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娆平平静静,抬脚进了屋子。
季月靠在榻上,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显然是被气的。见来人,难得还扯得出一抹笑:“眉眉,你过来。”
郭娆一语不发,走了过去。季月一直看着郭娆,见她袖子渗出了血迹,眼里闪过沉痛,待两人只一步之距时,她颤着手拉起郭娆受伤的手,问:“谁让你这么做的,当初你是怎么和我发誓的?”
郭娆脸色倔强,语气却有几分苦涩:“……娘……您是我娘,您病得这么重,身为女儿,我又怎么能无动于衷?”
自从来了京城,入了国公府,郭娆一直谨守大族规矩喊季月母亲,这是第一次,她喊着平常百姓家味浓的娘。
两方目光对峙中,季月看着女儿倔强的眼神,与几年前何其相似,那年在凤阳的记忆也接连涌来。
她嫁到郭家多年,却一直没为郭言孕下儿胎,一直期待着抱孙子的婆母胡氏由冷眼相待到暗中施压。她记得那也是一年冬天,郭言经商在外,胡氏抱子心切,听信一个远方亲戚的挑拨,用偏方熬了药说成是补汤送给她喝,但岂知那是一不小心就能使人丧命的烈药,她一直未犯的心疾最后复发,差点死去。
后来她的病莫名痊愈,甚至比未中毒前还要好,心疾之痛也很少发作,她以为是自己幸运,是老天怜悯她,但后来偶然碰到脸色苍白满臂未愈伤痕的女儿时,她才知道,是她的女儿用自己的血养了她三个多月,从来都没有什么所谓的好运。
她女儿的血从小异于常人,能夜散奇香,解除百毒,还能调理身体使其延缓死亡,比之上好灵药还珍贵千倍。因怕被不轨之人得知,女儿会有危险,所以这个秘密她从来没对外人说过,知道这事的也就她和郭言还有身边几个忠心婢子。
女儿的血虽不能根治她的心疾,却能调养她的身体以延缓寿命,故而当初她的身体不断好转,且能压制心疾。但那是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如今既知道了那药里掺着女儿的血,她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喝下去?女儿年华正好,若为了她这残败之躯而坏了身子,她就是死了也不能安心。
“眉眉,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你应该明白,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该离开的始终强留不了。”
就算知道最后结果,郭娆还是很难过,良久对视中,不肯屈从的目光最后也还是率先移开,这是无声的妥协。
“好,我可以不再取血,但您也要答应我,从今以后让我日日替您诊脉,我必须了解您的身体状况。”
季月知这已是女儿最大的让步,遂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外面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带着热闹的笑意,叠叠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白露从外面进来,禀道:“三姑奶奶,老夫人和大夫人那边送了东西来,说是给表小姐的。”
季月疑惑,望向郭娆:“怎么回事?”
郭娆摇了摇头,但想到刚刚后花园的事情,心里隐隐有了的猜测。
不一会儿,张嬷嬷就笑着进来,后面端着托盘的丫鬟跟着鱼贯而入。
张嬷嬷行了礼,向郭娆解释:“表小姐,今儿早上在后花园发生的事,六小姐都对老夫人说了,听闻您受了伤,老夫人是焦急又担心。恰巧大夫人也在一旁,抱着六小姐左瞧右瞧后,对表小姐您亦是感激得很。”
张嬷嬷也是看着季月长大,感情非同一般,所以对季月的女儿虽没见过几面,但亦是温和和善的,又加上这位表小姐谈吐举止,得体有度,所以对她印象不错。她对郭娆和颜悦色,“这不,老夫人与大夫人立马就让老奴送了这些东西过来。”
郭娆看着那一堆东西,有些受宠若惊,对府中这位六小姐亦是有了新的看法。也难怪她性子那样活泼,天真又不谙世事,应该是被疼爱她的人保护得很好,让她看不到那些阴暗里的勾心斗角与尔虞我诈。
第8章 他冷如玉
等张嬷嬷走后,郭娆替季月诊了脉,又在她那儿待了一会才离开。她回到房间,想着母亲的病,药石无医,听天由命。
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绝望。
郭娆揉着额,疲惫无奈。
外面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响,香叶开门进来,郭娆问:“怎么了?”
香叶道:“小姐,是六小姐过来了。”
郭娆愣住,脑子里划过那个活泼的姑娘,过了会儿才调理好情绪,让香叶请她进来。
门外立马奔进一个靓丽身影,早上鹅黄的衣裙已换了桃红,圆脸白润,凤眼樱唇,眼睛亮闪闪的,看起来精神不错。
“姐姐,连欣说过会来看你的!”
她笑脸灿烂,语调轻快,郭娆想起她早上受惊的苍白脸色,看见季瑜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没有气焰狼狈而逃的背影,抑郁的心情有些消散,不由莞尔,打趣了句:“你早上才受的惊吓,现在都好了?”
季连欣忆起早晨在花园的事,面显赧色,又怕姐姐误会她是一个刁蛮又胆小的人,于是立马辩道:“是那小畜生突然窜出来吓我,不然我才不怕它!我平时在烟染那里可是连蛇都敢碰的,怎么……怎么会怕这么可爱的小畜生呢……”
她声音渐小,硬撑着说完后,好像连自己都有些说谎的心虚。
郭娆看她忽闪水汪的眼睛,也不拆穿,转而道:“今日外祖母和大舅母都给我送了礼,我一想便知这与你有关,多谢你了。”
季连欣连连摆手:“不谢不谢!你帮我医好了脚,后来又救了我,不然我就被小白咬死了,是我应该谢你才对!”说到这个,她记起正事,拉过一旁跟她一般高的一个姑娘,介绍道:“这是烟染,她的医术可高了,你为救我旧伤都裂得出血了,快让她看看吧。”
郭娆刚刚就注意到了她身旁一身紫衣便装装扮的姑娘。
烟染也正看着郭娆,两人视线对上,烟染双眼笑成了月牙状,点头客气道:“表小姐,劳烦您——”
“不行!”
烟染刚伸出手,话还没说完,就已被人打断,一屋子人看向声音来源。香叶脸色涨红,但还是嗫嚅着重复:“……不行,小姐……小姐的伤……伤刚被我们上药包扎好,就不劳烦烟染姑娘了。”她编不下去,稍稍转头给香云使眼色。
香云接触到她的目光,颇有默契,转头对季连欣解释:“六小姐有所不知,我们小姐也是懂医术的,这手臂上的本就是一点小伤,已经上过药,过几天就会痊愈了。”
季连欣不赞同,要拉开郭娆面前护鸡崽儿似的香叶,道:“不是有句老话说得好,医者不自医嘛!还是让烟染看看吧。”
香叶像驴一样,寸步不动。
郭娆抚上手腕,笑:“伤口刚上过药,频繁拆开也会感染发炎,就不必麻烦烟染姑娘了,若连欣不放心,可让她把脉看看,从脉象平稳与否亦可看出伤之轻重的。”
季连欣见主仆三人这般推辞,心下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可能真的只是一些小伤,于是把了脉确定确实无大碍后,便让烟染退下了。她从衣袖里拿出两样东西来,一张红帖,一个白玉瓶。
刚要递给郭娆,突然就闻到一股很香的味道,不似花香却胜花香,很特别,她闭着眼嗅了嗅,最后鼻子停在了郭娆受伤的臂间:“姐姐,你涂了什么香粉?好香啊!”
郭娆眼也不眨:“是我自己研制的偏方,对治愈伤口很有效,并不是香粉。”
季连欣心大没生疑,将手中的白玉瓶递给她:“这是生肌膏,可以祛疤,你是因为我手才受了伤,哥哥说这是给我向你赔罪的。待你伤好后,就将生肌膏抹上,不出三日保证肌肤焕如新生。”
季连欣心里很感动,从她记事起,哥哥就对父母亲还有她这个妹妹很冷淡,但她还是喜欢哥哥,喜欢尾巴似的跟在哥哥身后。她以为哥哥会讨厌她,但没想到她出了事,哥哥心里还是有她的,不然怎么会让孟安将这么珍贵的御赐膏药拿出来替她赔罪?
郭娆不好再拒绝季连欣的好意,于是接了白玉瓶。指尖传来清凉的触感,她脑海中划过那双清冷的凤眼,这触感一如他给人的感觉,凉淡。
她开口:“那替我谢谢你哥哥了。”
季连欣笑眯了眼:“姐姐这般客气做甚?”转眼又将手中的红帖给她,“这是长公主府上的一个赏花宴帖子,全京城的贵女都会去呢!你也去陪我玩玩吧。”
像要说什么重大内幕似的,她忽地贴近郭娆,在她耳边道:“这赏花宴其实是长公主替她的女儿紫姝县主选如意郎君,紫姝是我好友,她人很好,到时我将你介绍给她,咱们一起替她看郎君!”
自从知道母亲病得那么重,郭娆哪还有心情去参加什么赏花宴,就要开口拒绝。季连欣见她毫无期待的表情,天塌下来似的缠着她要她答应:“姐姐,你就答应嘛!整日呆在这菡萏阁都闷死了。”
“你为什么不去啊?是不是三姑母不答应?放心,我马上去找她说清楚,她一定会让你去的!”
郭娆赶紧拉住了热情不已就要往外走的连欣,有些头疼:“好,我去就是。”
若季连欣告诉她母亲要去的是这种变相的相亲宴,是一定会让她去的。
……
赏花宴这日很快到来。
郭娆看看镜子中的自己,妆容恰好,不淡不浓,发簪珠花没有太过华丽,但也不会显得素雅简朴,配上样式简单的淡红长裙,既婉约又低调,郭娆很满意。
这次长公主府上的赏花宴,既然是长公主替自己女儿举办的变相相亲宴,那肯定是她女儿为主要,其她人是次要,她过去走走过场就行。若是有人太张扬,抢了她女儿的风头,说不得招人嫉恨。
走到府门外时,连欣正坐在马车边摇着腿和丫鬟聊天,百无聊赖,郭娆朝她走过去。
感觉到有人走近,季连欣懒洋洋一瞥眼,看清是谁,眼睛张得老大。果然美人就是美人,不怎么打扮也能让人惊艳。
季连欣笑眯眯扑过去,自来熟挽住她的手臂:“姐姐!”
郭娆不禁弯了唇角。通过这几日相处,她大概知道了季连欣的性子,大方豪爽,自由自在。
她与连柔连玉都不同,她性情活泼,纯真坦率,虽然有时候说话太直,显得有些任性,但人却不坏。她想,这应该和她成长环境相关。
连柔连玉是庶房所出,郑氏身为二房主母,却并非大度克己之人,子女教育不当,日积月累下,难免会受其影响。而连欣,大房嫡出幺女,在府中受宠得就像个小公主,张氏管理府中事务颇有手段,教导连欣也十分尽心,故而连欣虽被宠得顽皮,但也不是不知天高地厚。
马车一路行驶,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长公主府。
永嘉长公主是当今皇上胞妹,情分非同常人,所以长公主府修建也辉煌高调。鎏金红漆大门,门口两座石雕大狮,威猛贵气。此时门口停了不少马车,郭娆刚下车,就被跳下来的连欣拉着跑,张氏见女儿一如既往地欢脱,揉了揉额,不知该气该笑。
郑氏和两个女儿也从另一辆车上下来,一见郭娆与连欣形影不离姐妹情深的模样,唇角一扯,不阴不阳地道了句:“倒不知这外甥女有何魔力,竟得了府里这么多人的欢心!连一向眼界儿高的小侄女,现在竟也不屑自己的堂姐妹了,反倒去亲那十里八里远的表亲。”
她的声音不大,却也不小,门外一些贵夫人小姐已好奇地停下了步子,观看热闹。张氏蹙了蹙眉,转身瞥向郑氏。郑氏一脸气定神闲,似要在这里讨论个家里偏心不偏心的问题。张氏心下轻嗤,她想在众人面前闹开,难道指望着这些看热闹的人替她撑腰做主鸣不平?但凡心中有些礼义廉耻的都知道家务事家中关起门来处理,她这样大肆宣传出去,丢的还是为魏国公府的脸。所以她一贯看不起鼠目寸光的郑氏,平时也根本懒得理她。
这郑氏为什么总是心中不平,她心中也有数,无非就是为了那所谓的公平待遇。
虽说老夫人偏心大房嫡系,现在又多了个小姑子,但自认也没亏待过二房。再说世家贵族本就等级森严,嫡庶分明,小姑子虽然嫁出去了,但也改变不了她是老夫人最疼的嫡女的事实,郑氏还妄想和她这嫡媳小姑子那嫡女样样同等的待遇,那得多大的脸,可不是心比天高?
张氏走到郑氏面前,似笑非笑:“十里八里远的表亲?弟妹说话慎重,若这话传到老夫人耳里,你怕是连普通人家的表亲待遇都没有。”
老夫人对待小姑子的态度那可以说是事事巨细,这些日子她看在眼里,所以一直对那母女俩客气着。若郑氏一些嫌弃诋毁小姑子的话传到老夫人耳中,她毫不怀疑老夫人会将二房赶出国公府。首.发.资.源.关.注.公.众.号:【A.n.g.e.l.推.文】。
郑氏是有些怵浑身当家主母气势的张氏的,又想起老夫人,不禁也有一些气短心虚,懊恼刚刚太过嘴快。
“大……大嫂这说的什么话,弟妹这是在说外……阿娆性子好……人缘好,和谁都能玩到一块儿去啊。”
张氏睨她一眼,转身朝长公主府走去。
连柔见母亲脸色气得涨红,担心地过去扶着她。连玉走在旁边,低着头,若有似无地勾了下唇角。
第9章 一场争执
一入府中,郭娆与连欣就被侍女领着朝西北方向的园子而去,季连欣来过长公主府几次,此刻一边走,一边眉飞色舞给郭娆介绍府中景色。
“连欣,我们在这里。”
一道柔亮嗓音传来,郭娆转头,就见长廊另一边的亭子上站着个姑娘,朝这边挥手。连欣笑着回了句,然后拉着郭娆就跑:“她们在那边,我们快过去!”
亭子上有八.九个衣着光鲜华丽的姑娘,都是正值豆蔻年华,一直在说说笑笑,好不热闹。但她们一上去,无一例外地都沉默了下来,朝郭娆看了好几眼,然后悄声接耳而语,似乎在讨论她。
还是刚刚说话的绿衣姑娘打破沉寂,走过来笑看了郭娆一眼,然后问连欣:“连欣,这是……”
“这是我表姐,郭娆。”连欣说完,又对郭娆介绍,“姐姐,这是我的朋友,林吟月。”
“郭姐姐,你好,以后就叫我吟月吧。”
“哟,表姐?不会就是最近京中盛传的那个,有个心疾娘,又死了爹的季老夫人的落魄外孙女吧?”
说话的是亭子栏杆边坐着的黄色身影,她起身走过来,打量了郭娆一眼,然后看着季连欣,眼里露出玩味的笑,“季连欣,你居然和个铜臭堆儿里长大的人玩在了一起,果真是物以类聚。”
魏国公府是京城第一大族,老国公战功显赫,是魏地霸主,而季老夫人,更是先帝亲封的平魏大长公主,两人曾齐心协力治理魏地。当年怀王欲反,她与丈夫带兵赴京,打压怀王,扶持当今圣上登基。圣上感念其恩德,赐满门荣耀,如今老夫人一品诰命加身,便是当今圣上,待季老夫人亦是带有三分敬让,更遑论一般官家世族。
季老夫人的子女,自然也是备受各方瞩目。当年季月下嫁外地低贱富商,不知让多少人笑话。如今她丧夫归府,又身虚体弱,也不知是受尽婆家奚落还是情殇所致,一度成为高门贵妇茶余饭后的闲话。
对于季月的女儿,众贵女心中看不起者多,但更多的是对她巴上了魏国公府的羡慕嫉妒。
郭娆看着说话的人,抿着唇,手攥得很紧。
季连欣眸中蕴火:“霍思宁,你嘴巴最好放干净一点,别以为你姑母是霍贵妃我就不敢打你!”
魏国公府与霍贵妃一族一贯不和,正好季连欣也看不惯霍思宁矫揉造作的做派,所以连表面功夫也不做了,两人走到哪里都是针锋相对。
霍思宁也不怕她,轻嘲:“打我?怎么,上次被你母亲教训得还不够?女戒你是抄了几百回了?”
说完捂着嘴顾自笑起来。
旁边围观的人两边都不好得罪,也没人敢充当这个和事佬,所以都只眼睁睁看着这场闹剧展开,只是替那位无辜牵连的表小姐默哀。
季连欣双拳握得咯吱响,她是没有霍思宁会装,会在众人面前演戏服软,但那又怎样?大不了再打她一顿,揍得她鼻青脸肿爹妈认不出,那她受罚也认了。
不就是抄女戒罚禁足,她先前不是都忍过来了吗!
郭娆见连欣那么激动,眼看着就要冲上去打人,连忙拉住她,摇头:“别中了她的激将法。”她显然是想故意激怒连欣,让连欣在这里闹事,到时候引了参宴的更多人过来,那就真的是一场闹剧了。
郭娆看向霍思宁,唇角勾起一个恰当的弧度:“霍小姐,刚刚听连欣说贵妃娘娘是你姑母,对吗?”
霍思宁一声轻哼,眼神蔑视:“怎么?你攀了国公府不够,还要攀我姑母?”
郭娆面色不变:“阿娆在凤阳时便听过皇上与贵妃的故事,听说贵妃娘娘容貌端丽冠绝,所以皇上多年来盛宠有加,更荫庇其平民母族,加官进爵,封赐不断。”
她顿了顿,才接着道,“阿娆当初就在想,贵妃能以民女身份入宫,一路荣宠不断,定不仅仅是因为容貌,更是因她性子极好,教养极好,而能教导出这样一个仪态不凡女儿的人家,家教也定是不同于常人,不然怎么能得皇上另眼相看呢?霍小姐亦是出自贵妃母族,刚刚看霍小姐第一眼,见其衣着装扮,淡雅脱俗,便以为霍小姐定是和贵妃一样,是个知礼得体的妙人儿,奈何霍小姐一上来便语出惊人,倒让阿娆刮目相看了。”
她看着霍思宁,眼中却露出讽刺:“霍小姐,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阿娆自问与你素不相识,倒不知何处得罪了你,让你一见我便弃了端庄教养,犹如市井妇人道人长短。”
郭娆一番话说得不紧不慢,在霍思宁听来却是字字诛心,让她不知如何接话。
她若说我就是见你不惯,想要羞辱于你,那在众人眼中,她就是毫无家教管束,仗着自己姑母地位便横行霸道,那刚刚郭娆所说的贵妃母族家教极好便是空话。霍家可不止她这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她只要这样说,连累其她姑娘名声招恨是必然。
但她若不这样说,又能说什么?
在众人眼中,就是她先挑起话端,咄咄逼人。
便是沉默,也是间接承认。
虽然有些人和霍思宁相处得久,也知道她是个什么人。可是不管她多过分,她的后台是贵妃娘娘这一点却假不了,所以她们只能憋在心里不说。
但心里知道且能忍受是一回事,亲耳听本人低三下四承认自己是个什么人就又是另一回事了。那些受过欺负的贵女心中,还是隐隐期待霍思宁下不来台的样子。
别处偶尔传来欢声笑语,只有这处亭子静悄悄的。
季连欣见霍思宁脸憋地涨红,无地自容,只感觉狠狠出了口恶气。她挑衅地看着霍思宁:“怎么,你刚刚不是说物以类聚吗?我再帮你加个人以群分吧,不然听上去挺侮辱人的。你能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说话都这么尖酸刻薄,毫无教养,那人以群分,你那姑母怕也不是什么善茬,温婉贤淑也都是装的,就像你这样,什么都靠演!”
霍思宁听得腿都在打颤,恨不得捂了季连欣的嘴。
她倒是小看了那个商户女,没想到她那么牙尖嘴利,一下子让她入了圈套出不来,才能让季连欣那蠢货这样趁机火上浇油。
她姑母是什么样的人她可是最清楚,她若再反驳下去,不知道那商户女还会说出什么来,到时姑母肯定不会轻饶了她。
霍思宁紧捏着帕子,气短语虚却还是想撑起气场:“……哼……我才懒得跟你计较!”
最后恨恨看了眼郭娆,拂袖离开。
曾经受过霍思宁气的千金小姐和季连欣一样,都感觉扬眉吐气,于是看向郭娆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友善,一时亭子里邀着她,又开始活跃气氛说笑起来。
不远处,霍思宁躲在假山后,看向亭子上的娉婷身影,眼里显出几分怨毒。
“郭娆,我饶不了你!”
第10章 发现秘密
快到巳时时,有侍女过来通传宴席将要开始,于是亭上一行人都结伴向宴席而去。
下了亭子路过河池时,走在众千金小姐身后的一个侍女看了眼郭娆,目光微闪,而后悄无声息走到她身旁。
身边突然有些拥挤,郭娆警觉,下意识朝旁边看了一眼,没想到这一看就对上了一道阴狠目光。
侍女见自己被发现,毫不犹豫立马出手,将她往河池狠狠一推。郭娆防备不及,一时重心不稳,身子前倾,眼看就要掉进水里,却突然感觉手腕被人拉住。
“小心!”
她被那力道一扯,转了半圈又晃了回去。而刚刚推她的那个侍女,已经被两个侍卫擒住了双手按俯在地。
郭娆看向拉她的那个姑娘,她容貌清丽,一身白底绣兰花长裙,十五岁左右,笑起来平易近人。
因幼时落水差点死去的阴影,刚刚郭娆吓得背上都出了冷汗,此刻稳了身体,真诚道谢:“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不必客气。”林姝棠笑着,“是我刚好在假山听见了那婢子要害你,同是未出阁的清白姑娘,有何不救之理?”
她提醒郭娆:“姑娘可得罪了什么人?往后可一定要小心了。”
郭娆对上她意味深长的视线,一下子明白。
她没有明说,显然是不想惹麻烦,得罪要害她的那个人,但这提醒,郭娆已经很感激了。
“姐姐,你没事吧?”
季连欣刚刚一直在和林吟月说话,没在郭娆身边,突然听得一声惊呼,便见姐姐差点落水,她吓得心都要跳出来,赶紧跑过来。
郭娆摇摇头。
季连欣就要向救姐姐的人道谢,却在看见她的相貌时,突然止住,面色复杂。
郭娆奇怪。
林姝棠也很奇怪,她认识这位魏国公府的六小姐,于是问:“连欣姑娘,怎么了?”
“……没……没什么。”季连欣目光有些闪躲,摇着头,“……只是谢谢你救了我姐姐……你想要什么,可以告诉我,我可以给你。”
林姝棠莞尔:“连欣姑娘客气了,我救人可不是要图什么回报。”
季连欣面色更复杂。
林姝棠看不懂这姑娘,也没多想,她转头对那两个府里侍卫道:“她想谋害参宴女眷,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做?”
两个侍卫面色严肃,恭敬地行了礼,立马将侍女押了下去。
林姝棠还与人有约,这救人耽搁了不少时间,眼下,她赶紧道:“宴席已经快开始了,你们赶紧去吧,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一场插曲过去,郭娆看着那身影走远,拉了季连欣走在众人后面,问她:“你认识那位姑娘?”
季连欣有些抑郁,没说话,却还是点了点头。
“你与她有过节?”
季连欣摇头。
“那是怎么了?我感觉你不是很想看见她。”
季连欣低着头,手绞在一起半天,才挤出一句:“……她抢了我喜欢的人。”
“啊?”对于这个回答,郭娆有些错愕,如果没记错,连欣现在刚满十二岁吧。
郭娆狐疑瞧着季连欣,后者突然脸红,吞吞吐吐:“……也……也不算抢吧……是……是柳……柳玉廷不喜欢我……喜欢她……他们都已经定亲了……我……我只是看着林姝棠别扭而已。”
她其实不是不喜欢林姝棠,林姝棠温柔善良,落落大方,很难有人不喜欢。有时候她还很恶毒地希望林姝棠是个坏女人,那她就有理由去欺负她了,只是林姝棠从来没有害人的坏心思,还非常心善,就像这次,知道她表姐有危险,明明是素不相识的,她却还肯出手相救,她不知道该有什么理由去埋怨那么好的一个人。
每次她看见林姝棠,心里就会想起柳玉廷,想起柳玉廷对她的好,对她的笑,他们还成了未婚夫妻,马上就要成亲了,她一想到这心里就很难受。
郭娆听她这断断续续的话,也明白了。
大概就是林姝棠与那位柳公子郎情妾意,而且定了亲,季连欣是独相思。
只是,她才十二岁,是真的就那样喜欢那柳公子了吗?还是那只是少女时期隐约朦胧的好感而已?
郭娆更倾向于相信后者。
……
到达宴会地点,男席女席已经来了不少人,郭娆到位置上坐下时,感觉到四周投过来的多道好奇目光,以及隐隐躁动的交谈声。
丫鬟过来摆上茶点,郭娆端起一杯茶抿了口。她知道众人看的是她的容貌,可能还附加讨论她的身份,来京城时她就做好了成为别人茶余饭后谈资的准备,所以心态还行,一直面色从容静静坐着。
直到一群端盘拿酒的彩衣丫鬟结排出来,郭娆才感觉落在身上的目光骤减,她循着众人的视线看去,只见俯首站立的两排丫鬟间走出一个人来,三十左右的年纪,容貌嫣然,一身妃色百花锦裙,钗饰揺缀,华美动人。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是永嘉长公主,她身边穿紫衣的就是今天的主角紫姝县主了。”连欣知道郭娆第一次来,于是靠近解释了句。她嘴里咬着金栆糕,又拉着郭娆的衣袖示意她看向男女席间的一个大展台,神秘莫测道,“那是才艺表演的,待会儿酒到中巡,按照惯例长公主会请各位贵女上台表演,得到第一名的人,不仅能赢得席上众姑娘公子的另眼相看,还能得到长公主备着的一份厚礼。”
季连欣唇上沾了些糕沫,她伸出舌头添了圈,又唏嘘叹:“不过这次肯定是内定的,毕竟是相亲宴嘛,大家心里明镜儿似的,谁又会刻意跟长公主过不去,去和紫姝真争个高下?这次来大家都是心有默契,和和气气各自相看中眼的人罢了,以往那些贵女拼尽全力也要斗个你低我高的场面怕是看不到了。”
郭娆见她那副‘我就是知道真相我厉不厉害的表情,不禁掩唇笑了笑,没想到平时性子跳脱的连欣也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有些心照不宣的东西,也许她比谁都看得透彻。
看着她灿烂吃喝的笑脸,哪有一点刚刚忧伤的影子,她说自己喜欢柳玉廷,肯定是没那么深,不然怎么会这么快就忘却?
巳时刚过,人都来齐了,不少姑娘偷偷瞥向男席,面色桃红,就差以帕遮面。毕竟是情窦初开、少年慕艾的年纪,男席前众多未定亲的少年亦然,不时看向临席的貌美姑娘。
待丫鬟鱼贯而出,上完了菜,长公主拿起酒杯,笑着道开宴。
开席后,长公主身边的侍女拿着花册挨个记载表演报名者的名字,侍女客气笑着问到郭娆这边有无表演时,对上郭娆的容貌,笑容愣了愣,季连欣在一旁捂着嘴笑。郭娆不明所以,但还是客气回了句:“无。”
侍女好像松了口气,待她离开,季连欣凑到郭娆耳边,乐着开口:“你可知道京城第一才女柳如宛?”
郭娆回忆了一下,实诚摇头,看着季连欣静待她下文。
季连欣笑开了花:“这柳如宛是当朝柳太傅的女儿,不仅长得漂亮,还学得了父亲的满腹经纶,可以说集才情美貌于一身,但就是人有些傲气,好胜心也强,不过这依旧不改她是京城众公子心中第一才女的形象。”
“每次只要是她参加的宴会,没哪次不是她夺得头冠。虽说长公主是皇上的妹妹,但柳太傅还是皇上器重的老师,所以柳如宛并不怕长公主,若她来参加这次宴会,未必会给长公主面子不争胜,故而长公主并未下她的帖子。但拦得了一个柳如宛,还是会有其她柳如宛出现的,譬如……姐姐你!”说罢她望向郭娆,“姐姐长得可比柳如宛还好看,我虽没听你吟过诗,但俗话说得好:腹有诗书气自华。你气质华丽,那诗书才情定也是不错的!”
郭娆:“……”
“你拉我来是为了给长公主添堵?”郭娆瞬间明白。
但季连欣是国公府的小姐,为什么要和长公主斗气,更何况,长公主还是她的长辈。
小心思被戳破,季连欣有些心虚闪躲,她狗腿笑着讨好:“好姐姐,你就原谅我一回吧。我只是想膈应膈应长公主,你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对紫姝的,亏得紫姝还是她的亲生女儿!”她面露愤色,满脸都是想为好友鸣不平。
郭娆虽然有些被欺瞒的不舒服,但想起季连欣平时仗义大咧的性子,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并不热衷于去打听一个不熟识之人的隐私,所以对于季连欣的抱怨,只是静静倾听没多问。反正她来长公主府也只是随便看看,并不打算争个功与名,想来长公主应该不会把她放在心上。
宴到中旬,比赛开始。郭娆看着台上弹琴跳舞的各色姑娘,吃着茶点,觉得还挺有趣。季连欣左顾右盼,见人都看着台上,偷偷摸摸佝着腰一溜烟儿就跑了出去,不知做了什么,半刻钟就又回来了,脸上还带着些怒色,坐在座位上气鼓鼓地看着长公主。可能是因为刚刚走动的原因,她脸上带了些热气晕散的绯红,像红苹果一样,看着人时不像发怒,倒像小孩做坏事没有得逞的耍赖。
张氏见女儿偷偷摸摸的,又观她看长公主的神色,便知道她定是去找那位小郡主了。她还是问了句:“刚刚你去哪里了?”
季连欣没有听见,兀自生着气。郭娆见大舅母好像心情突然不好,在桌子下悄悄扯了连欣的衣袖,道:“大舅母问你刚刚去哪里了。”
“啊?”季连欣回神,见郭娆眼色,转头就看到母亲板着脸色,她做了亏心事般,立马变了神色,有些讪讪,“如……如厕……去了。”
自己养的女儿什么性子还不知道,张氏一眼看出了她在撒谎,眼中带着警告:“这段时间不许再去找郡主!”
季连欣刚要反驳,但想到以前她驳母亲的下场,不是罚禁足就是罚抄书,关在房间里一两个月,无聊透顶。得了教训,这次话到嘴边,就生生咽了回去,霜打的茄子似的,蔫蔫回了句:“……知道了。”
张氏回头继续看表演,郭娆一头雾水,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
季连欣心里不舒坦,看着台上的表演,拿起小碟盘中的糕点深仇大恨似的大口咬着,一顿猛吃。三场歌舞过去,她觉得肚子有些涨痛,这次是真的想去如厕了。她朝郭娆看去,捂着肚子小声道:“姐啊,我肚子有些疼,你陪我去如厕吧?”
张氏听见动静又转过头来。季连欣瞥见她,举着手坦荡荡发誓:“母亲,这次我是真的肚子疼!我让表姐跟着我去,不信待会儿你问她,你不相信你女儿,难道还不相信表姐吗?”
张氏似乎在判断真假,良久才放行:“早些回来。”
季连欣如蒙大赦,拉着郭娆匆匆离席。
一远离宴席地,上了走廊,连欣呼出口气:“终于出来了,憋死我了!”
郭娆有些无奈:“有吃有看,又不需要你做甚,挺有意思的。”
“姐姐,你不知道,有时候坐着吃也是一种痛苦。”她道,“还不如出来真正的赏赏花。”
郭娆失笑:“那你的肚子疼是装的?”
连欣忽而面容扭曲,捂住肚子:“哎呦,我都差点忘了!姐啊,真不是装的!”她轻车熟路踏上厕房的路,边回头道,“你就在外边等我一下,马上就好,待会儿我带你逛园子,那可比无趣的宴会好玩多了。”说完人就没影了。
郭娆莞尔,见她进去了,一个人在各道游廊上转悠着。
“嗯……别……”走至一处,忽而听见女子似痛苦的声音若有似无的飘来,郭娆心生警惕,敛了眉色。
第11章 无意撞破
斟酌再三,她放轻了步子悄悄靠近,那声音愈发清晰。
“你不是说心中只有那个女人么?还来找我做甚!你放开我……啊……放开……”
“湘湘这是闹什么脾气,我心中若无你,怎么会来找你?你心中若没我,那我递了信,你也不会过来了。”
“平日里那女人甚是谨慎,我想见你一面又怕她发觉,然后找你麻烦。今日好不容易相聚,湘湘莫要再提那老女人了!”
“……她是老女人,那我是什么?我可是比她还先与你相识,年纪比你大……啊……高月离,你说,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也颜老珠黄了!”女子话音里已带了嘤嘤哭泣。
“湘儿,她怎么能与你相比!你虽比我大,但你有恩于我,我爱你,敬你,又怎么会嫌弃你,那个女人连给你提鞋都不配!”
郭娆听着这暧昧的话,早已呆在当场。
据说长公主的驸马便叫高月离。他原本只是个穷乡僻壤的书生,然而学富五车,才华横溢。后来进京赶考,连中三元,夺得状元头魁,被赐高马游街。在街上与永嘉长公主惊鸿对瞥,后被皇上赐婚,两人婚后琴瑟和鸣,是一段尚在流传的爱情佳话。
而那湘湘……刚刚在宴席上,她还听长公主提起过,那是随驸马高月离进京的姐姐,只是近来似乎身子不爽利,很少出房。但现在……她似乎撞破了什么秘密。
这地方偏僻,远离花园人群,的确是个偷情的好地方,郭娆背后冷汗直下,长公主府上的秘辛往事她可不想卷入。
她转身,正要悄声离开,却碰见走廊那边出来的连欣,她心中一跳,大呼不好,要阻止已来不及。
“姐姐,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我们走吧!”
“谁!”
郭娆手心汗湿,立马跑向季连欣,拉着她就往外廊跑。
“姐姐,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别说话,先离开这里!”
僻静一隅房门被急急打开,衣衫不整的男子站在门口,女子附过来,正好看到两人背影。
她焦急道:“阿离,她们应该是今日的客人,我们怎么办?”
高月离见她慌张,安慰着拥住她,声音却狠厉:“放心,不会有事的!”
……
这边郭娆拉着连欣直跑,直到听见花园里传来的欢声笑语,才有些松懈下来。
连欣有些不解:“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郭娆看向她,严肃道:“连欣,记住,若有人问起我们去了哪里,你就说我们在这花园附近随便转了转,其余哪里也没去!”
连欣再愚笨也发觉了不对,她压低声音:“姐姐,你看见什么了?”
郭娆揉了揉额:“这里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我们快回到宴席,其余的稍后再说。”
连欣也端肃了神情,点点头:“好!”
郭娆扯着唇角安慰似的笑了笑,和她转身快步离开。转过廊角时,几个少年正好走来,郭娆一路心不在焉,猛地撞进一人怀里。
“唔……”
“……姑娘,你没事吧?”
似乎怕她摔倒,郭娆感觉身子还被人轻拢了下,接着头顶传来少年声音的询问。她抬头,对上一张面容隽秀的脸,下一刻弹也似地退出了那人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