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勋每次听到此话,便捻须微笑。虽然他没有太大的功利之心,但也不由得有些飘飘然。一面飘飘然,一面却在心中嘲笑这些师爷们,自谓读过几年书,哪里知道天下大事?俺达拥兵十万,战力天下无敌,为何不攻打大明朝?那自然是因为吴越王与把汗那吉…

唔,不可说,不可说,淡定。君子谦谦,不能像狗肚子藏不住三两油。

王勋扶了扶纶巾,摇了摇羽扇,扇了扇火炉,沉吟。最近有什么大事?嗯,公主天授村祭天,失踪了,听说被蒙古兵捉了去…欧天健大将军奉王爷之命,驻扎在玉林卫,就是为了搜寻公主下落的…

唔,这是皇室之耻,国家之耻。上头下令严禁张扬。不可说,不可说,淡定。

想到此处,总兵王勋不由得有些飘飘然。虽然驻军边塞,但天下大事,哪件能逃得过我的耳目呢?这叫什么?这就是运筹帷幄啊!

淡定、淡定。

王勋拿起小茶壶,浅浅抿了一口。

唔,好烫!好烫!

淡定、淡定。

他忽然发现,玉林卫关外,一个人影身骑毛驴,慢慢走近。

他并未怎么在意,因为今天的天气实在太阴沉,他提不起什么兴致来。突然,他眼前闪过一道亮光。那人身上的盔甲,竟似是由纯金打造而成的,偶尔反射的一道光芒,亮得几乎让他的眼睛睁不开!

王大总兵猛然想起一事,不由得笔直站了起来!

师爷仍沉浸在红泥小火炉的茶香中,微闭双目,摇头晃脑道:“淡定、淡定。”

王勋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来人。

来人慢慢走近,王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急忙一溜烟地冲了下去。

“开门、开门!”

“迎接、迎接!”

他不等门大开,立即冲了出去。他的羽扇纶巾摔成了一团,连滚带爬地冲到了毛驴面前,跪倒猛磕其头:

“下官不知公主驾到,有失迎接,罪该万死、万死、万万死!”

毛驴缓缓停住,驴上之人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认识我?”

王勋忙道:“下官虽未侍奉过公主,但也知道公主来到此处。请公主进入卫所,下官必定竭力侍奉!”

那人摇了摇头,沉吟道:“城中可有余粮?”

王勋道:“有!有!有!”

他偷眼看了公主一眼,黄金面具粲然生辉,将他的目光隔断,让他看不出容貌。他阿谀唯恐不够,连忙道:“公主想要么?我命他们准备!”

一回头,威风立刻倍增,一迭声地吩咐道:“备马!拉粮!多些!再多些!”

玉林卫中霎时被闹了个人仰马翻。好在玉林卫乃是边关,积蓄了足够的军粮。王勋见公主首肯,巴不得竭力巴结,片刻工夫,组成了个数百匹马的大车队,拉了一百多辆大车,浩浩荡荡地驶出城外。

公主道了声:“多谢。”催开毛驴,领着车队走了。

王勋跪在地上,大声宣告:“恭送公主大驾!”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伏地良久,犹自不愿意起来。

天下大事,他终于亲身参与了一件。

他不禁有点沾沾自喜。

突然,一个阴沉沉的声音响起:“王总兵,你在此作甚?”

王勋听得出那是王府将军欧天健的声音。他刚接待过公主,此时便有些瞧不起欧天健,淡淡道:“缅怀。”

欧天健笑道:“缅怀什么?”

王勋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无法再沉浸在那片亲与国家大事的欣喜中,他慢慢站了起来,悠然道:“公主殿下刚刚从下官这里借了些米去。”

欧天健目光中闪过一阵讶意,急忙追问道:“公主来过?”

王勋点了点头。

欧天健问道:“你确定那是公主?”

王勋点了点头,忽然又摇了摇头。那是不是公主?但,不是公主又能是谁?

“她说她是公主了么?”

王勋呆了呆,满腔欢喜忽然化成惊恐:“难道公主还有假的不成?”

欧天健一声唿哨,命士兵带马过来。他翻身上马,狂笑道:

“王总兵切莫着急,我这就给你追回来!”

王勋一呆,禁不住跌坐在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他这个亲与国家大事的梦,总是不能圆呢?

欧天健一路狂笑,急如风火地前赶,终于,他赶上了那只庞大的车队。

他没有停留,一直奔到车队最前端,方才骤然拉住马缰。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袭金光闪烁的盔甲,猛然爆出一阵大笑。

相思眉头皱了皱。她自然认识这位面貌阴沉、跋扈飞扬的王府将军。

若是她的武功未失,欧天健自然不足为惧。但天一真水的毒凌厉无比,虽然已过三月,毒性渐减,但她这几月来奔忙操劳,并未有时间修整凌乱的真力,加之屡受重伤,尚未复原,至今仍无法施展武功,欧天健也就变成了不可战胜的高手。

她淡淡道:“这位…”

欧天健截口道:“叫我欧爷。”

他喃喃自语道:“不知怎地,一听人叫欧爷,我总是有种很兴奋的感觉…”

他面容倏然一冷,阴声对相思道:“你不要假装了,你不是公主!因为真正的公主在…”

他自知有些失言,急忙住嘴,警惕地看着相思。

相思的心沉了沉,难道,自己这计策竟要坏在他手中么?

乔装公主,到大明边关借粮,这是相思在穿上公主金甲时想到的办法。公主在边塞失踪,此后再没有人见过。这条计策虽不能说是百发百中,但极有一试的价值。果然,玉林卫总兵王勋一见便乖乖地送上了一车队的粮食。相思高兴了还不到一刻钟,欧天健便飞马赶上,一口咬定她不是真正的公主。

后面烟尘顿起,看来王勋总兵已点齐人马,杀了过来。

欧天健冷笑道:“还不快些投降,难道还要我欧爷动手么?”

“呛”的一声,兵刃出鞘。欧大老爷果然威风八面。

相思眉头蹙起,没有真力的她,如何对付欧天健?

欧天健的笑声高得都快触到天了。

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小欧。”

欧天健触电般跳了起来:“不要叫我小欧!”

他看到了一位大胡子。

事实上他不确定他看到的是一位大胡子,还是两位大胡子。因为他们实在很难分辨清楚。尤其是当他们穿着一样的蒙古铁铠,留着一样的满脸虬髯胡子,手中提着一样的大铁锤。

那是多么巨大的铁锤啊!每一个都有欧天健身子那么大!他们看上去却是那么轻松,仿佛只是提了两只绣花针。

看到欧天健望过来,大胡子一笑:“欧爷。”

他晃了晃手中的铁锤:“它们也想打个招呼。”

大胡子倏然自欧天健的视野中消失!

风声猛然裂响!

欧天健拔刀!

轰的一声响,他的刀忽然就不见了。

两只巨大的铁锤,一齐击在他的刀鞘上。铁锤倏然消失,他的刀也跟着消失。

这一锤,将他的刀击成了两截!

他永远都无法再拔出这把刀。

但他的手却完全没感到震动。两只锤以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力道击中了刀身,不差分毫。

这几乎是天下绝顶的武功。

两人身形再度晃动,退回了原来的位置,就仿佛从来没有动过一样。他们甩动着大铁锤,悠然道:“想不想用你的头跟它们打个招呼?”

欧天健一声惨叫,拨转马头,一阵疯狂的抽打,向玉林卫逃去。逃走的路上一阵人啸马嘶,总兵王勋的追兵,再也不敢前进了。

两人目送欧天健远去,翻身向相思跪倒:

“赵全、李自馨,求公主收留!”

相思一惊,急忙跳下青驴,将他们扶起:

“两位英雄,何须行此大礼?”

赵全道:“咱们受过盟主大恩,找寻不到盟主的行踪,只好暗中留意公主的下落。盟主曾浴血奋战,营救公主,咱们能为公主出些力,想必他老人家也欢喜些。前日在大帐之中,咱们听见公主与大汗的赌约,就想着来帮公主,却恰好遇到这贼人。当着公主的面不好杀人,倒便宜他了。”

说着,与李自馨一齐哈哈大笑。

相思虽不甚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但见两人粗豪良善,也甚是欢喜。赵全李自馨不用相思吩咐,就指挥着大车前进。他们看上去粗豪,却细心无比,不用相思费半点心。一直走了四个多时辰,走到天色漆黑,才走到荒城。

荒城百姓全都一片惊喜。

没有人能想到,莲花天女竟然带了这么多粮食回来!

他们欣喜地扑上去,在赵全李自馨的指挥下,将粮食卸下,打发车队、牲畜回去。这次运来的粮食堆成了一座小山,矗立在荒城正中央。荒城百姓顾不上煮饭,抓起白米,就塞到了嘴里,用力地咀嚼起来。沙沙的声音在荒城中回响,心酸中却又是那么欢喜。

这一次,是真正的欢喜。

看着他们如此高兴,相思也不禁热泪盈眶。终于,她为他们赢了来短暂的安宁。

将老者下葬的时候,她没有哭。她在心中一遍遍地对自己说:她一定要竭尽全力,率领荒城百姓,走向真正的富足、自由。

一定!

但要如何富足、自由,相思却没有半点主意。

她为荒城借来了一万三千担上等白米,稍微节省一点的话,足够荒城两万百姓吃上三个月的了。这三个月中,他们不必再为食物担心。

但相思知道,仅仅如此,她是不可能赢得了重劫的。三个月后,荒城的每一名百姓,都将被血祭。

她必须要找出富足、自由的办法来。

当她愁眉不展地将这些困难告诉赵全的时候,赵全哈哈大笑:“这算什么难题?交给我们兄弟俩好了!”

他指着荒城周围,道:“三个月后,我可令此处遍地牛马羊,一座满是新房的城池拔地而起,环绕着它的,是大片的稻田。不知道这可称得上是富足?”

相思大喜,问道:“真的么?”

赵全一笑,侃侃谈来。原来当年他与李自馨流落江湖之时,为了不被江湖正道发现,曾做过一阵子农夫,后来连铁匠、木匠、泥瓦匠都干过。两人为了乔装得像,每干一行,就将手艺学到精熟。后来躲到蒙古军中,又学习了畜牧之术。可以说三百六十行,行行都精通。何况两人妻子朋友亲属均在此地,都是个中好手,若是一齐迁到荒城中,当有三百多人,足够教授荒城百姓耕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