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全指着荒城道:“这座城池已经破败,中间尚残存着战火尸毒,不宜再居住。丰州滩上尽是平坦之处,我们可于荒城不远处重新选址建造一座新城。李自馨擅长造砖之术,丰州滩上尽是好泥,很快就能造出足够多的青砖来。而周围山上又有足够多的树木,砍伐下来,也够椽梁之用了。这样造就的房屋,高大整洁。李自馨对建筑极有研究,只要人手足够,几十日内,就可建起大片房舍。蒙古人居住毡房惯了,崇尚简朴,见了这等房舍,自然会惊叹。
“丰州滩土地肥沃,适合耕种。虽然长满了草,但并不妨碍。只要大火一烧,便可成为草肥。此处从无农耕,没有害虫、稗草,庄稼自然会长得格外好。这里地势格外平坦,我早就查看过,土地极为肥沃。有我兄弟指导,十日之内,便可开垦出千余亩良田。种子等物,都可悄悄潜入大明境内,同当地居民换取。现在正是耕种之时,我兄弟又有秘法可催熟作物,三月之后,必能让稻谷成熟。那时仓廪稳实,不难称为富足。
“蒙古人以畜牧为生,要想折服他们,必定要发展畜牧。我与李自馨早就观察过,草原极北之处,藏着无数野马,自由啮食为生。马数众多,连狼群都不敢招惹它们。我与李自馨早就想收服他们,只是一直身在军中,没有机会。现在正好可以打点人手,按照我们商量好的计策,将它们全都驯服。按照最不顺利的估计,也能得到几百匹马。
“蒙古人逐水草而居,以毡为房,不能遮蔽风雪,牲畜只好露立雪中,遇大风雪之时,往往成群死亡。就算春夏之时,草原上狼群极多,往往趁着夜色突袭牲畜,也会造成极大伤亡。我们在新城之侧可修建大量的房舍,租借给他们。夜间可将牲畜赶进圈中,无论风雪狼群,都不能伤。而且砖木之房比起毡房来无异天壤之别,想来只要我们的租金不要太贵,蒙古人必然很喜欢居住才是。这样,不难让新城有长久的收入来源。
“筑房、垦耕、驯马、税租,这四样若是都能顺利进行,三月之后,荒城必将富足无比,不但能自给自足,而且有极多的盈余。蒙古觊觎中原,不过是粮食、布类、房屋等物,如果荒城中全有,又何必再去攻杀掠夺?
“荒城,必将成为一座自由之城!”
相思怔怔地听着,不住点头。
赵全这席话,令她霍然看到了希望。他说的没错,农业、畜牧业大量发展的荒城,才是蒙古族真正的希望。这样的荒城,必将引领这个民族走向崭新的未来。
但赵全的眉峰紧锁,显然,这些目标并不是简单就可达到的。
“我们有一个困难。”
“筑城、驯马、税租,都不是一朝一夕可达成之目标。但垦荒耕田之事,却迫在眉睫。如无牲畜帮助,单靠人力,效率便会低很多。甚至,三月之后,可能垦荒之事还不能完成。”
他深深叹了口气,道:“我们缺少牲畜,大量的牲畜。只有这项困难,让我一筹莫展。只要牲畜齐备,我保证可将荒城建成一座富足自由之城!”
相思站起来,轻轻道:“这个由我来想办法。”
她已暗中下定决心,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找到这些牲畜。
荒城,一定要赢得这场比赛。
她紧紧咬住那淡红的唇,在心底为自己立下了这个誓约。
第十三章 一杯且为江山醉
夜幕沉沉,俺达汗在沉睡。
草原随之一齐沉睡。
黎明的曙光,刚为这片草原染上第一缕秀丽的颜色,沉沉的暮霭,还未曾完全褪去。对于以畜牧为生的蒙古人来讲,这一天,还未开始。
草原之上,静无人声。
俺达汗突然惊醒!
彻骨的冰冷围绕着他,宛如一条毒蛇,将尖齿深深刺入了他的心脏。仿佛他若不惊醒,只怕永远不会醒来!
他看到了残存的星光。
那一刻,他有些恍惚,以为是在梦中。但他随即便意识到,他的大帐不见了!
随着他转战千里,如苍茫之黄金雄鹰震慑草原的大汗金帐,不见了!
俺达汗大吃一惊,他身上的寒冷倏然一紧,化成战栗的恐惧,引领着他的目光猛然抬起!
青色的晨岚中,他的大帐静静屹立。
却立在营门外百丈之处。
帐门高挑,帐内的牛油巨烛依旧燃烧着,刀剑罗列,甚至连帐中心的那只王案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隐隐星光下,一人青衣淡淡,正踞于王案之后,手举葡萄美酒,向他微笑致意。
那本应该是他才对!
俺达汗目光冰冷,狂怒令他几乎要腾身而起,化成千军万马之狂雷,将此人彻底摧毁!
但他无法起身,因为他还在床上。他的金帐,就只剩下一张床,以及满床皮褥。
这让他的怒气无法发作。
那青色的人影却倏然动了。
骤然,仿佛一道青色的闪电在草原上震响,那人的身形之快,迥出世人想象,电飙雷旋之际,那人已入大营之中。
“喀喇喇”一阵狂响,大营中飘扬的旗杆尽被他一掌击断,跟着一掌催送,穿过天空,笔直插在了营门前。
青衣猎猎,如长虹贯空,数百支旗杆便宛如景天飞动的龙蛇,随着他的身形蜿蜒空际,“夺夺夺夺”,爆响之际,在营门前整整齐齐地插成十排。
那人身如青云,倏然退回金帐,葡萄美酒举起,向着俺达汗微笑致意,一饮而尽。
整座大营,都被惊醒!
刹那间人马喧闹,一阵混乱。这座大营中驻扎的,不愧是转战千里的王族精兵,片刻的喧闹之后,立即便静了下来,一队队精兵按照平时训练,整齐列阵,将整座营盘护住。
十万精兵,却不能惊动那人一丝笑容。
青衣男子淡淡一笑,道:“天下如棋,大汗何不与我共弈一局?”
他的目光温煦无比,但不知怎地,自然有种威严肃杀之气。他挥手指向金帐与营门之间插着的那十道旗杆,悠然道:
“这便是我之棋局。”
俺达汗目光凌厉,凝视着这位青衣男子。
此人能夜入王营,移其金帐而无人能觉,又显露了这一手上乘功夫,自然绝非常人。
他意欲何为?
竟敢撄犯大汗威严!
但俺达汗的怒气瞬息就平息了下去,他的虎躯挺直,目光凌厉,盯在那个旗杆布出的棋局上,也盯住隐藏在棋局背后,那淡淡的笑容。
这一刻,他不再狂怒,而重新恢复成那个雄霸天下,以万骨枯为万世勋的王者。金帐虽被移,他赤身踞于被褥中,这本是件羞耻之事,但俺达汗丝毫不在意,他踞坐床之正中央,傲然道:
“好。本汗便与你对弈一局。”
“上卒。”
他左手轻轻一挥,大营中陡然响起一阵嘹亮的号角声。战甲摩擦声也随之震响,一队三十人的精兵踏着号角,缓缓步出大营。他们乃是俺达汗的贴身侍卫队,每个人都可空手搏虎豹,力猛凶悍,身经百战。
俺达汗目露微笑,他倒想看看,这位青衣男子如何战胜他这队精兵。
他又如何抗争大蒙古国的十万精兵!
三十人列着整齐的阵势,一手刀,一手盾,缓慢而严肃地逼近旗杆。他们是战火洗练出来的勇士,他们绝不畏惧任何人,同时又谨慎无比。他们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正前方,隐隐传来的杀气。
那是只有浴血死战过的人,才能有的恍惚感觉。同样,只有杀人如草芥之人,才能发出这种杀气。
他们绝不敢有丝毫的轻视!
他们慢慢逼近旗杆,肃穆谨慎至极。
但,当他们踏入旗杆阵时,脸上忽然全都露出了惊恐之容。他们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同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手中的刀、盾乱舞着,用力地劈杀。
他们并不后退,而是一步一步地向旗杆深处走去。惨烈的杀伐声合着他们的身影,被旗阵淹没,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隐约感到,他们正遭遇着巨大的危险。
良久,杀伐声渐渐停止,那些蒙古精兵两手空空,刀盾全失,目光迷惘地从旗杆之林中走出来。他们双手使劲地伸出,仿佛想要触及什么,但他们的精力却在这片刻的厮杀中全都耗尽,他们一个接一个,栽倒在地。
淡淡的晨岚仍是那么宁静,悄然凝结在旗杆周围。通过晨岚望过去,旗杆林中空无一物。
没有埋伏,没有敌人。
但,这个旗杆林,却在片刻之前,击败了三十名身经百战的精兵。
青衣男子微笑举杯,道:
“卒灭。”
俺达汗忍不住长身而起,一声怒吼!
他实在不能相信,他的侍卫之队竟会被这些旗杆打败!随即他的愤怒便平息,那深邃的目光紧紧盯着旗杆,良久方冷笑道:
“奇门遁甲之术。想不到你竟是位深谙此术的异人。”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青衣人:
“当年诸葛武侯用此阵困住陆逊,是为了三国争霸,你来又是何为?”
金帐之中,青衣男子为自己浅浅斟了一杯。他的衣袖拂在王案上,优雅、温文,就如同魏晋清谈的名士。仪态闲雅中,却有种疏狂洒脱之态恣肆而出,冠绝当代:
“我来杀你。”
他举起酒杯,遥祝俺达汗,却又如指点江山:
“十万精兵,便是我杀你之剑。”
俺达汗身影倏然停顿,他目中的狂怒之火冰冷,熄灭。
一股杀意轰然自金帐中勃发,宛如神龙般直上九天,刹那间风云怒变,天地苍黄,演变为诸天神魔,冷冷然凌厉。
青衣人影就在神魔簇拥之下,如天清峻,如日威严。
俺达汗慢慢坐下,他重又恢复了平静。纵横草原十几年的他,绝没理由输给任何人。他淡淡道:“你有棋局,难道我就没有?”
他挥了挥手。
号角再度响起。天空骤然一亮。
那光芒来自漫天锋利,那锋利来自凄艳的死亡之气。
蒙古人骑射无双,俺达汗手一挥之际,三千精兵一齐拔箭,同时怒射而出!
箭光化成一团精芒闪耀的妖云,向着金帐轰然腾去!
这一击,方圆十丈之内,都成死地!
蒙古人骑射之术冠绝天下,三千支箭才出手,弓箭手便立即退下,另三千人跨上一步,陡然又是三千支箭霹雳般升空。
朝阳纯柔的光芒涂在箭身上,浮现出一抹梦幻般勾魂慑魄的光辉。
宛如六千支吹着骨笛降临的妖魔。
青衣男子举杯沾唇,看也不看满空箭影。
他衣袖挥舞,一掌拍在金帐正中心的龙柱上。
那龙柱粗可一抱,深植土中,乃是金帐最重要的支撑。纯白的毡布便由龙柱的最顶端垂搭下来,由极粗的钢索拉伸固定着,形成大帐的轮廓。
青衣男子一掌拍出,龙柱猛然激烈旋转起来!
整座金帐被这一掌带动得拔地而起,龙柱尾端缠绕的毡帐、钢索立即甩开,以龙柱为中心狂旋起来!骤烈的尖啸声贯穿整座草原,庞大的金帐完全甩开,卷起一道疯狂的龙卷。
那些羽箭在还未击到金帐之前,便被龙卷缠没,凌厉的去势顿时消减,等射到毡布之上时,力道已降到了极低,反被狂旋的金帐卷住,在连绵的暴响声中,全被震到地上。
青衣男子一杯酒刚好饮完,他衣袖挥落,龙柱疾旋之势倏然顿住。那漫天龙卷也在这一刻生生消失,毡帐钢索飘落,一阵轻响传出,帐顶如花绽开,重新化成那座威严至极的华帐。
就宛如从未动过一般。
漫天箭雨,化为无形。
青衣男子伸出一根手指,缓缓一划。
剑气飙飞,在旗杆阵之前,划出一道十丈长痕。
青衣男子微笑:
“楚河汉界,过此者死。”
俺达汗哈哈一笑,道:“好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