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威仰天大笑,叫道:“好,好孩子,不愧是姓郭的!”

  凄厉的笑声中,这孩子已冲到傅红雪面前,一刀向傅红雪砍了下去。

  他砍得太用力,连自己都几乎跌倒。

  傅红雪只要一抬手,就可以将这柄刀震飞,只要一抬手,就可以要这孩子血溅当地。

  但是他这只手怎么能抬得起来!

  仇恨!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杀了我父亲,所以我要复仇!”

  “你要杀我爷爷,所以我也要杀你!”

  就是这种仇恨,竟使得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人世间为什么要有这种可怕的仇恨,为什么要将这种仇恨培植在一个孩子的心里?

  傅红雪自己心里的仇恨,岂非也正是这样子培养出来的!

  这孩子今日若不死,他日长大之后,岂非也要变得和傅红雪一样!

  这些问题有谁能解释?

  鬼头刀在太阳下闪着光。

  是挨他这一刀,还是杀了他?假如换了叶开,这根本就不成问题,他可以闪避,可以抓住这孩子抛出三丈外,甚至可以根本不管这些人,扬长而去。

  但傅红雪却不行。他的思想是固执而偏激的,他想一个问题时,往往一下子就钻到牛角尖里。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想索性挨了这一刀,索性死在这里。那么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岂非立刻就能全都解决。

  但就在这时,这孩子突然惨呼一声,仰天跌倒,手里的刀已飞出,咽喉上却有一股鲜血溅出来,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柄短刀正插在他咽喉上。

  没有人看见这柄刀是哪里来的。所有的人都在注意着这孩子手里的那柄鬼头大刀!

  既然没有人看到这柄短刀是哪里来的,那么它当然是傅红雪发出来的。

  这孩子最多只不过才十岁,这脸色苍白的跛子竟能忍心下这种毒手!

  人群中已不禁发出一阵愤怒的声音。

  那长身玉立的少妇,已尖叫着狂奔了出来。她的丈夫手里挥着大刀,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喉里像野兽般地怒吼着。所有穿白麻衣,扎着白麻巾的人,也已全都怒吼着冲了过来。

  他们的吼声听来就像是郁云中的雷。他们冲出来时,看来就是一阵白色的怒涛。他们已决心死在这里,宁愿死尽死绝。

  那孩子的血,已将他们心里的悲哀和愤怒,全都火焰般燃烧了起来。

  傅红雪却已怔在那里,看着这孩子咽喉上的短刀。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柄刀是哪里来的。

  这情况就和那天在李马虎的店里一样,突然有柄刀飞来,钉在李马虎的手臂上。

  叶开!难道是叶开?

  郭威手里挥着刀,怒吼道:“你既然连这孩子都能杀,为什么还不拔你的刀?”

  傅红雪忍不住道:“这孩子不是我杀的!”

  郭威狂笑,道:“杀了人还不敢承认?想不到白天羽的儿子竟是个说谎的懦夫。”

  傅红雪的脸突然因愤怒而涨红。

  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的冤枉。

  他死也不能忍受。

  凄厉疯狂的笑声中,郭威手里的鬼头刀,已挟带着劲风,直砍他的头颅。

  “白天羽的头颅,莫非也是被这样砍下来的?”

  傅红雪全身都在发抖,但等他的手握着刀柄时,他立刻镇定了下来。

  这柄刀就像是有种奇异的魔力。

  “我死活都没有关系,但我却绝不能让别人认为白天羽的儿子是个说谎的懦夫!”

  “我绝不能让他死了后还受人侮辱!”

  傅红雪突也狂吼。

  他的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光却是雪亮的,就像是闪电。

  刀光飞出,鲜血也已溅出。

  血花像烟火一般,在他面前散开。

  他已看不见别的,只能看得见血。

  血岂非正象征着仇恨?

  他仿佛已回到十九年前,仿佛已变成了他父亲的化身!

  飞溅出的血,仿佛就是梅花。

  这里就是梅花庵。

  这些人就是那些已将白家满门杀尽了的凶手刺客!

  他们要他死!

  他也要他们死!

  没有选择!已不必选择!

  闪电般的刀光,匹练般地飞舞。

  没有刀与刀相击的声音,没有人能架住他的刀。

  只有惨呼声、尖叫声、刀砍在血肉上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

  每一种声音都足以令人听了魂飞胆碎,每一种声音都令人忍不住要呕吐。

  但傅红雪自己却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能听到一种声音——这声音却是从他心里发出来的!

  “让你的仇人全都死尽死绝,否则你也不要回来见我!”

  他仿佛又已回到了那间屋子。

  那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

  他本来就是在黑暗中长大的,他的生命中就只有仇恨!

  血是红的,雪也是红的!

  现在白家的人血已流尽,现在已到了仇人们流血的时候!

  两旁的窗口中,有人在惊呼,有人在流泪,有人在呕吐。

  白麻衣已被染成红的。

  冲上来的人,立刻就倒了下去!

  “这柄刀本不属于人间,这是一柄来自地狱中的魔刀!”

  这柄刀带给人的,本就只有死与不幸!

  刀光过处,立刻就有一连串血肉飞溅出来!

  也不知是谁在大喝:“退下去!全都退下去!留下一条命,以后再复仇!”

  怒吼、惊喝、惨呼,刀砍在血肉之上,砍在骨头之上……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止。

  除了傅红雪外,他周围已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阴森森的太阳,已没入乌云后,连风都已停止。

  开着的窗子,大多数都已紧紧关起,没有关的窗子,只因为有人伏在窗台上流泪、呕吐。

  长街上的青石板,已被染红。

  刀也已被染红。

  傅红雪站在血泊中,动也不动。

  郭威的尸体就在他的脚下,那孩子的尸体也在他脚下。

  血还在流,流入青石板的隙缝里,流到他的脚下,染红了他的脚。

  傅红雪似已完全麻木。他已不能动,也不想动。

  突然之间,一声霹雳自乌云中震下,闪电照亮了大地。

  傅红雪仿佛也已被这一声霹雳惊醒。他茫然四顾一眼,看了看脚下的尸身,又看了看手里的刀。

  他的心在收缩,胃也在收缩。

  然后他突然拔起那孩子咽喉的刀,转过身,飞奔了出去。

  又一声霹雳,暴雨倾盆而落,苍天仿佛也不忍再看地上的这些血腥,特地下这一场暴雨,将血腥冲干净。

  只可惜人心里的血腥和仇恨,却是再大的雨也冲不走的。

  傅红雪狂奔在暴雨中。

  他从来也没有这么样奔跑过,他奔跑的姿态比走路更奇特。

  暴雨也已将他身上的血冲干净了。可是这一场血战所留下的惨痛回忆,却将永远留在他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