑着这场变故。也有不少人已经认出,那位出高价的公子,正是当朝柳太傅柳家的二公子柳玉廷。

  当初林家与柳家结亲,林家嫡女端庄秀丽,柳家公子风度翩翩,两人郎才女貌,配在一起不知羡煞多少人等。

  却也传闻当初正是柳家公子亲手呈上未来岳父林尚书林立的罪状,表其贪污受贿,残害忠良,使得未来岳父家满门被抄。林尚书被斩首示众,连坐家族,未满十八岁女眷充入勾栏妓院,未满二十岁男丁被丢进伶清馆,其余者皆流放关外。

  一夜之间,跻身上流贵族的林家分崩离析,家破人亡。

  对于柳玉廷的行为,众人褒贬不一。有人说他心太硬,竟忍心害自己未婚妻家破人亡,但更多人说他是坦荡君子,能够大义灭亲杀贪官。

  而此刻,他来了这里,一掷千金,眼也不眨,是为了曾经的未婚妻。

  他是心软愧疚了吧?因为犯错的是林尚书,这与后宅女眷无关。

  又或许他对那位林千金尚有几分真情?毕竟是曾经订过亲的未婚妻,如今怎忍心看她流落青楼,任人糟践。

  林姝棠看着台下,面色铁青的人,嗤笑:“柳玉廷,当初我就是因为眼瞎下贱才会爱上你这种人,如今我醒了,看着这些人,却觉得他们哪个都比你光明磊落,今日我就是分文不要,也愿让他们一夜数人上,而你又算什么?你的钱又算什么?我看一眼都嫌脏!”

  “林姝棠!”

  “林姝棠早就死了,这世上只有贱籍妓奴杏杏。”

第29章 只要你想

  郭娆刚到国公府时,内心充满不安,但也有隐隐的期待,后来在府中人对她的好中不安变成了接纳和感激,再后来,从来对她最好的人居高临下地对她讥讽:你不过一贱婢之女,也配跟本宫攀关系?

  她跌落深渊。有不敢置信,也有意料之中的释然。

  她抬头,看着院外牌匾上‘松风堂’三个字,没有像上次离开时的狼狈和无助,此时她内心并无太大波动。

  走进去,那人正靠坐在上首喝茶,边与张氏说着什么。她面上依然带着慈善和蔼的笑意,郭娆却一点也不感觉暖了。

  她福身行礼,平静开口:“阿娆见过老夫人。”

  上首的人才见到她般,抬了眼,颔首示意她起来。

  郭娆应了声是,就站在一旁,默默不语。

  张氏见外甥女安安静静站在一侧,正年轻貌美的年纪,身段袅娜,气质出尘。因为正在丧期,并没有太过打扮,发上仅一支木簪将发半绾,面容透着自然的白皙光泽,眉毛弯弯,眼神动人,鼻梁秀挺,唇上泛着健康的粉色,配上一袭素雅衣裙,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正似那仕女图中仙女下凡尘。

  对容貌姣好,性子又安静懂事的小姑娘,她内心总是有着几分喜爱,正如外甥女这般。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自己的女儿,顿时有些叹息,对这个外甥女也升起一丝歉疚。

  当初这府中她女儿和这外甥女是最后相识,却最亲密。她女儿的性子她知道,人太闹腾又太仗义。

  正月刚出时小姑子就死了,女儿整日闹着去陪表姐,一整天呆在灵堂都不见回的,一回院子浑身都是烛油烧纸味儿,膝盖上还红肿着,竟还嚷嚷着要每天陪着表姐守在棺材旁,这将她吓得不轻。

  女儿从小被她娇养着,跪了一日膝盖就这样,那三日不得烂了,再说过年死人太不吉利,她不想女儿这段时间总往死人那跑,于是给宫中的永乐公主递了信,让她召女儿回宫中呆一段时间,不许她出宫。女儿是公主伴读,她的命令女儿不敢不从,后来跪在棺椁前守灵的就只有外甥女一个人了。

  她刚开始对这外甥女好,的确是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但相处久了,发现她性子沉稳,而且孝顺知礼,对她的好也多了几分诚意。

  正如此时,她笑着和这外甥女寒暄了几句,又关心地问了一下她近来在静水庵的情况,才继续和老夫人说着府上一些杂碎账目之事。

  但没过多久,她越说越觉得不对劲,老夫人表情明显变淡了,话也变少了,整个屋子里的氛围都有些变静,就像只有她一个人在说。她以为是自己账目说错了,于是试探着开口:

  “老夫人,您可是觉得这府中支出和收入有什么问题?”

  老夫人捻着手中的佛珠串,半晌开口:“你素日掌管府中账务,想来一切有分寸,今日就这样罢。”说着她闭了闭眼,似乎有些乏意。

  意思就是账目没错了?

  张氏觉出一股子古怪,老夫人掌控欲强,府中即使她是国公夫人,掌管府中一切事务,但上有婆婆,她每次账目还是会自觉地上报,顺便和婆婆交流交流掌管账目之道。毕竟有时候姜还是老的辣,从老夫人那里,她也学到不少。

  老夫人每次和她对账的时候,心情都不错,但这次明显不妙。她细细回想,似乎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忽然瞥到一旁的外甥女,她想起好像是从她进来开始,氛围就开始不对的。

  但奇怪,老夫人不是最疼这外孙女的吗?张氏放下账本,没再说话,借着喝茶在老夫人和郭娆间打了个逡巡。

  老夫人闭眼假寐,外甥女垂首不语,一个屋子里两人像陌生人似的。

  果然不对!

  难道是吵架了?听说当初小姑子刚过头七,外甥女就来了趟老夫人这里,而后没过多久就失魂落魄地去了静水庵祈福。难道是外甥女当初执意去静水庵祈福,而老夫人不许,两人吵起来了?

  毕竟老夫人对外孙女的喜爱她看在眼里,大冷天的,怎么舍得外孙女去受那天寒地冻的苦。而外甥女,先没了父亲,又没了母亲,国公府没有一个眼熟的亲人了,她排斥想远离也在情理之中。

  她越想越觉得是这样,两人闹别扭了,老夫人从小身份尊贵,怕也没安慰过什么人,此时见她在怕是拉不下脸,而外甥女,怕也是因为她在,而害羞不敢撒娇道歉。她想到这里,了然地点点头,找了个借口退出去。

  果然老夫人没阻止她,立马放了行,张氏就想,自己果真猜对了。

  屋子里,张嬷嬷关了房门,没了说话声,一片静悄悄的。

  老夫人闭眼假寐,郭娆站出来,先开口:“阿娆多谢老夫人昨日赏赐。”

  老夫人没有睁眼,只淡淡道:“琅儿是我最器重的嫡孙,你救了他,这区区赏赐,你受得起。”她顿了下,又道,“你若还缺什么,可以开口,能满足你的我尽量满足。”

  她这次没有用本宫,语气也没有嘲讽,就是一种很平常的语气。

  郭娆笑,玩笑般开口:“金银珠宝乃身外之物,这些阿娆从小见惯了,倒不稀罕。若真论想要的,便是希望能得老夫人一句嫁娶自由罢,毕竟您还是阿娆的长辈。”最后一句说得细韵悠长。

  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一顿,睁开了眼。她没有立即开口,只是细细看了眼说话的小姑娘,眼中不乏打量。

  那丫头似乎长开了些,样貌更加精致,眉眼间也不再是懵懂脆弱,相反添了几分冷静从容。她态度不卑不亢,唇角始终挂着一丝笑意,不大不小,刚好显得得体知礼。

  罢了,多说无益,老夫人揉了揉额角,应了她后不再开口。

  郭娆回到菡萏阁,屋子里已经站了一个人。

  那人正背对着她,在书案旁看着墙壁上挂的一幅画。

  画上的一幕是夏日雨后,女子清晨在山中欣赏万物,悠然自得,山后水中白鹭翩翩而飞,女子摘花折露。整幅画以水墨调色,浓淡相宜,显得恬静自然,幽淡清雅,颇有股隐世脱俗之感。

  旁边还配了诗: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那是她以前闲暇时打发时光的信手涂鸦,就想将自己喜欢的自在生活展现出来,当时郭娆没觉得有什么,但此刻见那人站着一动不动,颇有兴趣地欣赏,她想起以前有次去给老夫人请安,在她那里见着了几幅名画,老夫人说是他所画,他的很多画都被人收藏,视若珍宝。

  如今小巫见大巫,她忽然有股莫名的燥意,脸也有些红,想要将画给撕下来。

  季瑜早就听见了脚步声响,但并没有回头,此刻声音渐近,大约距三步之远时,他才转身。

  今日他穿的是一身白色阔袖锦袍,早上朝霞金光投进窗格子洒进来,他转身时,阳光映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俊美无瑕。

  郭娆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侧脸轮廓上,浓黑卷翘的睫毛,挺直好看的鼻子和微勾的唇角,还有他颊边,那个很浅的酒窝,很有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季瑜见她面色微红地看了自己一眼后,又瞥到了画上,他一挑眉,调侃:

  “画得不错!”

  “没想到表妹年纪轻轻,就已看破红尘,欲避身隐世了。”

  郭娆脸涨得通红。

  这副画是之前她母亲让人装裱了挂上的,她本来不乐意,但想着平日她的房间也没什么人会来,便随母亲了,哪晓得现在会被人看见。以前年少不更事,没什么烦恼,多的无病呻.吟,现在看来愈发有种羞耻感。

  但毕竟经历不少,她很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没一会儿就调整过来,看着季瑜道:“世子多虑了,闲时信手涂鸦罢了,不及世子万分之一的风采。”

  季瑜低着头,闷闷笑出声。

  郭娆咬着唇,想去将画拿下来,但又觉得那样有些欲盖弥彰,不太礼貌。正想着接下来说什么扯开这个话题,季瑜就已经走了过来,笑看着她,问:“刚从老夫人那边回来?”

  郭娆总感觉他的笑容里有种难以抗拒的魔力,她点了点头,而后撇开了视线,请他坐下。

  想起老夫人对她转变的态度,她给他斟了杯茶,递给他,语气诚挚:“季瑜,谢谢你,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季瑜抿了口茶,白皙修长的手上微有薄茧,他细细摩擦着光滑的杯沿。喉头咽下散着淡淡芳香的茶水,有些甜。

  甜意四处扩散,划在心尖,滋起轻轻的颤动。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季瑜眼底有笑意流动,轻轻“嗯”了声。

  郭娆坐下,也喝了口茶,才问他:“你一早过来,有什么事情吗?”

  “过两日就是清明节,你想去梅山吗?”

  郭娆眼睫一颤。

  她母亲的墓建在梅山山腰的梅冢旁,梅冢是魏国公府的祖坟地,外面修建有冢舍,有专门的人看管打扫,外人是进不去的。

  她的身份……郭娆苦笑,老夫人当初那样说,现在怎么会让她进去拜祭。

  但对上对方认真的眼神,郭娆有些不由自主的信服。

  “……我可以去吗?”

  季瑜被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逗笑,心底有些柔软,声音也轻柔了几分。

  “只要你想,那就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节选自《积雨辋川庄作》

  这首诗忘记了是初中还是高中的,只是以前背过,感觉这两句意境很美哈

第30章 似曾相识

  红幔叠重,随风轻曳,铜炉袅袅,暗香浮动。

  郭娆隐约听到说话声,她撩开层层红幔,脚步轻缓,朝声源方向走去。

  “阿琅,过几日就是我娘的忌日,你陪我去好不好?”

  甜腻的嗓音,撒娇的语气。

  郭娆心里一惊,这声音……

  她又在叫谁阿琅?郭娆想起刚来京城时做的那些梦,又想起除夕夜那晚,大夫人的那一声‘阿琅’。

  想起那人波澜不惊的面容,漆黑的凤眼,郭娆的心砰砰跳起来,撩着红幔的手也微微颤抖。

  不知那位阿琅说了句什么,女子咯咯笑起来:“阿琅真好。”声音里带着一股淡淡的幸福与满足。

  郭娆停下脚步,透过隐约红幔,看到了里面两个模糊的身影。

  男子身材高大,挺拔如玉,女子娇小玲珑,依偎在男子怀中,搂着他的腰,脉脉含情地看他。男子温柔回抱了女子,吻上她的额头,半晌抬起她的下颌,辗转吻上。

  一阵风拂起轻纱红幔,男子俊美的五官渐渐呈现。

  男子的吻落下,郭娆仿佛也感觉到了唇上的温热触碰,那人咬住了她的唇,凤眼深沉,轻唤:“娆娆。”随即将人打横抱起。

  郭娆身子亦是感同身受,一颤,从梦中惊醒。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低沉温语,百转千回。她伸手捂上自己的心口,那里咚咚的声音传达到掌心,烫热灼人。

  她将自己埋在膝间,自己居然做了那样的梦。

  ……

  清明节这日到来,一大早郭娆就随着季瑜去往梅山。

  因季月已出嫁,她的姓氏已冠上郭姓,属于郭季氏,故不能入季家祖坟,但老夫人舍不得女儿孤苦伶仃,被葬得太远,于是将她墓地安排在了墓冢旁。

  季月的墓四周很干净,没有一根杂草,周围种满了梅树,因是四月天,正值梅花盛放之际,微风一拂,到处是粉红摇曳,落瓣漫天。

  郭娆跪下,点了三炷香,倒了杯酒洒在墓前,伸手摸上冰凉的墓碑,她开口:“娘,眉眉来看您了。”

  她从编篮里拿出一个白瓷罐,埋在了墓边。

  “以后您和爹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想起什么,她从脖子上取出一枚玉佩,笑起来:“还有小攸,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眉眉现在也过得很好。”

  孟安走到世子身边,见他负手在后,眉眼清淡但明显心情不错,循着他的视线,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跪着的表小姐,他心中感慨万千。尽管表小姐一直没有认出他们来,但他在国公府第一次见到她,后来看世子看她的眼神,对她不经意的在意,就已经猜到,这两人之间注定有交集纠缠。

  他想着刚刚影四传来的消息,低声禀道:“世子,驸马那边已经控制住了,就看他如何选择。”

  季瑜想起那日受刺,郭娆受惊的眼神,他目光骤然变冷:“多晾他几天。”

  “……是。”

  孟安心里替驸马捏了把冷汗,招惹谁不好,要去惹这位主子的心头好,这几日长公主府怕是没得安宁了。

  郭娆拜祭完,时间还早,梅山梅花遍开,景色怡人,她也不想早早回府,这时孟安便露出来,提议去附近的寒山寺逛逛。

  郭娆与季瑜两人并排往寒山寺走,她步子迈得很慢,像是有什么心事,后面跟着的丫鬟奴才隔了五步远,也放缓了步子,个个安静垂首。

  风吹过,飘起阵阵花香,偶尔几瓣梅花随风卷落,飘摇落地。

  郭娆不经意划过一处,忽然发现一株梅树下有抹淡青色,她走上前,才发现是一张绢帕,差点被花瓣掩埋。捡起来一看,上面绣的是罕见的双面绣,简单勾勒的缠枝叶栩栩如生,上面有个“涵”字。

  她母亲生前最喜欢绣双面绣,她看着这绢帕,不知怎的心里就有些亲近之感。

  “你若喜欢,可以让府中绣娘做。”

  季瑜很少见她表露对某样东西的喜爱,见她看着这帕子,不掩眼中欢喜,那定然很喜欢了,于是说了句。

  郭娆眉眼弯弯,笑着摇头:“我见过府中绣娘的刺绣手法,她们绣的虽然很精致美丽,但却没有那种栩栩如生的神韵。朝歌有两大名绣,一是湘绣,二是苏绣,且苏绣已经失传一百多年,唯有湘绣存留至今,所以湘绣是很珍贵的,更遑论这湘绣双面绣。”

  她看向季瑜,语气里有些小得意,“这块帕子用的就是湘绣,还是双面绣,这是很罕见的,以前我只见我娘绣过。”

  她指着帕上图案给季瑜看:“你看,这缠枝叶和旁边的蝴蝶,是不是很漂亮,有一种翩然而生的感觉?你再看另一面,这些图案竟然勾勒出了一个‘涵’字,丝毫不差!”

  季瑜见她忘乎所以地和他讨论刺绣,忽然觉得刚刚开口是个错误的决定。

  “姑娘,那帕子是我的。”

  清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郭娆惊讶转身,就见七八步远处站着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女,只一眼,她便忽然想到了话本子里的一句话: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

  少女身穿青色绣双蝶缠纹绫罗裙,同色绣鞋,发插镂蝶珠玉簪,肤若凝脂,双眉如黛月,双眸似秋水,丹唇微勾,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帕子竟是这青衣少女绣的?

  不知怎么,郭娆见她第一眼,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倍感亲切。于是她拿着手帕走近,试探地问:“那你可知这帕子上绣的是什么?”

  少女听着她的声音,眼神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回道:“帕子上绣的只是些普通枝叶,还有一只蝴蝶,背面是个‘涵’字。”

  少女又走近一步,几乎只离郭娆一步的距离,看着她,语气略有深意,还带着些久违的叹息,“我叫宋妙涵。”

  郭娆不知为何少女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悲伤,还夹杂着似是重逢的喜悦。

  放下心中疑惑,听她描述,名中带涵,说得也相差无几,确认了就将帕子还给她,佩服地开口:“宋姑娘真厉害,居然会这般复杂的双面绣,我以前也总缠着娘教我。”

  像是想起了过往,语气带着些许怀念,“学了三天,手上扎得全是细密的针孔,心里也急躁得很,便发誓再也不碰针线了。”

  宋妙涵扑哧一笑:“听你的语气,似乎很怀念学双面绣的日子,你若还想学,我可以教你。”

  “这……好,有时间我一定找你,我叫郭娆,你就叫我阿娆吧。”她看向一旁不说话的季瑜,向宋妙涵介绍道,“这是……我表哥,他叫季瑜。”

  季瑜看了眼宋妙涵,眼神无波,还带着些审视,但看在郭娆的面子上,还是点了点头。

  季瑜在京城有第一美男之称,但同时兼称第一冷男,出了名的俊美无俦云上仙,冷漠无情阎罗神。京城不少姑娘为他的身份为他的容貌而芳心暗许趋之若鹜,但又因他的冷漠望而却步。总之,对于大多数姑娘,见到他的第一眼,眼中少不了惊艳与打量。

  但宋妙涵,只是礼貌看了他一眼,眼中只有欣赏与平静,然后客气了句:“季公子。”

  便转向郭娆,开口道:“你可一定要记得找我,我父亲是淮阴王宋深,”她又解下腰上系着的叶形玉坠,“你拿着这玉佩,可以随时来找我。”

  郭娆笑:“一定会的,到时候你可不要嫌我麻烦。”

  两人又说了些话,眼看天色渐晚,宋妙涵才和她拜别。

  看着渐渐走远的身影,季瑜瞥了眼孟安,孟安心领神会,悄悄退离。

  郭娆手中打量着叶形玉坠,心情很好,季瑜一直沉默,中途借口有事离开了会儿,郭娆没多想。

  寒山寺后门,外面空无一人,只有两株梅花,还有两个盛着水的大缸。

  宋妙涵被人掐着脖子,悬在红漆墙上,脸憋得通红。

  “说,你接近她有什么目的?”声音冰冷,却是郭娆身边借口离开的季瑜。

  “放……放开……放开我……”

  宋妙涵有些坚持不住,左右挣扎喘不过气,痛得眼里都泛了水光。季瑜见她真的支持不住了才松手,见她浑身卸了力气般瘫软在地上,眼也不眨,只面无表情看着,毫不怜香惜玉。

  宋妙涵摸着喉咙揉了揉,不停地咳嗽,半晌才缓过来,她半撑在地上看季瑜:“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故意接近她。”说着她想通什么,还调侃起来,“季公子听说过一见如故吗?我和她可能就是这样,而你,见她对着我笑,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似是应了她的话,他看她的眼神像是带了冰渣子。

  季瑜走近她,双手负后,只瞥了她一眼,留下一句警告:“最好如此。”

  宋妙涵见着那两道身影消失在墙角,才艰难起身。尽管刚刚差点被季瑜错杀,但她还是有点想笑。这魏世子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冷,气场也让人不敢直视,他怕也只有在郭娆面前才有柔情的一面。

  想起郭娆,她的眼神柔和下来。

  她的一生活得堕落不堪,当经历过生死之后,才明白什么是珍贵异常,什么如过眼云烟。

第31章 与君初见

  马车停到国公府门前,已经是傍晚。郭娆扶着马车边框,佝着腰从马车里出来,可能天色太黑,丫鬟举着的纱灯太暗,她刚要下来,却踩在了裙摆上,一下子重心不稳,向前倾去。

  “啊――”

  预料中的惨扑一跤没有来临,因为她扑进了一人怀里,有人及时接住了她。

  他穿着一身上好料子的白衣,近距离的接触,郭娆感受到了他宽阔的胸膛,温热的体温。

  突然早上那个穿着单衣的‘阿琅’吻她抱她的画面就涌入了脑海,她一时面红耳赤。

  “……多……多谢表哥。”

  发现手还绞着他的衣领,郭娆弹也似的松开。

  见她一副手脚难放的局促模样,季瑜也没多说什么,但唇角却是弯着的:“嗯,早点休息。”

  孟安在一旁惊叹,主子这几天的笑加起来简直比以往一年还多。

  他低着头随主子回霜香居,在看到寝房里多出的两个模样如花似玉的姑娘时,明显感觉主子的心情一下子不妙到了极点,偏偏那两个不懂看脸色的还凑着上前。

  “奴婢见过世子。”

  锦绣穿着一身蜜色绣蝶襦裙,柔着身子请安。旁边锦心亦然,粉面桃腮,害羞地低头。

  “谁让你们进来的?”

  锦绣见世子在问她话,瞧着世子俊俏的模样,她的心小鹿乱撞似的:“是……是大夫人让奴婢们过来伺候的。”说完她偷瞥那人一眼,见世子还盯着她看,一下子羞红了脸,以为世子这是看上她了。

  她鼓足了勇气,心下有些将是世子第一个女人的激动与颤抖,走上前,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世子,奴婢伺候您歇息吧。”

  “滚。”吐出毫无波动的一句。

  “啊?”锦绣羞容僵住,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凌厉,周围空气陡然降了不少。

  锦绣就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旁边的锦心赶紧拉着退下,临到门口,听到那人一句。

  “日后再有无干人等进入这里,腿打断扔出去。”

  锦绣刚跨出门槛的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心里那点惋惜也没了,兔子一样跑出了霜香居。

  ……

  夜黑如墨,月高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