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算他愿以所有的财富和权势去交换,也换不回这三年岁月来了。

  剩下的还有多少个三年呢?

  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现在他只想能静静地躺下来。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

  天色更暗,似将有雷雨。

  马空群当然看得出,多年的经验,已使他看天气的变化,就如同他看人心的变化一样准。

  但他却懒得站起来,懒得回去。

  他静静地躺在石碑前,看着石碑上刻着的那几行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

  他们本是他的兄弟,他们的确死得很惨。

  但他却不能替他们复仇!

  为什么呢?

  这秘密除了他自己和死去的人之外,知道的人并不多。

  这秘密已在他心里隐藏了十八年,就像是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只要一想起,心里就会痛。

  他并没有听到马蹄声,但却感觉到有人已走上了山坡。

  这个人的脚步并不轻,但步子却跨得很大,又大又快。

  他知道是公孙断来了。

  只有公孙断,是惟一能跟他共享所有秘密的人。

  他信任公孙断,就好像孩子信任母亲一样。

  脚步声就像是说话的声音,每个人都有他不同的特质。

  所以瞎子往往只要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就能听得出来的是什么人。

  公孙断的脚步声正如他的人,巨大、猛烈、急躁,一开始就很难中途停下。

  他一口气奔上山,看到马空群才停下来,一停下来立刻问道:“人呢?”

  马空群道:“走了。”

  公孙断道:“你就这样让他走?”

  马空群叹息了一声,道:“也许你说得不错,我已老了,已有些怕事。”

  公孙断道:“怕事?”

  马空群苦笑道:“怕事的意思,就是不愿再惹不必有的麻烦。”

  公孙断道:“你认为不是他?”

  马空群道:“无论如何,至少昨夜的事并不是他做的,有人能替他证明。”

  公孙断道:“他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马空群道:“也许只因他还年轻,太年轻……”

  说到“年轻”这两个字,他嘴里似又涌出了苦水。又苦又酸。

  公孙断垂下头,看到了石碑上的名字,双拳又渐渐握紧,目中的神色也变得奇怪,也不知是悲愤,是恐惧,还是仇恨。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沉声道:“你能确定白老大真有个儿子?”

  马空群道:“嗯。”

  公孙断道:“你怎知这次是他的孤儿来复仇?”

  马空群闭上眼睛,一字字道:“这样的仇恨,本就是非报不可的。”

  公孙断的手握得更紧,哽声道:“但我们做的事那么秘密,除了死人外,又怎会有别人知道?”

  马空群长长叹息着,道:“无论什么样的秘密,迟早总有人知道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话你千万不能不信。”

  公孙断凝视着石碑上的刻字,目中的恐惧之色仿佛更深,咬着牙道:“这孤儿若长大了,年纪正好跟叶开差不多。”

  马空群道:“跟傅红雪也差不多。”

  公孙断霍然转身,俯视着他,道:“你认为谁的嫌疑较大?”

  马空群沉吟着,道:“照现在的情况看来,好像是傅红雪。”

  公孙断道:“为什么?”

  马空群道:“这少年看来仿佛是个很冷静,很能忍耐的人,其实却比谁都激动。”

  公孙断冷笑道:“但他却宁可从栏下狗一般钻进来,也不愿杀一个人。”

  马空群道:“这只因那个人根本不值得他杀,也不是他要杀的!”

  公孙断的脸色有些变了。

  马空群缓缓道:“一个天性刚烈激动的人,突然变得委曲求全,只有一种原因。”

  公孙断道:“什么原因?”

  马空群道:“仇恨!”

  公孙断身子一震,道:“仇恨?”

  马空群道:“他若有了非报复不可的仇恨,才会勉强控制住自己,才会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只因为他一心一意只想复仇!”

  他张开眼,目中似已有些恐惧之色,沉声道:“你可听人说过勾践复仇的故事?就因为他心里的仇恨太深,所以别人不能忍受的事,他才全都能忍受。”

  公孙断握紧双拳,嘎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马空群目光遥视着阴暗的苍穹,久久都没有说话。

  公孙断厉声道:“现在我们已有十三条命牺牲了,你难道还怕杀错了人?”

  马空群道:“你错了。”

  公孙断道:“你认为他还有同党?”

  马空群道:“这种事,本就不是一个人的力量能做的!”

  公孙断道:“但白家岂非早已死尽死绝?”

  马空群的人突然弹簧般跳了起来,厉声道:“若已死尽死绝,这孤儿是哪里来的?若非还有人在暗中相助,一个小孩又怎能活到现在?那人若不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又怎会发现是我们下的手?又怎能避开我们的追踪搜捕?”

  公孙断垂下头,说不出话了。

  马空群的拳也已握紧,一字字道:“所以我们这一次若要出手,就得有把握将他们的人一网打尽,绝不能再留下后患!”

  公孙断咬着牙,道:“但我们这样等下去,要等到几时?”

  马空群道:“无论等多久,都得等!”

  公孙断道:“现在我们已送了十三条命,若是再等下去……”

  马空群冷冷道:“只要是别人的命,再送三百条又何妨?”

  公孙断道:“你怕他先下手为强?”

  马空群冷笑道:“你放心,他也绝不会很快就对我们下手的!”

  公孙断道:“为什么?”

  马空群道:“因为他一定不会让我们死得太快,太过容易!”

  公孙断脸色铁青,巨大的手掌又已按上刀柄!

  马空群冷冷地道:“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现在一定还没有抓住真实的证据,能证明是我们下的手,所以……”

  公孙断道:“所以怎么样?”

  马空群道:“所以他才要使我们恐惧,无论谁在恐惧时,都最容易做错事,只有在我们做的事发生错误时,他才有机会抓住我们的把柄!”

  公孙断咬着牙道:“所以现在我们什么事也不能做?”

  马空群点点头,沉声道:“所以我们现在只有等下去,等他先错!”

  他神情又渐渐冷静,一字字慢慢地接着道:“只有等,是永远不会错的!”

  等的确永不会错。

  一个人只要能忍耐,能等,迟早总会等得到机会的!

  但你若要等,往往也得付出代价,那代价往往也很可怕。

  公孙断用力握住了刀柄,突然拔刀,一刀砍在石碑上,火星四溅。

  就在这时,阴暗的苍穹中,也突有一道霹雳击下!

  银刀在闪电中顿时失去了它的光芒。

  一粒粒比黄豆还大的雨点,落在石碑上,沿着银刀砍裂的缺口流下,就好像石碑也在流泪一样。

  第七回 乌云满天

  窗子是关着的,屋里暗得很。

  雨点打在屋顶上,打在窗户上,就是战鼓雷鸣,万马奔腾。

  叶开斜坐着,伸长了两条腿,看着他那双破旧的靴子,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大的雨。”

  萧别离小心翼翼地翻开了最后一张骨牌,凝视了很久,才回过头微笑道:“这地方平时很少下雨。”

  叶开沉思着,道:“也许就因为平时很少下雨,所以一下就特别大。”

  萧别离点点头,倾听着窗外的雨声,忽也长长叹了口气,道:“这场雨下得实在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