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杀的人,有很多都是不该杀。他自己也知道——现在他的头脑也已被暴雨冲得很清醒。

  但当时他却绝没有选择的余地!

  为什么?只为了这柄刀,这柄他刚从那孩子咽喉上拔下来的短刀!

  那孩子若不死,这一场血战并不是绝对不可以避免的。

  傅红雪心里也像是有柄刀。

  叶开!叶开为什么要引起这场血战?

  前面有个小小的客栈,傅红雪冲进去,要了间屋子,紧紧地关上了门。

  然后他就立刻开始呕吐,不停地呕吐。

  他呕吐的时候,身子突然痉挛,突然抽紧,他倒下去的时候,身子已缩成一团。

  他就倒在自己吐出来的苦水上,身子还在不停地抽缩痉挛……

  他已完全没有知觉。也许这时他反而比较幸福些——没有知觉,岂非也没有痛苦?

  雨下得更大,小而闷的屋子,越来越暗,渐渐已没有别的颜色。

  只有黑!黑暗中,窗子忽然开了,一条黑影幽灵般出现在窗外。

  一声霹雳,一道闪电。

  闪电照亮了这个人的脸。

  这个人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倒在地上的傅红雪,谁也分辨不出,这种表情是悲愤,是仇恨?是愉快,还是痛苦?……

  傅红雪清醒的时候,人已在床上,床上的被褥干燥而柔软。

  灯已燃起。灯光将一个人的影子照在墙上,灯光昏暗,影子却是黑的。

  屋子里还有个人!是谁?

  这人就坐在灯后面,仿佛在沉思。傅红雪的头抬起了一点,就看到了她的脸,一张疲倦、憔悴、充满了忧郁和痛苦,但却又十分美丽的脸。

  傅红雪的心又抽紧;他又看见了翠浓。

  翠浓也看见了他。她苍白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柔声道:“你醒了!”

  傅红雪不能动,不能说话,他整个人都似已完全僵硬。

  她怎么会忽然来了?为什么偏偏是她来?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来?

  翠浓道:“你应该再多睡一会儿的,我已叫人替你熬了粥。”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关切,就像他们以前在一起时。难道她已忘记了过去那些痛苦的事?

  傅红雪却忘不了。他突然跳起来,指着门大叫:“滚!滚出去!”

  翠浓的神色还是很平静,轻轻道:“我不滚,也不出去。”

  傅红雪嘶声道:“是谁叫你来的?”

  翠浓道:“是我自己来的。”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来?”

  翠浓:“因为我知道你病了。”

  傅红雪的身子突又发抖,道:“我的事跟你完全没有关系,也用不着你管。”

  翠浓道:“你的事跟我有关系,我一定要管的。”

  她的回答温柔而坚决。

  傅红雪喘息着,道:“但我现在已不认得你,我根本就不认得你!”

  翠浓柔声道:“你认得我的,我也认得你。”

  她不让傅红雪开口,接着又道:“以前那些事,无论是你对不起我,还是我对不起你,我们都可以忘记,但我们总算还是朋友,你病了,我当然要来照顾你。”

  朋友!以前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感情,现在难道已变成了一种淡淡的友谊。以前本来是相依相偎,终夜拥抱着等待天明的情人,现在它已只不过是朋友。

  傅红雪心里突又觉得一阵无法忍受的刺痛,又倒了下去,倒在床上。

  翠浓道:“我说过,你应该多休息休息,等粥好了,我再叫你。”

  傅红雪握紧双拳,勉强控制着自己。

  “你既然能将我当做朋友,我为什么还要去追寻往昔那种感情?”

  “你既然能这样冷静,我为什么还要让你看见我的痛苦?”

  傅红雪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一定要让她相信,我也完全忘记了过去的事。”

  翠浓站起来,走到床前,替他拉起了被——甚至连这种动作都还是跟以前一样。

  傅红雪突然冷冷道:“谢谢你,要你来照顾我,实在不敢当。”

  翠浓淡淡的笑了笑,道:“这也没什么,你也不必客气。”

  傅红雪道:“但你总是客人,我应该招待你的。”

  翠浓道:“大家既然都是老朋友了,你为什么还一定要这么客气?”

  傅红雪道:“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一双曾经海誓山盟,曾经融化为一体的情人,现在竟面对着面说出这种话来,别人一定觉得很滑稽。

  又有谁知道他们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傅红雪的指甲已刺入了掌心,道:“无论如何,我还是不应该这样子麻烦你的。”

  翠浓道:“我说过没关系,反正我丈夫也知道我在这里。”

  傅红雪连声音都已几乎突然嘶哑,过了很久,才总算说出了三个字:“你丈夫?”

  翠浓笑了笑,道:“对了,我竟忘了告诉你,我已经嫁了人。”

  傅红雪的心已碎了,粉碎!

  “恭喜你。”

  这只不过是三个字,三个很普通的字,无论任何人的一生中,必定都多多少少将这三个字说过多次。

  可是在这世上千万个人中,又有几人能体会到傅红雪说出这三个字时的感觉?

  那已不仅是痛苦和悲伤,也不是愤怒和仇恨,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足以令血液结冰的绝望。

  他甚至已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他还活着,他的人还在床上,但是这生命、这肉体,都似已不再属于他。

  “恭喜你。”

  翠浓听着他说出这三个字,仿佛笑了笑,仿佛也说了句客气话。

  只不过她是不是真的笑了?

  她说了句什么话?

  他完全听不到,感觉不到。

  “恭喜你。”

  他将这三个字反反复复,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但是他自己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也不知说了多久,他才能听得见翠浓的声音。

  她正在低语着。

  “每个女人——不论是怎么样的女人,迟早都要找个归宿,迟早都要嫁人的。”

  傅红雪道:“我明白。”

  翠浓道:“你既然不要我,我只好嫁给别人了。”

  她在笑,仿佛尽力想装出高兴的样子来——无论如何,结婚都毕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傅红雪眼睛瞪着屋顶上,显然也在尽力控制着自己,既不愿翠浓看出他心里的痛苦和绝望,也不想再去看她。

  但过了很久,他忽然又问道:“你的丈夫是不是也来了?”

  翠浓道:“嗯。”

  新婚的夫妻,当然应该是寸步不离的。

  傅红雪咬紧了牙,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就在外面?”

  翠浓道:“嗯。”

  傅红雪道:“那么你就应该出去陪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翠浓道:“我说过,我要照顾你。”

  傅红雪道:“我并不想要你照顾,也不想让别人误会……”

  他虽然在努力控制着,但声音还是忍不住要发抖,几乎已说不下去。

  幸好翠浓已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担心这些事,所有的事他全都知道。”

  傅红雪道:“他知道什么?”

  翠浓道:“他知道你这个人,也知道我们过去的感情。”

  傅红雪道:“我们……我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感情。”

  翠浓道:“不管怎么样,反正我已将以前那些事全都告诉了他。”

  傅红雪道:“所以你就更不该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