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慢慢道:

“相思在哪里?”

他绝不去解释相思是谁,也不让吴越王分辨他知道不知道。他既然问出这句话,吴越王就必须要回答。

否则,就只有死。

吴越王满脸惊愕。他想要分辩,但卓王孙那凌厉的眼神逼住了他的唇舌。良久,他慢慢安静下来,沉吟着,终于,慢慢地吐出了几个字:

“蒙古,俺达汗。”

卓王孙脸色变了变,猛然起身。

“王爷,可要好好保重,下次再准备些有趣的杂耍来。”

他迈步向着北方而去,再不回头。

吴越王盯着他的背影,良久,方才踱到他方才的座位上,慢慢落座。

他的脸色极为复杂。

他伸出手指,像卓王孙那样轻轻扣着镂花的椅背,也像卓王孙那样,悠然倚靠着椅背,目光悠远地望着空旷的大堂。

只是,他却没有那种无敌的气势,没有那种王者的姿态。

他的手倏然拧紧椅背,他感受到一阵恼怒。

黑袍王同咳嗽着,黯然道:“王爷…”

吴越王猛然出手。

一道紫气混混茫茫地自他手中腾起,凌空划了道虚弧,“嘶啦”一声拉成几丈长,倏然将残存的几个人一齐圈在了其中,随着吴越王手一握,摩珂尊者、谷青玕、黑袍王同齐声惨叫,血肉被爆成粉末!

黑袍王同的惊恐尖叫划破了小巷子的清净。

“你…你…为什么…”

他死不瞑目。吴越王显露的这一手内功空前绝后,浩大无匹,纵然是决战卓王孙也未必落于下风,他为什么却假装怕成这个样?

他猛然醒起,方才战得那么激烈,吴越王却始终没有出手!

他死不瞑目!

吴越王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双手缓缓握紧。

这个天下,一定是他的,他绝不跟任何人分享!

第三章 山川不为兴亡改(1)

暮色徐徐垂落,终于笼罩了荒凉的原野。

这是大青山脚下一方平原。这里三面环山,巍峨的山峰张开一扇弧形的屏障,阻断了一切风霜严寒。屏障的另一面,一条河流静静流淌,将这片平原与更广阔的沃土隔绝开。

山峦拱卫,平原就静静沉睡在苍穹的怀抱中,远离红尘叨扰;河流滋养,上百种不知名的野花灿烂盛开,将这片亘古宁静的土地妆点成无边花海。

但一月来,这人间仙境已完全改变模样。

焦灰与血腥的气息在空中弥散,暮色掩映中,铮铮敲击声,低沉的呻吟声,沉闷的挖掘声此起彼伏,不时夹杂着皮鞭撕裂皮肉的脆响,让夜色也变得阴森可怖。

一支支火把次第点亮,瞬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弧,沿着河岸蜿蜒开去,将那片土地照亮。

幽微火光下,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们,正在刀斧与皮鞭的催逼下,辛苦而麻木地劳作着。

他们或艰难地举起铁锤,一下下凿向巨大的石块;或握着最简陋的工具,在地上费力挖掘;或两人一组,抬起一筐筐碎土,踉跄前行。他们瞳孔颜色各异,似乎来自不同的民族,唯一相同的,是他们脖子上系着的绳索,和手臂上蛇形的烙印。

大片的花海与沃土已完全消失,只剩下土地烧灼后的裂隙,纵横交布。裂隙中央围拱着一方巨大的深坑,尘土满身的人们还埋身其中,不住挖掘。不知要挖到多宽,也不知要挖到多深,仿佛要将这块平原整个掘穿。

深坑旁边,已经建起了一座巨大的高台。高台完全由十人多高的汉白玉巨石砌成,斧凿成巨大的天之阶,伸向苍茫的天际。

重劫跪倒在洁白的石阶上。

他一手抚在胸前,虔诚宛如这片大地,恭顺地臣服在高远的夜幕之下。

那是浩瀚的苍穹,是时空尽头的永恒之处,是传说中神明的栖息之地。

他每在石阶上踏上一步,便深深跪拜一次,每一次跪拜的姿势都略有不同,象征着不同的供奉与虔诚。那是千万年传承下来的,只有寥寥几个人才懂得的上古之礼,传说那是非天族裔跪拜永恒的神衹——梵天时所用的礼节。

他缓缓抬头,眸子几乎同脚下的石阶一样苍白。

阶梯尽头,那面巨大的亡灵之旗正临风飞舞。墨黑色的旗帜在夜风中张开无尽阴霾,仿佛九重天外的夜色都在此刻崩塌,碎浪般倾泻下来,将整个大地覆盖。

然而,即使是如此深邃的黑暗,仍无法包裹一个清明如月的影子。

一袭长长的白衣,漠然危坐在亡灵之旗下。

杨逸之。

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衣衫从台阶的尽头垂下,仿佛一汪浅浅溪流,同夜空中的迷雾交织在一起,在亡灵旗帜下轻轻浮动。

这便是黑夜中唯一的皓洁,却是那么的孤独,悲伤。

重劫终于来到了阶梯的尽头。

他抬头,注视着高台顶端的杨逸之,嘴角挑起一抹微笑。他并没有急于完成最后一次叩拜,而是回头俯瞰那片被火光照亮的大地。

那些日夜劳作的人们,此刻显得那么渺小,就像一只只火光下的蝼蚁,在皮鞭与刀斧的催逼下,苦苦挣扎。有人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却立即被无情的皮鞭撕开血肉,另一些人再也无法承受肩头的重量,刚一松手,就立即被巨石压倒,吐出污浊的血。

秽血在暗红的土地上溅开,尸体被迅速拖走,抛弃在河水中,瞬间就被湍急的河水带走,没有了踪迹。

重劫微笑着看着这一切,眼中没有丝毫怜悯。

在他看来,世间一切之人,都是蝼蚁。

这些苦工,全部来自于那些归顺的部落。在蒙古大军的武力催逼下,他们烧毁了自己信仰的神明,杀掉所有僧侣和不肯屈服的亲人,却仍然躲不过灭亡的命运。

既然宣誓效忠梵天,就必须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力量、健康、血肉、生命。

重劫满意地看着台阶下那片巨大的深坑。

这便是地基。

三连城的地基。只有根基足够深,深到洞穿地脉,才能修造出永恒不破的都城。

笑容,浮现在重劫通透的眼底。他收回目光,重新跪倒在杨逸之脚下,久久伏拜,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脚下冰冷的石阶。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注视着杨逸之:

“我的供奉,你满意么?”

杨逸之不答。

重劫伸手,轻柔而虔诚地拾起身前的一抹白色——那是杨逸之垂在王座旁的手。

第三章 山川不为兴亡改(2)

这只手宛如白玉一般,呈现出月光般的至纯颜色,却在手腕上,镂刻着一缕格格不入的伤痕,蜿蜒如蛇,深可见骨。

重劫垂下头,将那只手握住,轻轻放在自己唇边。蛇形伤痕在月色下透出诡异的微光,返照在重劫苍白的面具上。

他低声道:“看,这是我为你修建的都城,永恒不灭。”

他霍然抬头,那一刻,他脸上的微笑褪去了恶魔的讥诮与残刻,显得如此纯粹,仿佛只是一个等待别人判决的孩子:

“喜欢么?”

杨逸之寂寂无言,他已消解了人类所有的喜怒哀乐,仿佛一片自天地初生时绽放的莲蕊,一尘不染。

一如他曾经对第一代的非天之王所说的那句话:

——孩子,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他的目光,带着神明的洞悉,穿透了辉煌与荣耀的诞生,看到了破败与颓废的灭亡。

是的,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即便是神,也会天人五衰,再入轮回。所以,他静默无语,不因此而喜,亦不因此而悲。

良久没有等到回答,重劫抬起头,若有所悟:“哦,我忘了,你还是神。”袍袖挥动,高台之上,忽然出现了七只陶罐。

每一只陶罐上都雕了一只眸子。或漆黑、或火红、或碧绿的眸子,都由最通透的宝石镶嵌而成,在微淡的星辉下,闪着诡异的光芒。

重劫伸手,揭开一只陶罐。一只黑色的三角形蛇头立即暴起,窜出陶罐三尺多高。它额头上突起一寸余长的肉冠,点染着金色的斑纹。原本的眼珠已被剜去,只剩下两个诡异的空洞,在遍体金斑的映衬下,透出魔神般的恐怖。

在传说中,它被称为“妖夜的恶魔”。

但面对着重劫,它的凶恶却全都化为了战栗,它瑟缩着,想缩回陶罐中,却又不敢躲闪重劫伸过来的手,被他一把拎起,将毒牙凑在裸露的手臂上。

毒蛇猛地蜷起,一口咬住了重劫的手腕。

他洁白到几乎通透的肌肤,立即被一股漆黑的蛇毒污染,蛇毒沿着他的血脉,急速地扩张着,直指心室。

重劫仿佛被一柄巨大的虚无之刃斩中,骤然躬下身去,不住颤抖。

他另一只手用力扼住自己的咽喉,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所受的痛苦。但那痛苦自他的灵魂深处冲出,完全不可抵抗,顷刻之间,他苍白的衣衫已完全濡湿。

良久,他的脸色渐渐恢复了平静。那条漆黑的蛇也仿佛被抽干了所有了力气,“啪嗒”一声掉在台上,萎靡不振地慢慢游回了罐中。

重劫喘息几口,慢慢揭开了第二只陶罐。

每一只陶罐中都栖息着一只从地狱深处潜来的恶魔,每一只陶罐代表着众生所犯下与正在承受着的一种罪行,每一只陶罐便是非天之王苦行时许下的大誓愿。

我将在众生之苦上履行,众生所受之苦,我皆承受。

终于,地狱中的七条恶魔一一在他手腕上印下狰狞的伤痕,重劫的生命几乎完全枯败,银白色的长发也化为一团灰垩。

但他的眼中透出一丝微笑,因为他可以敬奉神衹了。

他小心翼翼地拉起杨逸之的手腕,宛如妖夜的恶魔一般,他用牙齿在蛇形的伤痕上咬开一个小小的口子。

鲜血溢流而出,宛如朝霞,横抹在东天的青紫之上。

重劫用破碎的手腕压上杨逸之的伤口。脉搏跃动,乌黑的血液从他腕中急涌而出,灌入杨逸之的体内,立即融化无痕。

杨逸之如蒙电击。

神明般的平静与尊严自他身上消退,他也和重劫一样,痛苦地躬下身子,瑟缩在宽大的白袍中。

荒原上的夜风倏然强劲起来,将他的束发吹散。漆黑的长发在空中猎猎飘扬,与那面亡灵旗帜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此刻,他已不再是神衹,而是一个承受着非天之王一样痛苦的凡人。

在点点星光之下,苍天折射出灰烬般的颜色,似乎也在哀悼神衹的痛苦。

重劫笑了。

这是他的供奉。七重恶魔的血,能造就一位神衹,也能归化一个凡人。

于是,神衹的力量褪去,这具肉体又暂时归于杨逸之,那个充满悲悯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