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妹儿愣了会儿,不以为意,隔了阵儿,反问我:不欺负老实人,那还能欺负谁呢?
顺着民居出来,来到河边。河面有一些藻类漂浮着,我坐在石头上,点了支烟,翠妹儿也过来蹭了一支。
一阵吞云吐雾以后。翠妹儿看着河面,和我说,现在姑娘越来越少,无本生意越来越难做。类似翠妹儿的中间档次卖家,在人源上拼不过大卖家,只能从偏门入手。
她专门培养一些好看的姑娘,在中国待一段时间,找准时机逃回来,给姑娘一笔钱,休息一段时间,再卖一次。重复利用。
但是现在,男人在经历过新娘逃婚的经验教训后,对买进家门的媳妇看管非常严,不允许携带手机,甚至不允许出门买菜购物。单纯靠个人能力出逃,就变得十分困难。
翠妹儿就会在送出去以前,对新娘们突击训练一段时间,主要内容是嫁过去以后如何快速获得丈夫的信任。
包括一开始就要表现出对当前生活和婚姻很满意的状态。除了每天早上主动起来做饭,还要积极做家务活,平常绝对不能说自己想家,学习一些中文,类似喜欢你,你很好,我很开心,习惯性地放在嘴边。
她特别要求,新娘记清楚约定好的日期和地点。通常是几个月后的固定哪一天,哪个地点,只要新娘能够逃到这里,就有人安排接送。
每个做大的蛇头都有一张“人口地图”,专门负责记录从自己手上出去的新娘姓名、年龄、地点、时间之类的信息。
为了更好地控制姑娘,翠妹儿建立了一系列对姑娘的培训流程,包括先关几天不给吃喝,以及走之前的再三威胁。
翠妹儿说,在这行混饭吃,比以前难多了。
在河边聊天的时候,我见到过有几个开着摩托的缅甸男人,走进房子,没多久就搂着之前还在上课的新娘出来,到二楼的小房间里去。男人还没有进房,就迫不及待地把手揉搓着姑娘的屁股。
顺着我的目光,翠妹儿说让姑娘接客,一方面是防止资源浪费,另一方面如果恰好怀孕头个月就卖出去,也能更方便快速地回来。
可能是看出我的疑问,翠妹儿主动解释:中国男人只要看到媳妇给他生下小孩,那么注意力就会放在孩子身上,对姑娘的警惕会小很多。
“要是在这边就大肚子呢?”我问翠妹儿,毕竟怀孕这事很难控制。
翠妹儿伸出右手,拍了拍自己的腹部,笑道:“打噻。”
翠妹儿说完这些话,手臂就交叠在膝盖上,下巴抵着,看着河面出神,我等了她五六分钟,就有点奇怪,问她为什么忽然说这些。
她说最近才知道,自己的孩子,死了。
我问翠妹儿,怎么死的?
“莫得办法。”翠妹儿直起身子,摊了下手,说生病,没钱。
“你不是赚得挺多,怎么不去帮帮忙啊?”我觉得翠妹儿不像是一个母亲。
她没有回答我的指责,而是仰着脑袋,“我回过一次家。”说完,她深深吸口气,站起来,朝着房子走去,没有转头,声音在风中,“死了也好。”
在2010年元旦前的几天,翠妹儿约我出来玩,我没有理她。
隔天早上,翠妹儿开车来到我住的地方,硬拉着我陪她出去。
逛街之后,我们找了个当地的一家奶茶店休息。
“你这要给我钱啊。”我冲着翠妹儿抱怨,说自己很久都没有陪人逛街了。翠妹儿哈哈乐出声来,作势就要掏钱,但是见我一直盯着她,就把钱包往口袋里重新塞了塞,说我不像个男的。
我懒得理她,只是一个劲地喝面前的奶茶。
翠妹儿见我终于把吸管吐出来,轻轻说了声谢谢。她说自己很多年没有过新年了。
我很奇怪,笑她竟然是个礼貌人。
两人都在沉默的时候,忽然一阵声音从后方传来,有个男人很大声地在叫:刘金翠。
翠妹儿第一时间就转过头去。
那是一个长得黝黑的男人,不高但是壮硕,留着平头,脸上有凝重的感觉,见到翠妹儿回答以后,就快步走过来,站在翠妹儿面前,问道:“你叫刘金翠?”
翠妹儿愣住了,下意识地答应。脸上还留着笑容。
那男人得到翠妹儿的确认以后,发呆了一阵子,然后马上就把她扑倒在地上。一只胳膊按住翠妹儿的脖子,一只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把小刀。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男人就用刀子在翠妹儿的脸上狠狠划下去。一刀,两刀,脸上的皮肤像是一叠厚厚的A4纸,被锋利割裂,裸露的皮肤向四周弹开,露出血红的肉块。
我第一时间想要上前把男人踹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脸上狰狞的表情,就收住脚步,在旁边呆住了。
男人从动手开始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反而是周围人的惊呼声在我耳边显得嘈杂。
翠妹儿仰躺在地上,应该是被疼痛刺激了神经,双手和双腿不停地往男人身上挥去,可是力量上太过悬殊,没有一丝的效果。男人还是不停地在她脸上划。
就在我被翠妹儿的哀号声震惊,想要帮忙的时候,男人立刻就松开翠妹儿,把小刀往地上一丢,手撑着就站起来,头也不回地逃离。鲜血流了一地。
这时候,翠妹儿的脸上只有红色。
我让附近看热闹的缅甸人帮忙去医院叫人。开始没人愿意,我就把口袋里的钱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说谁帮忙就给钱。很快就有人朝着医院的方向跑去。
在等待医生到来之前,我凑过去,看到翠妹儿的脸已经模糊不清,就连那一双细小的眼睛,也被血液浸湿,红色一片。她四肢不自觉地抽动,应该是陷入了昏迷。
事后,我才知道这是寻仇。那男人通过翠妹儿买了新娘,但是新娘趁着男人不在家的时候逃了,在阻拦的过程中,不小心戳瞎了男人的母亲,还拐走了小孩,这才惹得人家上门。
大半个月过去,我才去医院探望翠妹儿。她的脸被一圈圈的绷带缠着,只露出一双眼睛和一张嘴。因为感染,所以在床上一直打着吊针。
我坐在床边,想要说些安慰的话,但说不出口。
“当初如果第一时间冲上去帮忙,是不是就会不一样呢?”我在心里问自己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反而是翠妹儿把我的手拉过去,使劲抬高,让手掌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嘴巴一张一张,很艰难地从里面吐出一个“滚”字。
我忽然有点难受。
我以前不能理解,金三角的人对于佛的虔诚,但是在这一瞬间,我竟然开始相信“宿命”这两个字。
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翠妹儿,不知道绷带下的她,已经变成什么模样,但我觉得应该是一件褶皱的白衬衫。
到今天,有关翠妹儿的记忆略微模糊,偶尔回想的,其实是一件小事。
刚认识不久,我们在摊子上吃晚饭,我叫摊主泡了杯野蜂蜜水。翠妹儿让我给她喝一口。
“好甜啊。”翠妹儿抿了一嘴,先是皱了眉毛,很快又舒展开,说她父母以前是蜂农,每逢开学,就会把蜂蜜装在一个大大的蓝色塑料桶里,拿去卖了换她读书的学费,剩下的蜂巢还残留着一些汁液,会给她,当作零嘴。
“蜂巢得使劲嚼才有甜味。”翠妹儿把杯子还给我,双手在空中画了个圆,比画蜂巢的大小。
“啊?”我有些发愣。
翠妹儿看着我,笑着说道:“一晃都20年了。”
第10章 无名老人
2018年9月份,我第三次前往西藏。
我独自行驶在可可西里,看到有人用高压锅煮饭。因为一路上吃腻了泡面,发现有白米饭,就把车子停下,想过去蹭一蹭。
生火的是个老人,一人一椅,坐在帐篷外。饭熟得慢,我和老人聊天。看着天空发生变化,赤红色的彩霞落在地平线,像无数罂粟花盛开在辽阔的荒野。老人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里念叨许久。见我一直在盯着他,就说自己信佛。
在盛饭的时候,他叮嘱我,高原的米饭夹生,要多嚼一嚼。这让我想起,在金三角遇到的一个缅甸老人。
2009年3月,我来到金三角。过后的一个星期,开始融入这里。
我住的地方叫达邦,有一条河流穿过这里,当地人习惯叫追夫河,沿河有许多户人家。在金三角的山区,没有土地归属权的说法,只要有空地,砍些竹子木头,就能造一间属于自己的竹屋。狗在路边撒一泡尿,就是领地。
我的竹屋位于河流上游,左侧是森林入口,右侧才有零星的几户人家。
我刚来金三角的时候,话多好奇,确定猜叔和工作没危险之后,就想要尽可能多地了解这里,老是想找人聊天。但是我不懂缅语,交流只能靠手,偶尔听懂一个词语,还得翻字典。加上和缅甸人交流,他们总会伸手问你要吃的喝的,久了,也就没了激情。
在达邦的中国人很少,会讲中文的缅甸人除了猜叔,我只认识一人,那就是我的邻居,一个缅甸老人。
老人离我不远,隔三间屋子的距离。不是达邦本地人,来自缅甸最大城市仰光附近,十来年前过来这边,而后再也没离开。
在缅甸,像老人原先生活的仰光等城市,和金三角所在的缅北地区完全是两个世界。贫穷、战乱、贩毒、死亡,是这片土地最真实的模样。
我认识一些烟农,有人会在罂粟果割浆(收获)的日子,划破双手手掌,跪地磕头。我原以为他们这么做,是知道毒品给世界带来的危害,想要弥补内心的愧疚,但其实只是祈祷有个好收成罢了。
老人的母亲是中国人,父亲是缅甸人,除了会讲中文,中缅混血并没有让他在外貌上区别于普通缅甸人。高颧骨、尖下巴、眼睛不浑浊却有点呆滞,皮肤很黑,脸上有一些棕色的斑点,头发灰白,骨架偏大,双臂肌肉渐渐萎缩,让手腕的骨头变得格外凸起。
他看上去得有七八十岁了,实际只有50岁出头。这样过早地衰老,在缅甸这代人里并不出奇。
老人当过兵,一生经历过三次大动乱:70年代缅甸由资本主义转变成社会主义,80年代又从社会主义转为资本主义,90年代坤沙倒台,缅北地区贩毒组织、地方民族武装、政府军的三方混战。
许多人就死在那几十年里。小孩显小,老人显老,是战乱留给缅甸人的两个特征。
老人经常会讲起那段历史,语气平静,用“人和兔子没有什么不同”来形容。他的中文不是标准普通话,口音偏西南地区,也许是年纪大,加上少了一颗门牙,听他说话总有一种屋里漏风的错觉。
我问他,打仗是什么样的啊?
老人对我说,不要去想。
我第一次见到老人,是来到达邦的第五天。
当时正巧是中午,我被猜叔允许出门,熟悉一下附近的环境。就在我闲逛了一大圈,马上要回到竹屋的时候,经过了老人家门口。
他下半身围着笼基,上半身套一件灰蓝短袖,正靠在一张低矮的竹椅靠背上,端着一碗白米饭,用筷子一点点送进嘴里,没有菜,干吃。
老人的竹屋很破,看上去时间也久,竹子表面已经开口,屋顶不是当地的富裕家庭用砖瓦片糊,只用一些茅草和竹片。热季还好,一到雨季,会有雨水渗入到里面,弄得整个房间闷湿潮黏。
那是我第一次正式接触金三角,觉得贫穷也是种新奇体验,不自觉就把脚步停下来,站在远处看着老人。
就在我打算离开的时候,老人把右手的筷子,放到左手大拇指下,顶着碗握住,空出来的手伸到空中,朝我挥了挥,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
我先是左右看了眼,确认是在叫我以后,才走过去。
“中国人?”老人问我。听到一个缅甸老人用中文问我问题,我一下愣住,回过神来以后连忙点头,问老人是怎么知道的?
我以为老人会说外貌、气质之类的理由,没想到他盯着我,把左眼慢慢闭上,又慢慢睁开,说:“眼睛。”
还没等我说什么,他就把碗筷放到地上,双手撑着椅子的扶手站起来,看老人腿都在哆嗦,我下意识想过去扶着,但是刚碰到手臂,他就摇头拒绝了我。
老人进入房间,拿了一个碗,坐回到椅子上,把筷子捡起来,将自己碗里的饭分了一半过去,递给我。说让我吃饭。
我端着碗,问老人有没有筷子?
老人比画了手里的筷子,说只有自己这一双。
我不想回去拿筷子,加上当地人用的竹筷都长,我就把老人的筷子抢过来,用膝盖一顶,一掰为二。
老人接过短了一半的筷子,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他的竹椅下面,有一段中空竹节做的竹筐筐,只见他从竹筐竹筐里拿出一把短猎枪,两个手掌的长度,放在大腿上,不停地用手摩擦。我被吓了一跳,心想一双筷子至于嘛。赶紧跑回去,从冰箱里拿了一个鱼罐头过来,才让老人把枪放了回去。
吃饭的时候,老人问我现在中国怎么样了?还像十来年前一样好吗?
我被老人之前的威胁弄得烦躁,加上来到金三角也不是自身意愿,就随口应和:中国人现在活得很辛苦,我才会过来这边赚钱。
上了年纪的人,因为牙口不好,都喜欢吃嫩糯的米,但是老人的米饭比较硬,还夹杂着许多小沙子。老人吃得慢,每一口都要花上力气。
听到我这句话,他把刚放进嘴里的米饭吐回到碗里,问我,是不是在打仗?
我摇摇头,说没有。
老人说,那不算辛苦。把米饭又夹回嘴里。
我有点恶心,赶紧吃自己的半碗饭,夹着小沙子的米饭口感并不好。
“你吃得太快了。”老人说,米饭慢慢嚼,就会有甜味。
我不想搭理他,把碗筷放在地上,准备离开。老人见状,就把竹筐里的短猎枪又拿了出来,放在大腿上摩擦,边看我边把鱼罐头放到竹筐里面。
“亏了。”走的时候,我心里暗骂自己。
后面,每次饭点经过,老人都会挥手比画“来”的手势。等我走近点,比一个吃饭手势,最后再做“去”的手势,让我回家拿罐头。
我有时理他,有时不理他。但时间长了,人还是会慢慢熟悉。
我来金三角两个月,就进入雨季。
连日的降雨让我觉得心情变得不好。一天,我没有等老人招手,就自己拿着食物过去找他吃饭。
老人喜欢坐在屋子门口看雨,一坐就是一天,只有吃饭的时候,显得多了些活力。
他对我说:“你来的时间刚好。”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这里只有热季和雨季,而我已经完整地体会过缅甸,可以回去了。
我说自己回不去了。
他又问我,想不想家?
我说有点想。老人用筷子敲了一下我的手。
老人的家在仰光农村,父母在他十来岁的时候死了。
缅甸男人娶媳妇早,好一点的家庭,在十五六岁就会安排成亲,老人家里穷,他没办法,就参军混饭吃。
在政府军混了好些年,终于当上队长,存了积蓄,准备结婚。老人相貌端正,工作也好,娶的妻子是最正统的缅族,不算美丽,但为人贤惠。
缅甸传统婚礼讲究穿金戴玉,而穷人却很少摆酒。老人说他这辈子最风光的事情,就是请全村人吃的那一场喜酒。
那是村里最大的一场婚礼,“每一个人都说嫁得好。”老人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难得笑了。
结婚后的老人很幸运,妻子第二年就怀孕,生下来一个男孩,过了三年,又生下一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