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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接着就听他话锋一转――

  “只是,阿娆,你现在是魏国公府的人,那些上门说亲的人家我也大致了解过,依我看来,他们并不适合你。”

  他看着她,语气缓缓:“你在凤阳之事,我有所耳闻,但你既来了国公府,就没人敢再欺负你,在亲事上,你不应该顺应将就,你背后有魏国公府,合该是你选他们,而不是让他们选你。”

  郭娆彻底愣住。

  原来他以为,是她不自信,所以在亲事上没有底气,来者不拒选择将就,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第14章 他的怒气

  “小姐,姚公子来了。”

  郭娆歪在榻上,恹恹睁开了眼。

  “知道了,你先带他到后花园,我马上就到。”

  这位姚公子名姚真,出自书香世家长宁伯府,满腹诗书,文深雅致。去年春闱中还中了贡士,就等明年殿试,若一举得魁,前途不可限量。

  那日园子里,大表哥一番为她撑腰的谈话,虽然令她感动,但有些事情,她自己心里明白。她与国公府的关联起源于母亲,但母亲已时日无多,待她一去,身边全是陌生人,这里于她还是一个陌生之地。

  既是为了让母亲安心,也是为了自己考虑,早早将亲事订下,也算有了一种归属感。

  她母亲从来提亲的人家中千挑万选,对比了家世,人品,样貌,等等,最后才看中了他,约在今日一见,若是双方都满意,这亲事就可以商定了。

  郭娆没有喜欢过谁,所以嫁给谁都不在意,她对对方只有三点要求:一,家风清正,条件不错;二,对方性子沉稳有主见,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对对方不讨厌。

  郭娆到达花园时,那姚真正背对着她站在晚风亭,看那挺然如松的背影,郭娆心中给他打了八分。

  她走过去,试探问:“姚公子?”

  姚真转过身,他长得确实如传闻中隽秀清朗,还有一股自带的书卷气息,只是望着她时,有几分拘谨腼腆,面上也有些发红。

  “郭……郭姑娘……好。”

  郭娆心中本有一些忐忑,见面前人这般,比她还紧张,不知怎的,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她低眉一笑,心道,这人莫不是与世隔绝,读书读成了书呆子?竟比她一个女子还容易害羞。

  郭娆挪近一步,歪着头不着痕迹打量了他一眼,姚真目光也不时地瞟向她,两人视线相接,姚真做了亏心事般慌忙撇开。

  郭娆莞尔,对这实诚人印象又好了些。

  曾经她父亲在世时,她活得自在,想要什么有什么,也曾期待过相知相许,山盟海誓的感情,但父亲死后,她知道,她不能任性了,因为没有人会惯着她。

  如今对于自己的婚事,她一直很理智。

  她没想过仗着国公府的背景去嫁个位高权重的王孙贵族,身份不匹配,外表再光鲜,谁知内里是不是折磨?

  她也从未想过低嫁,即使一眼相中了谁,也不会冲动去嫁。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不是没有道理的,当年轻的爱恋失去激情,便只剩油盐酱醋的磋磨了。她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没到走投无路,不想虐待自己,将自己的年轻消磨在无尽的农活粗杂里。

  她要的不是一时快乐,而是一世顺遂,那些话本子里缠缠绵绵,你侬我侬的爱情,早已与她无关。

  面前的姚真,非位高权重的贵族,也非贫苦寒酸的百姓,而是出自百年书香门第,家世底蕴深厚,背景却简单,这很符合她的要求。至于他的性子,如今她虽看不出他的沉稳,但他的单纯一览无遗,貌似对她还很有好感,这让郭娆觉得很容易掌控。

  将来嫁过去,她会认真待他,竭尽所能在官路辅佐他,他背景不差,若用心几分,将来必会青云直上。届时她再请他到凤阳,为她平反父亲之事,这会比她一个弱女子独自在魏国公府孤军奋战强上百倍。

  她可能做不到爱他,可人也不止有爱情,也可以有细水长流下的亲情,她会尽一个妻子的本分,不会让他感到相敬如冰。

  他既对她有好感,那她就有把握让他在感情上获得幸福感。

  他的一切都很好,郭娆想,他们现在是可以继续深入了解的。

  看着面前颇为无措的少年,她笑着开了口:“这冬日后花园的梅花全开了,煞是好看,姚公子,咱们边赏梅边聊吧?”

  见心心念念的姑娘眉眼弯弯看着他,姚真的心扑通扑通跳,哪里会拒绝,不住地点头。

  ……

  “那日要杀你之人,你可找到了他们的下落?”柳玉廷看着面前的人,问。

  “找到了。”季瑜声音淡淡。

  “他们人呢?”

  “杀了。”

  柳玉廷惊讶:“全杀了?那太子那边如何交代?”为了找到那些人的藏身之处,当初他们可是花费了不少精力,好不容易抓到人,就要摸到蛛丝马迹,他却一句轻悄悄的杀了?

  “我自有办法。”

  柳玉廷静静看着面前的人一会儿,最后笑出了声,摇头无奈:“你既是有办法,那我也不说什么了。”

  面前人是太子的表弟,就算他只是任性才杀了那些人,以太子对他的信任,也不会真的把他怎么样。再说,季瑜向来知道分寸,这次毫不犹豫动手,想必是真的触了他的逆鳞。

  说起来,柳玉廷有些好奇,打趣道:“那晚他们给你下的毒,你是怎么解的?”

  季瑜却似没听到他说话,停了步子,眼睛看着一处,眼神沉沉,唇抿得很紧。

  柳玉廷发觉他的不对,止了步,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却见河池岸另一边的梅花林,有一男一女,两人似乎正在赏梅,有说有笑,远远看去倒也般配。他看了一会儿,认出那男子好像是长宁伯府的公子,至于女子……被花枝挡住了脸,虽不知是谁,但穿着一身浅色衣裙,站在落花缤纷间,看那袅娜身影,料也是个美人。

  柳玉廷转头看季瑜,季瑜向来很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从没见过季瑜露出过冷漠以外的表情,但这次,他好像在生气,面上藏着隐怒。

第15章 真真假假

  郭娆见面前的人,说起诗词书画来头头是道,尤其是陈石的梅花壁仙图,他似乎很喜爱,说得都忘了一直克制的腼腆,露出几分少年的意气风发来。

  郭娆听得也津津有味,笑:“原来梅花壁仙图还有这样的典故。”虽然她对画作方面不感兴趣,但这梅妖与书生的故事,挺新鲜的。

  姚真见郭娆对他笑,他从没见过笑得这么好看的人,一颗心都要蹦出来。

  也许是她的不抵触与友好给了他胆量,姚真鼓起勇气开口:“郭姑娘……其实我们之前见过,就在长公主府……你不记得了吗?”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和忐忑。

  郭娆本来有些疑惑,但他又提及长公主府,那里对于她来说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回忆,刹时很多片段涌入脑海。郭娆静静打量着少年清隽的面容,忐忑的眼神,脑子里突然划过那日逃走时,在走廊上撞了人的画面。

  姚真见面前的人豁然开朗的神情,并没有高兴,相反眸子染上了些失落。那日长公主宴上,她偶然撞进他的怀里,他一下子就记住了她,后来那台上刺杀,场面虽然有些混乱,但他亲耳听见杜将军的女儿说,郭娆爱慕他。

  杜应合喜欢他,他是知道的,只是他一直不喜欢舞刀弄枪的女子,所以对于她的示好,他从没有回应过。杜应合说郭娆喜欢他,她还因为嫉妒付出了生命,所以他觉得杜应合是没有说谎的,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敢让母亲来说亲。

  但从见面到现在,她对他一直很客气,眼中也并无倾慕之色,这让他很怀疑自己弄错了,于是忐忑下稍提了心中话口,却发现她貌似不喜欢这个话题,杜应合所说之言,他也不敢再提出口。

  郭娆本来心情很愉悦,但姚真的话,实在让她想起很多不好的事情,她的笑一时淡了下来。

  两人互相沉默,姚真有些慌乱无措,他不停思索着那个话题哪里触了心爱姑娘的禁忌,忽然脑子里一闪,想起了那日惊险的刺杀。领悟过来,他暗骂自己不会说话,明知她忌讳什么,还去提。

  “姚公子?”

  姚真正想着要怎么开口安慰郭娆,却突然听人喊他,下意识转头寻向声源。

  梅林那头两道白色身影走过来,姚真认出,笑着喊他的那位是柳太傅家的二公子,另一位眼神颇冷的是府中魏世子季瑜,他正看着他,又好像不是在看他,很不高兴的样子。姚真摸不着头脑,不知何处得罪了这位魏世子,但还是按着礼数客气打了声招呼。

  郭娆第一眼就见着了季瑜,但他神色太冷,看着有些冷漠。那日在园子里的谈话一一划过脑海,此刻,她与外男相见,又与他碰个正着,郭娆有些尴尬,她上前,勉强笑着开口:“……大表哥。”

  季瑜却没看她,而是瞥了眼她身旁的姚真,似乎在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魏国公府。

  郭娆立马反应过来,面有赧色,赶紧递了个眼色给姚真,让他先离开。姚真有些不舍这么快离开,但看着眼前这场面,想起刚刚他冒犯的话,惹了郭娆不高兴,他犹豫了一番最终告辞离去。

  柳玉廷看着渐渐走远的身影,季瑜那位小表妹依依目送的眼神,再看季瑜,觉得他浑身不对劲。

  柳玉廷体会出一些不同寻常,笑得有些玩味。

  季瑜没理他,径直看向郭娆:“既然相看满意了,何不介绍给哥哥,哥哥也可以帮你参考参考,就这样让他走了,是不相信哥哥,还是――你很怕我?”最后的停顿,虽然是问,但语气却带着肯定。

  他的眼神太锐利,像是可以看透一个人的心底,郭娆内心的确有些怕他。

  她无法否认,但承认的话也不好说出口,嘴唇动了半晌,觉得这时还是沉默最好,于是低了头。

  这也是默认。

  场面默了一瞬,季瑜忽然就笑了。

  “早几日就跟阿娆提起过这说亲,阿娆既然还肯邀他入府一见,想是经过多番考虑,非常喜欢了?”

  郭娆感觉他的语气有些不大对,但她的确挺满意姚真的,待她回禀了母亲,这门亲事应该很快就可以定下来。她若现在对大表哥说不喜欢姚真,等过几日她与姚真定了亲,大表哥定会以为她骗他。

  他虽然看起来非常有疏离感,但平心而论,在这府中,却是第一个让她有安全感的人,长公主府他的相救与维护,还有那次亭上谈心,她非常感激他细心照顾她的感受,也一直将那份感动记在心中。若是可以,她是不希望自己在他心中留下不好印象的。

  几经考虑,她看着他,点了点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看见对面的人脸上划过一丝冷笑,接着就听他开口:“姚真,长宁伯嫡长子,学于元德书院,永肃十七年贡士,外人都赞其才华横溢,朗朗君子,前途不可限量,但你知道,他曾做过什么吗?”

  郭娆下意识问:“做过什么?”

  “他与同窗吟诗作画,醉倚青楼,最后与一个青楼女子一夜风流,那女子还怀了他的孩子。”

  郭娆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置信,回想起那个连看她一眼都怕唐突的人,那样的人会去逛青楼,与青楼女子厮混?

  季瑜见她不信,愈发冷笑,继续:“姚家书香门第,世代清白,怎会容忍一个青楼女子诞下姚家子嗣。但别说,那女子还颇有手段,竟将一向只读圣贤书的姚真迷得颠三倒四,要抬她进门,长宁伯夫人以死相逼才阻了姚真的荒唐,最后想出一个折中之法,便是将青楼女子安置做外室,待其诞下子嗣,滴血认亲,方能迎她入门。”

  “但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郭娆木然摇头。

  “后来青楼女子难产,只能二保一,姚真要保大人,长宁伯夫人要保孩子,两人争执之下,长宁伯夫人不过留了几滴眼泪,指着他骂几句不孝,姚真便心思松动,任稳婆去母留子。”

  “表妹,曾经姚真待那青楼女子,亦是情深几许的,但那又怎样,却还抵不过生母几句不孝。他对你纵有喜欢,但这样一个软弱无主见,唯母是从的人,将来你若和婆母有隙,你确定他会永远顺从你吗?”

  郭娆还是不相信,她道:“我母亲曾经派人去查过姚真的,怎么从未听过有这种事?”

  “你当真以为这种书香世家就很干净,什么事都能查到?表妹,你要知道,能够对秘密绝对保守的,只有死人。”

  而那些可以轻易探听出来的,根本不是秘密。

  他的语气似有讥嘲,郭娆忽然脸色发红,是为对他的质疑羞愧的,她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季瑜看着她:“我早说过,你是我妹妹,作为兄长,你的亲事我总会上心几分。”

  郭娆默然,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但她唯一知道的是,自己不会嫁姚真了。

  她看着这满园梅花,落瓣飘飞的画面很美,想起刚刚与姚真的说笑,却仿佛是个笑话。她看向季瑜,有些失魂落魄:“……多谢大表哥告诉我这些……若无事,我就先走了。”

  她却没等他说话,就转身离开,那背影看起来有几分落寞,季瑜尚未平息的怒气更盛。

  柳玉廷在一旁看得明白,见从来光风霁月,寡言少语的季瑜一本正经在那扯谎,要不是他早知道姚真的事,怕是也要信以为真了。

  那姚真的确是与个青楼女子有过一段,但那只是个醉酒的意外,青楼女子颇有些俗媚手段,姚真一个整日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怎么会看得透,最后被迷得晕头转向。后来那女子的确为他生了孩子,但她的难产,却与姚真无关。

  长宁伯夫人从来就没想过要一个青楼女子进姚家,所以在那女子生产之前就做了些手脚,姚真毕竟是男子,不知后宅手段,更不知自己母亲的手段,傻傻与自己母亲对抗到最后,那女子还是血崩了。

  不过现在想想,这件事归咎于姚真也真没错,要不是他太软弱无能,又怎么会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

  季瑜平复心绪,一转身,就见好友意味深长的眼神,他道:“别这样看着我,要说演戏,怕是谁也比不过你,你那边进展如何?”

  柳玉廷本来还在笑着,但听完他的话,面容突然端肃起来:“林立那边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只待太子出手,便可一网打尽。”

  季瑜撇他一眼,扯了下唇:“柳玉廷,以往是我小看你了。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君子高洁的太傅之子,竟也有这样心狠手辣的一面。”

  柳玉廷脸色有一瞬间变得微妙,待平静下来,他道:“玉廷比之世子,尚不及万分之一狠辣。”

  季瑜嗤笑出声,不置可否。

  两人沉默着走出一段路,季瑜忽而又出声:“你会后悔吗?”

  “林立勾结同党,欺上瞒下,害信阳数人枉死,本就罪无可恕,我怎会后悔?”

  柳玉廷刚回到府上,在书房没呆一会儿,小厮就匆忙跑进来,禀告:“二公子,林姑娘过来了,正在恣水亭等候。”

  柳玉廷拿着狼毫的手一顿,久久未动,他手上的狼毫,就那样笔直地竖着,笔尖的上好浓墨汇聚在一起,滴在洁白的宣纸上,晕染成了一朵黑色的小花,带着阴冷和肃杀。

  他到恣水亭时,亭上的少女正依偎在栏杆上,百无聊赖地喂鱼,不经意瞧见他,脸上绽出一抹笑,如阳光金洒下的绿水清漾。

  林姝棠站起来,向他走过去,亲昵喊了声:“玉廷。”

第16章 谁是阿琅

  郭娆最终没有确定婚事,但时间还是悄然而逝,转眼就到了除夕。

  郭娆做好除夕宴的两道凤阳菜从厨房出来,天色已经大晚,她吩咐丫鬟将菜食装好才转身进侧厢沐浴更衣。

  再次出来,已是洗去油尘,满身清爽。

  季月坐在前堂,看着如今已快及笄,亭亭玉立的女儿,感叹时光易逝,更多却是欣慰。

  郭娆走上前,道了句:“母亲。”

  季月笑着轻抚她的手:“不要紧张,你做的菜比凤阳有名的大厨做得还好吃,他们会喜欢的。”

  郭娆在她面前,笑得腼腆。

  汀花水榭。

  郭娆和季月缓缓而来,后面几个丫鬟低眉垂眼。

  走到水榭上时,郭娆明显感受到一道炙热的目光,她心中轻叹。

  对于季连柔,她说不清什么感觉,那日轻斥,不过是想和她划清界线,让她不用再在自己面前假端着笑了,免得大家都累。没曾想,季连柔却因那斥责,还有老夫人对她的好,双重怨气日增,现在变成了嫉恨。

  她苦笑,如果另有选择,她怎么会来寄人篱下,这般讨人嫌?

  她移开目光,索性眼不见为净,不再关心。

  不久,老夫人满脸喜色被众人簇拥着过来,后面跟着国公爷和二老爷,还有府上三位公子。

  郭娆抬头,视线不经意间与那人相遇。

  对于这位大表哥,她心里的感觉很复杂,姚真那事后,最多的是羞愧,感觉没脸见他。

  只故作从容地朝他点头一笑,就快速移开了目光。

  老夫人明显也一眼见到了郭娆,眼前一亮,毫不掩饰脸上的夸赞:“阿娆真是漂亮,打扮起来就像仙女儿一样,快过来给外祖母看看!”

  众人随着老夫人的目光看过来,郭娆面颊泛红,走到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看着她,心里是有些感叹的,自己掌上明珠般的女儿,性子倔强,如今才三十一二,就守了活寡,自己的外孙女,她将来定是要好好选个人家来匹配!

  张氏见老夫人神情,笑着附和:“岂止是漂亮,气质也好。您看今日宫宴上,皇后娘娘亲口夸赞的柳家姑娘,和阿娆也是比不得的!”她说到最后,看向郭娆,倒也真心叹道,“只是不知阿娆日后会看中哪家儿郎,那女婿倒是有顶顶的福气!”

  老夫人笑着点头,她的外孙女当然值得最好的,便是她喜欢权势,想当太子妃,她也能让她如愿。只不过有些可惜,她暗示过阿娆几回,阿娆都不解其意,她好像不怎么热衷权势,故她道:“哪家儿郎不是我们说了算,关键是阿娆自己选中谁,那便是谁。”

  这话一出,张氏眉毛一跳,郑氏几个脸色也不好看。不过显然张氏更老练世故,八面玲珑,又几句话便将这个话题不动声色移到府上未婚配三位公子身上。老夫人的确更重视嫡孙的婚事,张氏随意提出几个京城贵女便将老夫人逗得眉开眼笑。

  直到戌时,众人才停下来,老夫人吩咐开膳。

  旧年已去,新年将来,处处应着团圆喜庆。

  华灯初上,凉风习习,一排排丫鬟裙摆生风,提着食盒鱼贯而入。玉盘珍馐,美酒佳肴,一一摆在桌上,冒着热气,晚风轻拂,芳香四溢。

  季月吩咐婢女端上郭娆做的菜食,众人都很给面子的吃了一口。本来只是抱着浅尝的心态,最后却都食指大动,尤其是老夫人,更是赞不绝口,一晚上大半的话题都是在夸郭娆。

  细心的张氏发现一向胃口不好的长子一下子吃了两块糕点,有些欣喜。她看了一眼他吃的糕点,好像是外甥女做的,她边琢磨着改日问问外甥女这糕点怎么做的,边夹了一块放在长子的小碟中,语气似乎带着点讨好:“阿琅,多吃点。”

  正给母亲夹云片糕的郭娆听见声音,突然筷子一抖,云片糕掉在了碟盘外。她迅速抬头,看了对面那人一眼,那人正要放下筷子,似乎感觉到了注视在他身上的目光,对视过来。

  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郭娆却做贼心虚般,急忙撇开了视线,心里却想:阿琅?

  大表哥名字是季瑜,大舅母叫他阿琅,难道阿琅是季瑜的字?

  她记得那个经常缠绕着自己的梦,梦中那人似乎也叫阿琅。

  难道只是个巧合?

  那边季瑜看着小碟里的糕点,淡淡出声:“多谢母亲。”手中却放下了筷子,那块糕点动也没动。

  张氏见长子冷淡如斯,心中苦笑。

  郑氏本见老夫人那般抬举郭娆,心里极度不平衡,怨怒一波盛一波。但忽见旁边一向高高在上瞧不起她的妯娌面露失落,不由又高兴起来。

  说起这张氏和亲儿子不和,也怪她活该!郑氏心中暗啐了口,心里突然平衡了,食欲也大振。

  张氏虽对长子冷淡的态度伤感,但对外物还是一样反应灵敏。察觉郑氏动静,瞥了她一眼,见她面上幸灾乐祸,无声冷笑:果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郑氏对上张氏的冷笑,一脸幸灾乐祸来不及收回,待张氏不再看她,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除夕宴散去,采薇苑。

  又是一阵响天彻地的碎裂声,这次比上次更甚,丫鬟战战兢兢,尽量将自己缩在角落。

  “那婆媳俩简直欺人太甚!”郑氏终于忍不住,推瓶砸盏,发泄满腔愤怒。

  季文杰听见她的粗言粗语,不由蹙眉,低声警告:“郑文君,注意你说话的口气,亏你出自书香世家,行为举止却像个泼妇,哪有一点教养!”

  郑氏一听这话,火气更盛,转脸就指着他就骂:“你还有脸说我,若不是你不争气,整日和那些狐朋狗友遛马玩女人,我会在这府里连腰都直不起来?会处处奉承那个老不死的和看我不顺眼的妯娌?会一直忍气吞声?”

  说及痛处还拉过一旁的连柔,“你看看我们女儿,哪里比不过那破落户儿的野丫头?今晚老夫人尽抬举那郭娆,哪里理过柔儿?一个看着长大的孙女儿还没有只见过几次的外孙女亲,这算什么?!”

  季文杰看着她又哭又闹,一阵心烦。

  当初要娶妻子时老夫人给他看花名册,任他挑选。

  他清楚自己的身份,所以从未想过去争那国公之位,只想找个娴静体贴的女人安安静静过一生,瞧过那名册,他一眼就记住了郑文君这个名字,后来派人去打听,果真传言那抚远侯府嫡姑娘温柔贤淑,知书达礼,他当即便选了她。

  可事实证明,他错了,一个人的脾性是不能单靠名字和传言来判断的。

  刚嫁过来一段时间,她的确文静娴淑,于是恩恩爱爱柔情蜜意了一段时间。

  直到大嫂怀孕,老夫人偏心的对待,她才露出原来的面目,整日找他撒泼哭闹说着老夫人如何偏心不公平。

  可他能怎么办?他本来就不是老夫人的亲儿子,他知道自己没背景,没本事,他也天生没什么大志向,所以也不争不抢,只想着在府上安心度日,守着这淡淡温情过完一生,也是快乐的。

  他娶妻,花名册上的姑娘任他挑选,老夫人还给他谋了个差事,让他看起来不至于落魄,他已经很感激了。看多了豪门大族里的勾心斗角,你死我活,老夫人对他不算好,但却也没害过他,甚至为了国公府的颜面,也总照顾了他。

  人要懂得知足。

  可这女人天天找他闹,他不想弄得最后全府皆知,让人觉得厌烦,于是就不常回府了。整日与朋友斗鸡遛狗,喝酒听曲儿,也是一桩乐事。

  但今夜是除夕,全家团圆的好日子,他原想着,这些年她操劳着这二房,又照顾儿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想过来温言软语一番陪她。

  却不料刚走进来,一个花瓶就朝他飞来,他狼狈避开,差点砸到脚,抬头就见她面目狰狞,破口大骂,这哪里是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当初刚认识郑氏的年少情意渐渐都模糊了,顿时没了呆的兴致。

  “郑文君,人要懂得知足。我本就不是老夫人的亲儿子,你想要公平待遇,当初就不该嫁给我。”他冷淡开口,接着又轻嘲,“你会选择嫁给我,怕也是因为魏国公府这个名头吧?现在嫁进来,是不是发现和你所想的大不一样,所以早就后悔了?”

  魏国公府根基深厚,深受天子眷宠,嫁进魏国公府,不知多少京城女子趋之若鹜。

  他看郑文君眼神闪烁,冷笑了声。面无表情地向外面走去,走到门口时,步子顿了顿,然后开口:“你若觉得我配不上你,你在国公府总是受气,可以和离,我不会拦着。”说完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郑文君气得发抖,和离?他居然连和离都提出来了?!

  走到桌边就想拿起杯子继续砸,却发现杯子瓷瓶能砸的全砸完了,余光中瞥到躲在阴影里的连玉,她一把将人拉出来,泄恨似地抄起鸡毛掸子就狠狠抽下来。

  “你这小贱蹄子!是不是早盼着我被休,所以在这儿看我笑话?现在很高兴是不是?我打死你这小杂种,和你娘那个贱人一样下贱!”

  连玉低着头,身子痛得发抖,却不敢反抗,缩着身子小声哭泣,任她打骂。

  外面丫鬟噤若寒蝉,动也不动,谁都不敢劝,似对这种场景习以为常。

  月隐树后,夜风微凉。

  晕黄暗淡的烛火轻轻摇曳,映照在纸糊的窗户上,里面影影绰绰,挥动飘摇,夹杂着女人的厉声谩骂和声声抽泣,永无止境。

第17章 药石无医

  正月初一一大早,国公府一家子就随着老夫人去了宫里,府里的人少了大半,清冷了不少。

  菡萏阁却一片兵荒马乱,丫鬟进进出出。

  “怎么样?钟大夫来了没有?”郭娆见绿枝跑进来,急忙过去抓着她的手,着急询问。

  “小厮说已经快到了,小姐不要担心。”绿枝心里也有些慌。

  昨晚只是吃了顿饭而已,那里还点着火盆,没想到夫人还是着了凉,一早就脑袋发热,昏迷不醒。

  郭娆有些后悔,昨晚不应该让母亲去的,水榭本就风大,凉意重,又是冬天,不着凉才怪。

  “小姐,钟大夫来了!”香叶瞄到长廊一角出现的身影,大喊。

  郭娆顺着视线看去,一见钟大夫出现,跑出去抓了他的手就往房里跑:“钟大夫,你快看看,我娘她怎么样了?”

  钟大夫被她扯得一阵气喘吁吁,胡子直翘,刚想说两句,却见小姑娘泪水在眼眶打转,满脸焦急慌乱,就又把话咽了下去。

  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脸色灰白,呼吸微弱,心里就已经有了数。他搭了脉象,沉静半晌,摇摇头:“令堂本来就天生患疾,应该得过贵人相助,才能存活至今,现在又感染风寒,旧疾复发,老夫也无能为力。”

  他是魏国公府的府医,掌管整个国公府的药材出入。府上的这位表小姐总是去他那里抓药,也请教过几回他对医术的见解,小姑娘虚心好学,且天分不错,他对她印象很好。

  “表小姐,您也是学医之人,令堂身体一向如何,您应是最清楚不过。有道是病来如山倒,令堂……您若是不信,可亲自把脉。”

  把脉讲究平心静气,郭娆关心则乱,跪在床前,握着季月的手一直在抖,又如何能心平气和?

  绿枝心里也难受,她整日伺候在夫人身边,知道她每天受病痛折磨,强撑着不过是因为举目无亲的小姐。如今小姐在国公府已经适应,她心愿已了,也算是解脱。于是在一旁劝解:“小姐可还记得夫人的话?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您莫要太伤心,不然最后放不下的还是夫人。”

  郭娆脸靠在季月的掌心,感受着那温度,泪流满面:“你们出去,我想单独陪陪母亲。”

  钟大夫见多了生离死别,见这场景,也唯有叹息。

  魏老夫人的女儿丧夫携女回京,几乎人人都知道,他看了一眼那身形削弱的小姑娘,有几分怜悯,今日是大年初一,若这夫人今日便死了,即便季老夫人疼女儿不在意,但国公府的其他人总会嫌晦气,谁愿意在年年大年初一去拜祭死人的?

  思忖了半晌,他看向绿枝,道:“老夫祖上传下一种秘方,可续人性命,但也只能维持不到一月,你们还是早些准备后事。那方子不外传,你待会还是随老夫去趟药圃直接拿药吧。”

  郭娆闻言,激动地抬头,继而跪着朝他磕了三个响头:“多谢钟大夫。”

  钟大夫摆摆手,拿起药箱,摇着头走了。

  让丫鬟们都出去后,绿枝看了眼床前跪着的身影,叹了口气,也关门离开。

  屋子里喧闹散去,只余声声啜泣。

  老夫人一回府,就听说女儿病倒了,华服都没换,就被众人搀着到菡萏阁,张氏和郑氏无法,只得也跟着她过来。

  一进菡萏阁,看见脸色发青的季月,老夫人就红了眼,早上的容光焕发早已不见,像老了十几岁,身子也有些佝偻,拉着季月冰凉的手流泪。

  郭娆跪在一旁,看见老夫人来,难受地开口:“外祖母……”声音带着些哭后的喑哑。

  老夫人仿若才看到她,有些悲痛怜惜:“好孩子,苦了你了,地上凉,快起来。”

  张氏对这个小姑子并不熟悉,她嫁过来时小姑子就已经在凤阳了,平时也只是听丈夫提起两句,回到国公府里也只见过两三面,没怎么搭话,所以没什么感情。

  此刻她面色灰白,看起来就要死了,她心里的确有些担忧,却是担心她死在大年初一。

  如今国公爷与嫡子正在仕途上,一帆风顺,她掌管着国公府也如鱼得水,若此刻府上死人,不仅晦气,难不成日后年年她还得操劳着将过年改成祭日?

  她过去扶起郭娆,面色也带着悲痛,眼眶通红道:“阿娆啊,快些起来,你母亲已经病了,这大冷天,难不成你也想病倒?”

  郭娆红肿着眼睛,听见她的话,抬头看了她一眼,大舅母一脸忧色看着她。

  母亲已经危在旦夕,她不能再病倒徒惹别人烦忧,于是顺着她的手就起来,看着她道:“大舅母……”

  张氏拍拍她的手安抚:“不要太担心,不过是感染了风寒而已,会好的,大夫那里怎么说?”

  郭娆有些哽咽:“大夫说最多只能活一个月。”

  老夫人一听,扑倒在季月身上,抱着她痛哭起来:“月儿啊,我的月儿……”

  张氏却松了口气,能拖些时候最好,不要在大过年的去了就行。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就又象征性地温言安慰了几句。

  郑氏在一旁冷眼看着,轻嗤,终于要死了!挑在这么个好日子,她想拍手称快,却还有点可惜,要是今天死就有好戏看了。

  她这妯娌整日装模作样,要是小姑子今天死了,她倒想看看这张素芳是秘不发丧还是真的大义凛然轰轰烈烈办丧事!可惜了可惜,看不到了。

  绿枝拿了药回来煎好,就端进房去。

  张氏正坐在椅子上安慰老夫人,见绿枝端了药进来,轻轻道:“老夫人,时辰不早了,您也早些回去吧。小姑吉人自有天相,会醒来的。”

  说着接过绿枝的药,轻轻吹了吹就要去喂,郭娆忙不迭接过:“大舅母,我来吧,时辰不早了,你们从宫里回来,现在又在这里呆了这么长时间,想必已经很累了,快些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就行。”

  张氏在宫里应付许久,此刻的确浑身疲乏,但老夫人在这里守着,她身为长媳,也不好一走了之。

  见小姑娘这样说,心里赞叹她明白事理,回头看了眼老夫人,语气有些哽咽:“老夫人……您身体也不好,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莫等小姑醒了,您又病倒了,到时小姑还不得伤心难过。”

  老夫人目光有些悠远,捋了捋季月稍有凌乱的发丝,沉默半晌,开口道:“走吧,都回去。”

  她刚起身,脚下竟有些发麻,身子一歪,险些跌倒。张氏手疾眼快,一把扶住,劝道:“老夫人,您可不能再留了,得早些躺下歇着。”

  说完吩咐心腹丫头,“珠儿,快将钟大夫请到松风堂,待会儿给老夫人诊脉。”

  郑氏见老夫人一副失神消沉的样子,毫不同情,反而心里冷哼:老东西,你也有今天!

  她走过去装模作样地也搀着她的另一只手,边向外走,边幸灾乐祸地安慰:“老夫人,您别太担心了,小姑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最好现在就死,呕死你这老不死的!

  张氏轻瞥了郑氏一眼,红唇微勾,扯出一抹讽笑。

  屋子里,绿枝掰着季月的嘴,道:“小姐,再喂一勺。”

  郭娆点点头,舀起一勺药汁吹了吹,小心地喂进季月嘴里。

  绿枝合上季月的嘴巴,等她咽下再喂,反复几次,直到药碗见了底。给季月擦了擦嘴,盖好被子,绿枝才转身看向郭娆:“小姐,您已经差不多一天没吃东西没休息了,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的。您现在赶紧去歇着吧,这里有奴婢守着。”

  郭娆摇头拒绝:“不必,母亲不醒过来,我睡不着,我要等母亲醒过来。”

  绿枝见劝不动,不再强求,出去小厨房吩咐做些吃食送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