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天的祝福已经出现,重劫本不需要再承受这种苦行,但他却仍不惜用自己的血液来饲养七种恶魔之诅咒,只为了在他愿意的时候,让杨逸之重回到这个世上。
只有一刻钟的时间,杨逸之能保持清醒的神志。
一刻钟,足够他看清楚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苦难。
第三章 山川不为兴亡改(3)
也看清,重劫为他所做的一切。
重劫喜欢看到杨逸之此刻的表情,每次他制造出伟大的苦难时,他都不惜承受刻骨的剧痛,用苦行的力量,将杨逸之的灵魂唤醒。
他喜欢看到这个人,悲悯却无能为力。
杨逸之缓缓自白袍中抬起头,狂风将乱发吹散在他脸上,让他看去虚弱而悲伤,一如孤独悬在天际的那抹月痕。他的目光越过苍茫的夜色,搜寻着在深夜中挣扎劳作的人影。
重劫在他身前跪了下来,捧起他垂在地上的衣袖,虔诚亲吻。
他的声音温柔而残忍:“看到了么,这就是你的力量。”
“你的信仰者,用他们的虔诚建造一座永恒之都,来敬奉你。”
杨逸之身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这一切的根源,原来是他么?
在他沉睡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缓缓闭上眼睛,不忍再看一眼。
重劫的微笑更加生动,这便是他虔诚苦行的结果,连神衹都无法改变。
他突然起身,挥手,将那面飞扬的黑色旗帜摘下,轻轻捧在杨逸之面前:
“这就是我为你准备的世界。”
苍白的手指沿着旗帜的纹路缓缓勾动,一点点描绘出无限广大的版图:“凡被鲜血染红处,就是我为你征服的土地。”
“所有的人,都将用鲜血与秽土来供奉你,供奉天地间唯一的神明。”
杨逸之的目光有些生涩,他迟疑地打量着重劫手中的旗帜。
渐渐的,他辨认出那些图案代表的疆土。
——长城以北,几乎都已化为一片血色!
他的眉头不禁紧紧蹙起,难道,在他沉睡的这段时间内,世界已经崩坏如斯了么?
重劫笑了,手指向西移动,骤然停驻在一个还未被血色沾染的点上。
这是北方一片血色海洋包围中,唯一的孤岛。而这一点却又是那么的不显眼,若不是刻意指出,谁也不会留意它的存在。
“这是我们在北方的最后一站征程。达尔城。”
他长长的指甲在旗帜上轻轻叩击:“达尔城,大地尽头的一座小城。它之后,便是无尽的沙漠。这座城是斡良部落的聚居地,地势虽偏僻,却因为出产一种矿藏,变得极为富裕。城中居民有五千三百余人,皆信仰拜火教,在此生息已久,与蒙、藏、汉及西域各族贸易,已有百年未遭受过战火的侵袭。达尔城居民安居乐业,丰衣足食。”
他深深注目杨逸之:
“七日后,五千三百余条生命,将承受梵天的震怒。”
“也就是你的震怒。”
杨逸之凝视那张血痕斑驳的地图,一时无言。
重劫的手继续向下,将折叠的地图展开:“之后,北方就统一。短暂的休憩后,我们的大军将挥师南进。”
他的手指越过地图上的长城,寸寸抚过明朝的版图:“那是你来的地方。”
“这一次,数千年不灭的伟大民族,辉耀东方的璀璨文明,亿万人生息的丰饶家园…都将跪拜在你脚下。”
马鬃编织的旗帜在他的抚摩下,发出刺耳的响声。
——这就是我为你准备的世界。
夜色,更加深沉,亡灵之旗的阴霾下,重劫抬头微笑,一字字道:“你,喜欢么?”
他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态,耐心等待着,等着玩赏杨逸之的痛苦和愤怒。
杨逸之久久无言,只发出一声苍凉的长叹。那叹息之声,却无法从寂寞的高台传下去,传到这片正在承受苦难的大地上。
他眼中的神光渐渐黯淡,似乎在短暂清醒后,又要沦入神的掌控。
“又要沉睡了么?”重劫索然起身,脸上带着意犹未尽的憾然。他伸出手,似乎要触摸眼前这饱受摧残的面容。
那不是神明冰冷的容颜,而是具有人的温暖,人的喜怒哀乐的容颜。
重劫久久凝望着他,轻轻叹息:“说吧,说你的愿望。”
杨逸之正在涣散的目光中,透出一丝错愕。
重劫看着他,嘴角挑起,牵扯出讥嘲的笑意:“我应该感谢你,不是么?”
笑容缓缓沉沦,在他眸子伸出凝结成两柄残忍的尖刀:“正因为有了你,我们的军队才能屠城灭国,战无不胜。”
“是你,在涂满鲜血与秽土的旗帜上,印下祝福。”
“是你,让世界化为战场,骸骨支天,血流成河。”
杨逸之猝然合眼,这些话让他感到了锥心的刺痛,无法承受,却也无法摆脱,只能任它一字字,在心中划出深深的血痕。
重劫细细玩赏着他的痛苦,得意地道:“所以,为了表彰你的功绩,在你沦入沉睡前,允许你说出一个愿望。”
“若这个愿望让我感到有趣,我就答应你。”
杨逸之垂下头,轻轻喘息,他的身体在夜风中不住颤抖,挣扎着让自己保持片刻的清醒。
突然,他一把握住重劫的手,艰难地抬起头,一字字道:
“我要见她。”
重劫一怔,似乎还未他话中的涵义。片刻之后,更多的错愕在他脸上浮现:“你要见她?”
杨逸之艰难地点了点头。
忌妒、怨怒、不甘宛如澄潭中的波澜,从重劫眼底深处一闪而过,一点点化为尖锐的讥诮。
他轻轻推开杨逸之,淡淡道:“你会见到她的,当你再度苏醒时。”
第四章 应有流尘化素衣
相思从重重梦魇中醒来。
灰垩般的白色扑面而来,瞬息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本能地抬手挡在额头上。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习惯了黑暗。
不知是重劫改变了主意,还是战事起得太快,她并没有立刻被奉献给俺达汗,而是被囚禁在一座低矮的帐篷内,随着重劫四处征战的行程,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除了几位老妇每天送来简单的饮食外,再没有人靠近她的囚禁处,无人照料,也无人打扰。
昏暗的帐中昼夜难分,看不到一丝阳光,也看不到一点希望。
直到此刻,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光芒刺伤了她的双眼,她秀眉皱起,一点点睁开眼睛。
这是一座极为高大的帐篷,一条条洁白的帷幕从帐顶垂下,帷幕上描绘着一只只巨大的瞳孔,在惨白的光线中睁开灰垩的色泽,空洞无力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此外,再无装饰。
四周一片皓白,将这个巨大的帐篷衬得空寂而森冷。
重劫斜斜倚靠在帷幕前,轻轻把玩着一柄长剑,一面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是你?”相思温婉的脸上闪过一丝怒容。
重劫展颜微笑,向她走来:“我是向你告别的。”
相思愕然抬头:“告别?”
重劫点头:“今日午夜,长城以北的最后一座城池将被攻克。黎明时,吾汗俺达即将浴血凯旋,大军将暂回河套休整,一月后,即将踏上南下的征途。”
相思错愕地看着他,似乎还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告诉自己这些。
重劫似乎看出来她的疑惑,他淡淡道:“对于沙场凯旋的王者而言,敌国的公主,自然是最好的奖赏。”
他伸出一指,挑起她的下颚:“你,便是奉给吾汗的礼物。”
相思身子一震,惊惧瞬间袭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喃喃道:“不…”
重劫伸出手,轻轻抚过她几日来更显清瘦的脸颊:“黎明之后,你或许会成为他的宠妃,或许会成为他的奴隶…”
苍白的手指从她冰冷的脸上滑落,似乎有无尽的怅惋:“总之,不再属于我。”
相思强行从他手中挣脱,怒意占据了她清丽的容颜:
“你休想!”
重劫怜惜地看着她,一声叹息:“只怕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相思咬住嘴唇,紧紧握起双拳,指甲都要刺入了血肉。
重劫全然不顾她的怒气,悠然整理衣袖:“对了,在将你送走之前,有个人执意要见你一面。”
相思怔了怔:“谁?”
刷的一声轻响,三尺寒芒在两人之间绽开。
——那是一柄出鞘的长剑。
重劫两根苍白的手指,轻轻提住剑柄,在相思眼前摇晃:“还记得么?上一次,他出入大营来救你时,就用的是这柄剑。”
龙吟振振,剑名清鹤。
“杨盟主?”相思惊呼出声,“他在哪里?”
重劫微笑,优雅地躬身,挑开身后的帷幕:“请。”
帷幕缓缓升起,无数灰垩色的眸子的凝视下,相思终于又看到了杨逸之。
他身后,一张巨大的帷幕从帐顶垂下,在半空中突然破碎,化为无数条流苏。
他的手腕便束缚在这些流苏中,高高悬起,他看去虚弱而苍白,仿佛一只失去羽翼的蝴蝶,被困在破败的茧蛹中。
鲜血,从他腕底的蛇形创口涌出,沿着高悬的手臂,点滴坠落,在洁白的衣衫上溅开点点新梅。
他垂着头,双目紧闭,披散的长发也被汗水濡湿,凌乱地贴在脸上。似乎刚刚承受了巨大的痛苦,还未能从昏迷中完全苏醒。
相思猛然回头,愤怒地盯着重劫:“你把他怎么了?”
重劫轻轻伸出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他已经成为神的化身,只有在我的召唤下,才会暂时回归世间。”
相思厌倦地看着他,对他这一类胡言乱语已完全失去了耐性。
他却不以为意,温柔地揽过她的肩,将她带到杨逸之面前:“别担心,他承受了我的鲜血,马上就会醒来。”
他突然拂袖,缚着杨逸之手腕的流苏猛地收紧,杨逸之还未愈合的伤口再度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