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护与雪姨一前一后走在营地间。草原秋夜静极,两人一路无语,即将到雪姨营帐,叶护正待一径穿入,衣袖却被扯住,转过头来,见雪姨眸子亮煞,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

叶护装糊涂道:“什么事,进了营帐再说不成?”雪姨露出贝齿,轻咬下唇:“不成,小浩与那女孩都在我帐里。”叶护眉头轻挑:“孩子知道我们的事,不必顾虑太多。”雪姨满脸失望,道:“你何必装糊涂!”叶护不耐烦道:“你到底要问什么?”寻常他一作色,雪姨就会立刻退让,今天却异常执拗,只是拿眼凝视,一瞬不瞬。叶护移开目光,叹道:“你是个聪明的女人,懂得拿捏分寸!”

雪姨冷笑道:“这么大的事,你也向我隐瞒。”叶护眉头紧皱,转身就往里走,雪姨在后面大声喊道:“你对小浩母亲不会藏着掖着吧?”

叶护身躯一僵,半晌道:“没人能和她比,你也不能。”雪姨只是冷笑:“人家是星宿海中人,不像我半吊子,哪有资格攀比。”

叶护涩声道:“你猜出来了?”雪姨道:“傻子也猜得出来。叶浩能幻化出光翅,只可能是星宿海血胤。你是清蒙人不假,她该是王族一脉,才能将纯正血脉保留。真是了不起,叶护,你竟能娶到黎人公主。”

叶护缄声不语,这个惊心动魄的秘密揭穿,仿佛也未予他震动。雪姨瞧着这铁石人儿,忽然间珠泪纷落:“就算这不能告诉我,但小浩的事你为何瞒我?竟修炼到周天境界,寻常还若无其事,可怜我紧教慢教,费尽心机,到头来反成了个傻子。你们都背地里在笑,是么?”

哭到伤心处,更是触动衷肠,情难自抑,放声悲泣起来。叶护叹口气,转过身来,一手去搭她肩膀。雪姨将腰一拧,口中呜呜,更不理他。叶护心中烦闷,喝道:“别哭了!”雪姨身子一震,泣声渐低。

“不是你想的这般。小浩并不会星力。”叶护抚着她乌发,似犹豫良久,才低声叹息。雪姨仰起头,眸中犹蓄清光,大是疑惑。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迟早有一天会同你说的。”叶护声音含糊,拔步离开前说道。雪姨望他背影,突然会心一笑,身子暖烘烘的,似置身于阳春四月。这男人终究还是在乎自己的吧,有这个就足够了。

叶浩夜黑时分醒转,浑身酸疼,动弹力气也无。恍惚忆起日间情景,如梦境一般不可思议。那巨大璀璨的光翅,翱翔天空随意所之的自由,几要破开云霄,直入苍穹,真的是自己么?他怔忡地望着帐顶,以为一觉醒来,种种光怪陆离,不过是梦中遐想。

侧过身子,“喝”的一声,床上竟躺了一人,乌发披散,容颜娇美,赫然是梦境中的小对头。他一揉眼,犹不敢置信,伸手去捏那小巧瑶鼻,触手滑腻,不由心中一荡。少女娇啼一声,也苏醒过来,四目相对,两人同时惊叫。少女是惶恐惊吓,叶浩则喜极反疑,又去捏那瑶鼻,确认真假。可怜少女脉位被封,眼睁睁瞧那脏手袭来,想叫又自压抑,惊恐得像只小兔子。叶浩心中暗爽:“小娘皮,刚才还拿老子耍宝,也有今日!”竟似上瘾一般,不停去捏,直到她小鼻子通红。思小姐如何这般遭人轻薄过,一时目光呆滞,不哭不言,泥塑也似。

“竟然不叫!”叶浩鬼精鬼灵,索性捏住不放。思小姐果然开口,却是破声啼哭,眼泪像泄洪一般,滚涌而下。叶浩从没见过女孩哭,大感兴趣,一边看得津津有味,还不忘东捏西摸,占尽便宜。

“郑青他们都说女人是个好玩意,果然妙趣无穷。”叶浩不过少年,十岁上就呆在迂难营,情窦未开,只觉女孩梨花带雨,端美无方,似乎比雪姨还要好看。思小姐哭了一会,止住眼泪:“有什么好看的!等我…等我出了这鬼地方,非把你大卸八块,再砍成肉酱,火烧油浇!”

叶浩咋舌道:“这么狠毒!嗯,不如先洗剥干净,再用凌迟之刑,割上三千六百刀,旁边支几口锅,清炖红烧油炸,岂不更痛快!”思小姐不住颔首,美目大亮:“果然好法子。”

叶浩得意道:“到底草原蛮族,和我泱泱天朝不能比呀。”思小姐好奇道:“你怎么想出来的?”叶浩矜持答道:“以前我老爹当官,常设全羊宴,就是这么干的。”思小姐扑哧一笑:“你把自己比作畜生。”叶浩瞧她一眼,不怀好意:“这一身细皮嫩肉,比羊羔还要肥美吧。”思小姐见他眼透精光,还真被唬住:“你要做什么!”

叶浩哈哈大笑,脏手又捏,少女脸上泪水未干,几道黑痕宛然印上。“有本事把我放开,咱们重新比过!”思小姐恼怒道。

叶浩暗忖:“原来被制住穴位,难怪这么老实。”口中满不在乎:“小娘皮,老子会怕你!怎么解开禁制?”思小姐神色一喜,忙道:“我身上有几根银针,你拔出来就好。”

“在哪里?”“在…在…”思小姐正要回答,突然窘得通红。

“到底在哪里?”叶浩不耐烦道。“在…在胸口上。”思小姐一咬牙,声音低若蚊蚋。叶浩从床上跳起,打量一番,以行家姿态道:“外面看不到,要脱掉衣衫才行。”思小姐腮红如烧,忙道:“不行!”叶浩却一摊手:“唉,不是老子不给你机会,你自己怯战。”

思小姐被激,脱口道:“谁怕你!”叶浩搓着手,满脸兴奋:“那我就开始脱啦!”他曾偷看过郑青招妓,宽衣是第一步,之后种种不甚明了,但见郑青狂乐欲癫,显是人间至趣。

思小姐闭上眼,神色惶恐,强自镇定。她今日着窄袖左衽箭衫,衣扣繁复,左牵右绊,叶浩埋头苦干,半天未解开一丝。幽香渗鼻,触手柔软,不知为何,他的手颤抖起来,更是摸不着北,只急得满头大汗。

思小姐焦急催促,只觉这家伙身上汗臭难当,那双手更是虫蛇一般,所过之处,泛起鸡皮疙瘩。叶浩一咬牙,刷地一撕,箭衫裂开,露出雪白如玉的肌肤,下罩一件湖绿色肚兜,颇见峰峦起伏,竟是至美之态。

他一时不由震住,脑中尽是空白,只知呆呆看着。少女却是一声尖叫,透帐穿出,登时听见步履快疾,有人穿过营地,飞速奔来。

帘子掀开,却是雪姨掠进,一见此景,不由呆住。叶护随后闯进,见到儿子双手扯着破碎衣襟,面前少女雪肤微露,皱眉喝道:“叶浩,你在做什么!”雪姨却上前两步,摊开一床薄被,掩住少女身子。

叶浩讪讪笑道:“这小娘皮想骗我解她穴道。”叶护、雪姨相觑一眼,却听那少女怒道:“你又在耍我!”叶浩嘿嘿笑道:“真蠢,现在才明白。”他一揩额头汗迹,也有些微紧张,说不上缘由,仿佛是偷腥的猫被逮。

叶护释然一笑,却是信了,温声对思小姐道:“犬子多有冒犯,还望姑娘见谅。”思小姐一闭眼睛,来个不理不睬。叶护无奈,狠狠叫过儿子,往帐外行去。雪姨一扯他衣襟,关切道:“小浩无心之失,你不要罚他太狠。”叶护瞪她一眼:“慈母多败儿,你就护着他!”一掀帐帘,行了出去,叶浩耷拉脑袋,一脸沉痛,老爹要罚他时,越是懊悔越管用。

雪姨揣摩男人最后一句话,登觉含意无穷,一时喜上心头,笑容如鲜花怒放。

叶浩战战兢兢,一见老爹顿足,眼疾手快,就向旁边跃去。寻常叶护教训他,都是一言不发,一脚踹来了事。他学得乖巧,很配合地乘着脚劲,扑倒在地,奇--書∧網痛声哀号。这次却浑不觉疼,睁眼望去,见叶护仍在当地,冷眼看他:“你倒溜得快!谁教你的?”

叶浩讪讪爬起:“老爹这么英明睿智,儿子不机灵点,说不过去。”脚下移步,躲到丈许开外。叶护叹口气,和声道:“你过来!”

叶浩不敢过去,直到老爹目光转厉,才挪步向前。叶护将手抚向他头,突然惊觉,儿子只比自己矮半个头,不由喃喃道:“十六年了,小浩也长大了,你可以安心了。”最后一句低不可闻,似在向冥冥祈祷。

叶浩魔爪在头,浑身不自在,老爹的话一句也没听清。只觉老爹不似平日,婆婆妈妈,竟像雪姨一样摸他。不由脖子一缩,躲到一边去。

叶护一下摸空,手僵滞住,苦笑道:“就这么怕老爹?”叶浩好生别扭,道:“不是,只有雪姨这么摸我。”叶护撩起长袍坐下,用手一招,叶浩迟疑一会,盘坐在对面。

“白日的事还记得么?”老爹神色宽和。叶浩一点头,道:“我怎么会变出翅膀,而且能把鹤雪身法使完?雪姨可从没教过我。”

叶护不直接答他,道:“我同你说过你娘么?”叶浩答道:“到迂难营之前,你一直在说,老娘是世界上最漂亮最温柔的人。”

叶护眼神迷惘,似在追缅往事,道:“你娘确实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叶浩傻傻问道:“比雪姨还好吗?”叶护瞪他一眼,道:“你如何会鹤雪身法?告诉你,都是你娘留给你的。”

叶浩睁大眼睛:“不是我出生的时候,老娘就…她怎么能教我?”叶护仰望,漫天星辰,道:“你娘不是教你,是留给你。否则你没修习过星宿海神通,怎么能变出光翅?”叶浩大为好奇:“怎么留法?她给了我什么法器?我身上一件佩饰也没有。”叶护摇头叹息:“那是一种神秘的传承之术。详情以后再告诉你,现在你可求雪姨教你星辰之术。”

帐中灯光一闪,帘子掀处,雪姨行了过来,低声道:“真是个刁蛮丫头,不愧幽门出来的。小浩,这次你可给迂难营结下强敌了。”她换了身麻布筒裙,风姿绰约,坐到叶护身旁。叶浩疑惑道:“这小娘皮不是萨满团的?幽门是什么玩意?”他年纪尚幼,幽门又至秘至诡,未曾听闻。雪姨蹙着眉头,因把圆桌会议讨论,择要说了一遍。

叶浩满脸兴奋,恨不得翻两个筋斗:“天爷,我把这么厉害的对手给捉了。”雪姨白他一眼:“小猴子还高兴呢,那秦伯如果袭营,首先将你剥皮抽筋。”叶护笑道:“阿雪,你就教他习练星力。他娘亲说要满十六岁,现在也就差几天,有这一番变故,可能时机已到。”

雪姨脸色一肃,招来叶浩,用手抚他神庭,一股淡淡星力透出,由头顶而下百骸,瞬息游走一匝,闭目沉吟不语,神色怪异之极,许久才道:“他娘亲果不是星宿海王族一脉,你…没有骗我。”

叶护面色一紧,道:“他的脉位显露出来了?”雪姨瞥他一眼,道:“暗星一脉,万中无一。黎族中早已灭绝,想不到小浩竟是。他的脉位已完全显露,只是…”若有秘术者在旁,定要震惊无比。暗星者是黎族中最奇特的一脉,十六岁前不显端倪,与常人无异,一旦脉位显露,却是绝顶天赋,修习星辰之术事半功倍。

叶护着紧问道:“只是什么?”雪姨理清思绪,道:“他膻中穴中盘踞怪力,巨大无匹,我也无法探察究竟。星辰力以神庭为居,但膻中穴也是关键窍位,贸然修习,如果相斥,恐有走火入魔之厄。”

叶浩在一旁傻听着,不明究竟,又插不了话,难受无比。叶护沉吟道:“你在一旁护法,他又是初练,一觉不对,立刻停下,该不会有大问题。”雪姨道:“也只好如此。”令叶浩趺坐身前,五岳朝天,“你用心去感受星辰之力,神庭初有异感,既导之向下,随我功法而走。”叶浩心中雀跃,焦急渴望,半晌镇定心绪,只听雪姨一声沉喝,神庭似有霹雳闪过,周身亮堂无比,脉络盘结错杂,无不一一呈现。

他竭力感摹周天星辰,倏忽脑中一热,一束星力凝定,不绝如缕,在神庭中冲撞来去,好不烦恼,忆起雪姨嘱咐,当即导之向下,沿晴明、过人中,毫无滞涩,似水流冲撞,早有人疏导沟渠,只须顺势而下。

十二重楼却是最难一步,初习者往往要百日方成,叶浩却一鼓决之。雪姨心中暗叹,果然暗星一脉,天赋绝顶,自己从前修习,穷尽数月之功始通,已被赞为天资上乘。

叶浩却浑不知晓,星力沛然而下,即将贯通膻中穴,陡觉天堑在前,不可逾越。雪姨忙施巧劲,想要分流而下,绕开怪力盘踞,但叶浩不知好歹,鼓动全力冲击,怪力一味阻挠,也给他撞开一丝缝隙。

正暗自得意,膻中穴轰然打开,如深渊一般吸引,叶浩微末星力束手就擒,被吞噬进去。雪姨情知不妙,驱力救援,然而怪力中开一瞬,便封闭如初,欲待中止,已是不能,一时慌乱不已。

叶护一边守望,只见星力卷涌,如漩涡一般,冲进儿子身体。膻中穴亮如曜日,星力盘转而进,无有渊底,似都被炼化。他眼睛刺痛,忙遮手去挡,再睁眼时,一切又平静如初,星力平缓灌入叶浩神庭,潺潺有如银河。雪姨却是震惊无比,此时叶浩星力冲出,竟淳厚数倍,仿佛膻中穴有扩容之用。她修习星辰力时,从未有过此等怪事,不禁暗暗称奇,一边引导星力下丹田、过至阴、穿三关,完成一周天。

叶浩徐徐吐纳,睁开眼睛,一瞬间只觉天地改容,再非原来呆板枯燥,草木鸟虫、皓月明星,都联结一起,构成的苍穹宇宙,也有吞吐呼吸。他不禁一跃而起,足有两丈余高,落下时“呀呀”怪叫,欢畅已极。

雪姨倦怠一笑,道:“这小子天资之好,放眼黎族,怕也无人可比。尤其膻中穴古怪,对他竟是好事。”叶护平静答道:“如此就好,也算了结我一桩心事。”额间却有几缕细汗渗下,显然关心已极。

雪姨睨他一眼,问道:“白日他能幻化光翅,是与膻中穴怪力有关吧?这是他娘亲留下的?”叶护迟疑片刻,还是颔首默认。

雪姨叹道:“她定是位奇女子!”叶护低声道:“她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女人。”叶浩还在一边疯跳,雪姨飞快一瞟,低声道:“那我呢?”声音如慕似怨,徊转不去,叶护苦笑道:“我…你要我怎么说!”

雪姨低垂螓首,道:“你随口编个谎也不行吗?”叶护缄口不语,偏生此时,叶浩蹿了过来,道:“雪姨,我一天没吃东西了,好饿!”

叶浩坐在桌边,眼巴巴望着雪姨。一盆蘑菇、肉干熬煮的面条,热气腾腾上桌,汤汁白浓滑爽,更漂浮几簇野菜,绿意可人。他早摆好青花瓷碗,筷子敲个不停,雪姨却置若罔闻,转身去解小魔女脉穴。

“姑娘,军中从简,你将就用些面食。”雪姨温言道。思小姐活动手脚,功力无法提起,使小性子道:“你把主脉解开,否则宁可饿死,我也不吃!”叶护也赔笑脸:“姑娘还是用些,算来也一天未进食。”

思小姐索性卧床,任凭劝说,就是不动如山。叶浩几曾有过这般待遇,大为吃醋:“哟,你以为自己是谁?公主小姐呀!老子没空等你,这一盆都是我的。”自顾舀起一碗,呼噜噜扒着,吃得异常香甜。

思小姐一骨碌爬起,坐到桌边:“我偏要吃!”雪姨如奉钧旨,忙替她盛好一碗,小魔女毫不客气,一味猛吃,还瞪大眼看叶浩,如视仇鸲。

两小你争我抢,片刻均三碗下肚,思小姐有心杀敌,肚子却已涨饱,而叶浩仍吃得欢畅,呼噜有声,得意之极,似乎在说:小娘皮,跟老子比吃,简直自寻死路。思小姐愤恨不过,一把端过面盆,呼地向帐外掷去。叶浩目瞪口呆:“你还讲不讲理?”思小姐一拍小手,趾高气扬:“我吃不成,你也别想。”“你!”叶浩何等脾气,照准少女鼻脸,一拳抡去。半空却被一束星光挡住,却是雪姨截拦:“吃饱了把碗筷收拾干净!”叶浩一拍桌子,道:“她把盆给扔了,叫我吃什么?”

叶护不声不响走近,赏他个暴栗,道:“不就是个饭盆,扔就扔了。姑娘请早点歇息!”后句却是对思小姐说的,异常客气。叶浩抱着头,不等少女回答,暴跳道:“老爹,你敲我!”

“再不滚我还要抽你!”叶护冷冷撂下一句。叶浩憋了一肚子气,知道胳膊扭不过腿,一言不发,掀开帘帐要走,却听思小姐道:“躺了一天,本小姐想出去走走。”

雪姨一怔,道:“也好,我陪姑娘散步。”思小姐颐指气使:“不要你陪,叫那小子给我当侍卫。”叶浩恶向胆边生:“娘的,你还越发嚣张了,不给你顿老拳,你还要飞上天。”撸起袖子,大步流星回走。

他怒火冲天,眼中只有那副蛮横嘴脸,不防旁边一脚踹来,屁股挨个结实,痛叫一声,扑倒在地。叶护冷冷看他:“陪这位姑娘出去。少她一根头发,我往死里揍你。”

叶浩大声喊道:“老爹!”目光直要喷出火来,叶护浑不理会。思小姐嘻嘻一笑,越过对峙的父子,边伸着懒腰,好不惬意。

“还不快去!”叶护扫了一眼。叶浩眼中猩红,泪水蓄满一眶,直要掉落下来,忿忿一跺脚,尾随追了出去。

叶浩一言不发,闷头疾走,怕一回首,就忍不住对少女报以老拳。野阔星垂,营地中异常宁静,只有秋风徘徊帐幕低嘶。远处飞鹰城矗立暗夜,便像只蛰伏的野兽,只有数点火把照映,荧荧幽幽。

“我走累了。”思小姐追之不上,喘气喊道,也不问同意,一收裙子坐下。叶浩哼了一声,隔着老远背对而立。夜风阵阵袭来,颇有一丝凉意,落在旁人眼中,倒像一对负气的小情侣。

“喂,别生气了,陪我说说话。”思小姐大感无聊,刚出营帐确实快慰,现在四下寂静,倒想找个人聊天。那边却半天没回应,仍然生气不理。“谁叫你先前那么欺负我!人家可是女孩子,师尊告诫过,连话都不要与男人说的。”思小姐轻声哼道。仍没有回应。

“以前旺才生气的时候,也是你这样,任凭我怎样叫都不理。只有煮上一锅肉,才会乖乖理我。”少女嘴角噙笑,望着远方。叶浩大奇,雪姨以前惹他生气,也是这般做法,不由问道:“旺才是你师兄弟么?”

少女呸了一声:“我养的一头小狗,非常精乖。”叶浩霍地转头:“你骂我!”却蓦地一愣,眼睛发直。远处少女以头枕膝、双手抱腿,仰望着浩瀚天空,月辉洒落,身上折出一层银白,似嵌在苍穹深处,美丽难言,不可方物。少女却似没察觉,呢喃自语:“好想念昆仑山!这时节应该下大雪了,师尊言及此景,又要赞叹‘苍山负雪,明烛天南’了吧!广漠宫前更是皑皑白雪,四季不化,冰熊胖乎乎的,人来了也不怕,可好玩呢!每天练功完毕,我就和旺才一起,去捉雪鹫…”

叶浩情不自禁,走过来坐下:“雪鹫肉好吃吗?据说熊掌是人间至味。”说起吃的,打了个饱嗝。少女瞪他一眼:“就知道吃,你真和旺才差不多。”叶浩嘿嘿一笑,出奇地不反驳。这样的月夜,柔光似水,似乎有别样的情怀涌动,少年心中最神秘的弦被拨响,只觉眼前刁蛮少女非但不可恨,且有些可爱起来。“昆仑山上这么好,你怎么跑下来?”他笑着问道,从未有过的温柔。

“呆腻了呗!师尊告诫过我,二十岁前不能离开昆仑一步,否则有性命之忧…”少女歪着脑袋说道。叶浩大为好奇:“为什么?”

少女瞪他一眼,秀气眉毛一皱:“别插嘴!师尊说我有一个死对头,二十岁时会有一场比试,不死不休。我无论何时下山,都要将此提前,而我神功未成,肯定打不过那对头。都怪我不听师尊话,果然一下山,就到处被追杀。幸好秦伯来救我,不过昆仑山暂时是回不去了。”

叶浩又忍不住问:“为什么?”少女茫然摇头:“秦伯说的,我也不知道原因。说说你吧,怎么会鹤雪身法?

叶浩摇头道:“老爹说是娘亲留给我的,用一种极神秘的传承之术。”少女大为好奇:“你白日修为已至周天之境,从前没修炼过星宿海心法?”叶浩睨她一眼,道:“老子刚知道自己是鸟人,荒废了十六年呀,否则早是一代高手。”少女惊讶道:“不可能!你白天分明幻化翅膀。”叶浩得意道:“所以说神秘传承嘛!”少女神色一震,迟滞道:“能将真融通过血脉传承,只有仙宗的…不可能,黎人怎么会仙宗秘术?若非如此,从没修炼星力,如何能至周天境界?”

叶浩见她嘀咕自语,一脸神秘困惑,遂问道:“什么叫周天境界?”少女更是困惑,方仙者入门之课,便是获知真融高低之境,他如此提问,设非别有居心,便真是草包一个。耐心讲道:“方仙者修习,有四大境界,也可以说四道门槛——化气、周天、炼神、返虚。化气境界遇上一般武者,占绝对上风,遇到先天高手,却不堪一击。周天境界则可与先天武者一较长短,高下得看具体修为。而到了炼神境界,两道便殊途同归,其神通广大之处,高世绝尘,一己之力足以对抗千人军队。只可惜天赋缘法所限,一层难似一层,真能炼神者,举世滔滔,也是凤毛麟角。”

叶浩听得神采飞扬:“那么返虚呢?”少女瞄他一眼,笑道:“你就别奢望了。返虚境界已是神人修为,朝游北海暮苍梧,百年不得一出。你知道世人管他们叫什么?”叶浩神往之极:“什么?”少女深吸口气,从未有过的慎重:“绝世守护!”

叶浩只觉胸腔激荡,热血几要沸腾,这寥寥四字,却足垂名千古,世人仰止,一时话也说不出。半天止住遐想,转首望去,见那少女看着自己,两人目光相对,早先隔阂块垒,尽皆消融。

忽忽两日过去。迂难营稳居营寨,不再攻伐,草原四野不见烽火,兼以深秋阳光晴好,小兽飞禽徜徉草间,倒有几分像世外桃源。只是圆桌会议下了禁令,全军甲器不解,随时待战,岗楼暗哨更是增加人手,警卫森严,飞鸟难渡。

迂难营一向只管攻城,这般严阵静守,倒是从未有过。但兵士死囚出身,早看淡一切,不出战的日子,也就卧榻大睡,不然便吹牛喝酒,好勇斗狠之事很少发生。毕竟从刑场上捡回的性命,比常人要珍贵许多。

叶浩也难得安静,不似以往疯跑串门儿,只呆在雪姨营帐。夜晚修炼星辰秘术,白日却与女战俘腻在一起,拌嘴吵闹,不亦乐乎。令雪姨与叶护惊讶的是,少女再未耍小姐脾气,眼红脖子粗时,竟是她先退让。

雪姨啧啧称奇,私下里问过叶浩。少年一翻白眼,说老子英俊潇洒,武艺高强,那小女孩仰慕还来不及,哪敢跟我吵。结果自是雪姨一个暴栗完成拷问。少年真融确是一日千里,内息每流经膻中,便要壮大数倍,神庭间星力凝结,已略有所成。一施展鹤雪身法,周遭星芒斑然,蔚然纯盛。雪姨初时帮他运功引导,后来自叹不如,再也不肯出手,被少年调侃,说是嫉妒缘故,只能对以摇头苦笑。

叶护却是眉头深锁,忧郁不安,似乎大难将临,随时有覆顶之灾。望着夜空的圆月,恐惧越发深重,长久的无言发呆,仿佛森森月华笼罩下,草原即将成为炼狱。雪姨明白他的苦衷,伴在一旁,神色明暗难言。

而两日平静却使迂难营松懈。圆桌会议又召开一次,以老黄、袁远为首,都力主解禁,目前士气正旺,不宜闭营不出,否则军心受沮,于攻城大业有碍。若能一鼓作气,攻破飞鹰城,一个方仙者也翻不了天。

叶护却力陈要月望之后,尤其今夜全力戒备,最好全营出动,布置暗器机关,通宵守护。此议劳师动众,连郑青、邓麻子都不解,认为劳师动众,殊无必要。让叶护陈述理由,叶护却苦笑不语,惹得众人嗔怪。只雪姨与他相对忧愁,事关方仙者诸派秘辛,岂可一时述清。

最后双方妥协,今夜全力戒备,全军轮流守夜,不解束甲,随时应命。叶护才略松口气,依旧愁眉不展。至于叶浩与那思小姐,仍是没心没肺,在营帐中玩耍,浑不知危险将至。思小姐更似忘了战俘之身,快乐自足,比城里还要自由。

就在不安与麻木中,夕阳没尽最后一线余晖,暮霭笼罩四野,一轮满月从东天升起。

城主府议事厅中,固守小院的秦伯首度履足于外。

一张长案隔了两把木椅,秦伯与红石对坐其上,茶盅腾起袅袅雾气,将两人面目模糊在淡淡氤氲中。四下寂静无声,仆役侍卫俱被挥退,且被施了秘术,除非炼神境界高手,休得闻听一字。

“秦老终于要出手了。”红石放下茶盅,满脸快慰。秦伯冷冷一笑:“老朽出手,也只是营救小姐,你不要指望其余。”

红石目光犀利,笑道:“迂难营都是死囚,全军亡命,若不见点血,只怕不能顺利营救思小姐。”秦老道:“即便十万大军,老朽依旧来去自如,城主多虑了。”他神色如铁,话语客气,却似讥笑冷讽。

“不然!”红石摇头,恳切地道,“秦老固然神通无敌,但迂难营精于机关,上下一心,只怕不易与。更何况其间也有奇人异士,秦老不可不防。”秦伯冷哂道:“迂难营长么?后天未臻极至,不过蝼蚁而已。”

红石道:“那日的狙击手能与思小姐缠斗,显是精通星宿海秘技,不可不防。”秦伯颔首道:“这小家伙应达周天境界,不过其间情态诡异,怕是别有蹊跷,也不足为惧。”

红石耐心地道:“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又在迂难营中,不可能星宿海出身,难保没有奇能异士暗中传授。”秦伯微一动容:“这倒不无可能。”

红石话锋一转,道:“再如何厉害,也难抵秦老炼神之境。我所忧惧的还非此人。”秦伯再难自矜,问道:“谁?”红石舒缓不迫,答道:“我曾仔细探听过西北都护府各支军队,对迂难营下了许多苦功。里面最厉害的属那匠师。”秦伯脸色一板:“这个笑话很拙劣。”

红石旋动右手扳指,意态舒缓:“秦老知道云兴迎此人么?”秦伯悚然道:“就是五十年前凭借一身巧器击杀萨满团元老利孤万的云兴迎?他和那匠师有什么关系?”萨满团元老利孤万当年只身入关,挑战黄河以北三国,无人可当其锋,名震一时,最终却为雍秦国匠作监云兴迎击杀。传说云兴迎一身巧器,层出不穷,神鬼莫测,本身修为却极低,竟能格杀炼神高手,一时天下皆惊。红石摇头道:“两人倒没关系。不过叶护在稷下辟雍匠作司修习时,却被誉为云兴迎之后,最为出色的天才。”秦伯脸上红云倏现,喃喃道:“竟有这么大的来头,倒值得一会。”

“请秦老为我飞鹰城击杀此僚!”红石霍地站起,躬身道。

秦伯眯着细长双眼:“你说这么多,目的就在此吧!”红石坦然迎向他目光:“此人虽非首领,却是迂难营灵魂,我若能左右王都,愿意拿三座城池,又或一万精骑,换取此人效力。”

秦伯叹息道:“老朽并非不愿襄助,实迫于大局,今日出手救小姐,也是万不得已。”红石躬身不起:“若能击杀叶护,飞鹰可再坚守三月!”

秦伯身躯一震,红烛籁籁照下,神色明暗不定,倏地转身而去,不留一言。偌大厅堂中,只有大公折身相送。

满月已至中天,大地如覆霜雪,洁白明亮。营寨中每隔十步,便燃有熊熊火把,帏帐内外岗哨密布,纵使渺若蚊蚋,亦无处藏形。依照叶护布置,营地内陷阱重重,诸部之间相互呼应,阵形俨然,一旦有敌来袭,可以最快速度反应,层层裹挟,不至方仙者纵横无忌。而思小姐也被移置中军帐,团团拱卫。

思小姐与叶浩却呆在中军帐,相互侃笑,融洽无已,全不似帐外厉兵秣马,杀气腾腾。“真是滑稽,以为这般就可防住秦伯!他要进出清蒙帝国皇宫,也是神鬼不觉。”思小姐一脸鄙夷。“你笃定他来救你?别自作多情,要真来救,当晚就袭营了。”叶浩立马驳回。

思小姐故作惊讶:“那你们灯火通明,又把我放到这边,却是防谁?”叶浩大言炎炎:“西北都护府传来消息,萨满团全军出动,晓行夜宿,今天晚上到达,我军以逸待劳,给他一个迎头痛击!”

思小姐瞪大眼睛:“你们这么厉害!要把突古族灭掉?”叶浩嘿然一笑:“对,然后破仙宗、灭幽门,天下之大,唯我独尊!”

思小姐捶他一拳,咯咯笑道:“有种你先把老娘灭了。”她出身高贵,学粗口的本事却异常了得,现在与叶浩交谈,几句一个老娘,至于骂人,更是别出心裁,拐弯绕口,弄得叶浩直叹后生可畏。

她此时着一件薄裙,却是雪姨睡衣,宽大松长,笑得花枝乱颤,露出一抹雪肤。叶浩只觉心痒如麻,无故双颊通红,使劲吞口唾沫:“你道我不敢!”思小姐乜他一眼:“你倒试试!”黑白分明的眸子,嵌在精致的脸盘上,微微一斜,便有股别样风致。叶浩热血直冲脑门,暗自寻思,若不给这小娘皮一点颜色,清蒙男儿脸往哪搁!

思小姐却未觉危险,寻常也是这般挑衅,最多换来叶浩白眼,岂料眼前黑影一闪,风声飒至,待警醒时,已被少年重重压在地上。正要惊叫,少年灼热的气息喷在脸上,一时全身酥麻,话语梗堵在贝齿中,只瞪大双眼,惶恐之中,情窦像是将垮的堤坝。

身下温香软玉,叶浩如坠云端,周身毛孔一齐张开,激情快乐交迸涌来,其中滋味,有生以来从未经历。他傻傻地压着,再未有动作,两人心跳相闻,呼吸糅杂,一瞬间似乎光阴驻足,永生永世。

好景不长,不速之客惊扰了静谧。帐篷原本密封无隙,不知如何,一团月光幽幽射进,无声凝聚人形,一柄光刃就向叶浩射去。思小姐立时惊觉,将身上少年用力一推,以自己胸膛迎向光刃。

那人低声惊呼,用手一勾,光刃打旋飞回,玄衣鹤颜,正是老奴秦伯。“小姐,是他欺负你么?”秦伯低声喝问。

思小姐愣愣颔首,旋即摇头。秦伯飘身上前,一拍她胸前大穴,几根银针激射而出,哧哧落地。思小姐一跃而起,真融尽复,脸上顿现喜色,却听秦伯牙酸的声音:“侮辱圣女者,杀无赦!小姐,杀了他。”

思小姐一愣,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他不是故意的…”秦伯缓步上前,不容置疑道:“杀了他!尊主的严令你难道忘记了么?”思小姐娇躯一颤,分辩道:“他正和我玩耍呢…”

叶浩原被打搅,已甚为不爽,再见这老家伙气焰嚣张,全然不把自己这星宿海天才放眼里,不由大怒:“哪里来的老东西?老子站在这里,有种自己来杀,逼迫女人算什么好汉!”

秦伯睨他一眼,忽而笑道:“很好!小家伙,有二十年没人跟我这般吆喝了。”他神色阴沉,偏作笑容,森然可怖。叶浩小心戒备,反骂回去:“那是你龟缩不出,年纪活到狗头上去了。”

“倒是唇尖舌利!”秦伯嘿然一笑,身遭凝聚六道幽光,幻化成鞭,朝少年呼啸卷去。叶浩神色一怔,要施展鹤雪身法,已是不及,被捆粽子般缚个结实,跌倒在地。如此神技,惊得他张大嘴巴。

“杀了他,我们回城去。”秦伯慈和而坚决。少女一脸惶然,听惯了老仆命令,不知如何抗拒。她与叶浩本来壁垒分明,几日相处之下,嬉闹无忌,竟是从所未有的快乐,如何起得了杀机。

秦伯目光转冷,思小姐垂下螓首,不敢对视,颤巍巍举起纤手,只觉芳心莫名疼痛,割裂也似。叶浩被幽光束缚,唯独脸部能动,眼珠子乱转,焦急之至。这小娘皮不会真杀了他吧!倒是大有可能。整天拌嘴,仇隙不小,刚才的举动,也似大大不妥。娘的,这老家伙混哪里的!

正此时,一阵狂风倏至,夹杂斑斑星痕,帷帐整个掀起,朝天卷去。原地只剩木桩骨架,好似剥皮的果核,通透光秃,一览无余。明亮火光潮水涌进,一洗昏暗逼仄,叶浩与思小姐为之一惊,愣立当地。

秦伯神色不动,冷笑道:“星宿海哪位高人在此?何不现身一见!”他默察星力,竟有周天水准,应是星宿海人物,却不甚担心。

火光倏闪,风姿绰约的妇人排众而来,径到营帐边缘,躬身一礼:“前辈是昆仑山高人,何必与我等一般见识,不如就此带走思小姐,我迂难营决不为难。”却是雪姨,雍容淡定,与寻常截然两般。

秦伯惊讶看她,道:“阁下既是星宿海出身,当知太一初始之战禁例,宜速速退去,妄自插足,神人共诛!”雪姨脸色剧变,似遭雷击:“太一初始之战?不是还有六年么?”太一之战是方仙者的禁忌,涉及天下至秘至大之争夺,二十年一届,其禁制森严,延续千载,只是一直在中原进行,与草原、南疆无涉,如何与这飞鹰之战牵上关系?这秦伯功力之深,足以横绝一时,显是幽门重要人物,如何会隐在飞鹰城中?电光石火的念头在雪姨脑中闪过,令她有片刻的失神。

秦伯神色疑惑:“此事已传檄各门各道,你竟不知?”他一挥长袖,一团幽光环绕千匝,凝聚成弹,袭向雪姨。劲风呜鸣,光弹速度极慢,好似重有千钧。雪姨深知厉害,若光弹爆炸开来,方圆十丈都受波及,兵士难以幸免,一咬牙,遂双手推出一片星光,浩瀚三丈,水银粘稠。

光弹如陷沼泽,速度愈发减慢,大小却如初,星河丝毫不能磨损。雪姨心中大急,若不能将其吞噬,爆炸开来,自己定将尸骨无存。秦伯却看出端倪,摇头蔑笑:“原来是个半吊子,并非纯正血胤。”

他枯瘦手掌翻出袖子,遥遥一按,光弹骤然加速,好似陨石流光。雪姨知道不可力敌,鹤雪身法一展,尽力逃逸。光弹炸裂开来,气浪四下涌去,好似一圈涟漪,所过之处尽为焦土。兵士惨号不住,雪姨虽滑出七丈,仍受波及,一口鲜血狂喷,跌将出去,半天没有爬起。

秦伯笼手袖中,慢条斯理道:“这就是震惊草原的迂难营么?也不过如此。”叶浩看得目瞪口呆,这是哪来的老妖怪,竟这么厉害!思小姐却忧虑地望着他,一时不知所措。

“杀了他!我们就走。”秦伯催促。思小姐嘻嘻一笑,缠上他手臂:“一个小毛贼而已,有什么好杀的,秦伯,我们这就回去。”

秦伯不为所动:“幽门尊严所在,不容触犯,非杀不可。”思小姐嘟起小嘴:“人家再也不乱跑,都乖乖听话,还不行么?”秦伯神色慈祥道:“不行。”他不再理女孩儿,扬声朝外道,“都布置好了么?叶匠师,听说你是稷下学院高足,不要让老朽失望。”两人交谈之际,迂难营众来回布置,借着营帐掩物,已布置好阵形。秦伯听得分明,却不点破。

四下里一寂,忽听一声沉喝:“放!”蝗虫般羽箭四面八方射出,同在瞬间袭向灯火明处的秦伯,最少有三百根,更夹杂五十石弩矢。一时劲旋如潮,直似怒浪击石,好不瘆人。秦伯佝偻背脊一挺,如玉山巍然,雷霆摧折也不动摇。他将思小姐掩在身旁,周遭幽华一涌,迫至丈许处,形成一面环形光墙,团团护定。百千根劲矢一触,尽皆化为齑粉。

惊惧惶恐之声起伏,迂难营众都给镇住,一时忘了发箭。这岂是人力可及,又岂是人力可伤,分明天神一般人物。正当此时,空中响起巨大呜鸣声,黑黝圆石画道长弧,落向营帐中央。火光月光照亮夜空,那圆石硕大无匹,飞快打滚,挟有万斤巨力,坠袭处正是秦伯头顶。沉喝声再度响起,兵士不假思索,张开的弓弦一松,数百根羽箭破空袭出。

电光石火之间,毁神灭魔之力奔来,饶以秦伯神通圆满,也不禁悚然动容。吐声呼气,光墙仅剩两尺,与此同时,他单掌擎天,力劈向陨石。一道霹雳闪出,巨石微微一顿,碎裂成无数碎块,漫天闪去。

防守之力却薄,羽箭绝多湮没,仍有几根射入,秦伯一声闷哼,嘴角溢出血迹。思小姐焦急扶他:“秦伯,你没事吧!”她难以想象,以炼神境界,竟会伤于凡人之手。

秦伯随手拔掉羽箭,长声笑道:“不愧云兴迎之后最伟大的匠师。投石更是神来之笔,只是不怕伤了令郎么?”他却是指一旁的叶浩,相隔不过一丈,稍有差池,只怕砸成肉饼飞灰。思小姐也一吐舌头:“叶浩,你老爹可真狠!”秦伯心中一动,来到叶浩身旁:“叶护,我本不想杀你,现在却有了兴趣,我们不妨公平一战,无论输赢,都放了你儿子!”

四下兵士骚动,叶匠师虽一身巧器,但身手低微之至,如何是这神魔般敌人对手。一时间,众人心间两难,既不想叶浩身死,更不愿匠师出战。四野突然寂静,前方暗影中立起一人,袍袖萧然走来,映照着熊熊火光,似有绝世丰神。他来到空旷处,淡然笑道:“昆仑高人既约,敢不从命!”赫然正是一身长袍的叶护。

雪姨正在左近,抚着胸口踉跄跑出,拉住他手臂:“他已至炼神境界,你万难敌对!我们另想办法,别逞匹夫之勇。”

叶护摇头一笑:“你不必多劝!”甩脱她手,大步向营帐走去。

飞鹰城校马场中。熊熊火把照亮,骏马嘶嘶低鸣,一干将士披挂整齐,静待高坛上城主发命。从迂难营攻城,迄今已有二十日,飞鹰勇士一直龟缩墙堞之中,今日听得军令聚集,心头大为振奋。

红石大公抓过一支令箭,喝道:“夜鹰!”阵列中一骑驰出,马上躬身道:“末将在!”

“全城军士都已聚齐?”红石大公高声问道。夜鹰肃声答道:“全城现有勇士两千七百八十八人,除重伤不能离榻者一百九十二人,都已执戈策马在此。”红石颔首问道:“城头也没留一人?”夜鹰答道:“一应巡哨、更夫、侍卫、羽威,都已到齐,城头再无一人留守。”夜色静谧,全军皆寂,只有两人对话声音,在数千匹骏骑中穿梭,穿透了马鸣风啸。“好!”红石高声道,“今日我军倾巢而出,飞鹰就是空城。你们若胜,飞鹰则胜;你们若败,我会一把火烧了城池,让飞鹰成为焦土。”他语声决绝,直如金石掷地,其中孤注一掷,让草原骑兵毛发上扬。

“再看一眼这座城,也许你们此生最后一次见它!”红石神色平静,一双眸子映射火光,竟似熊熊燃烧。两千五百人的目光没有稍移,那根令箭翻转抛出,所有骑士高声一喏,士气昂扬热血沸腾。

他们已别无出路,或者高奏凯歌,或者与城偕亡,战至最后一人一马。夜鹰伸手一抄,握住令箭,躬身一喏,随即勒转马头,朝校场辕门驰去。在他身后,两千余铁骑涌出,好似铁甲洪流,蹄声战歌一齐响起。

红石大公静立当地,克勤随侍身后,广阔空荒的城堡,此刻只有他们两人。铁蹄渐渐远去,城门轰然打开,吊桥垂落在地,一应声响听在耳中,红石大公只是负手而立,仰望皓月行过中天。

“城主,我们到城楼上看去?”克勤有伤在身,并未出战,胸中热血却已沸腾。红石一摆手,懒懒答道:“我军必胜无疑,没什么可看的。”

“城主方才为何那般说?”克勤惑然问道。“蠢材!”红石大公睨他一眼,“士无孤勇则堕,军无昂扬则毁,还要我教你多少次!”

克勤讪讪一笑:“夜袭没经那老头允准,回头会不会找我们麻烦?”红石不经意道:“飞鹰城谁是城主?夜鹰决不会提这么蠢的问题。”

克勤迟疑道:“可是…”红石截断道:“兵者诡道,用计不必限于敌我。克勤,你给我记住,世上最强的不是武力,而是——”用手一指头,“而是脑子。方仙者又如何,终究是棋盘中的一颗卒子罢了。”

最后一句低不可闻,倒似喃喃自语。克勤暗自咀嚼,醒过神时,校场中已无城主踪影。

叶护长袍猎猎,行到营帐中央。秦伯目光凝视,竟露出一丝赞许:“匠师只是粗通武技,但有此气度,已当得高手二字。”

叶护淡然一笑,道:“云大师先辈圣贤,在下瞠乎其后。为了犬子不得一战,倒叫老先生笑话。”秦伯干脆利落的一脚,将叶浩踢向外头,用的却是柔劲,雪姨从旁接住,发现捆缚幽光消失,叶浩已能活动手脚。

叶护一揖谢道:“谢过老先生。”秦伯眼射厉光,道:“老朽受人委托,不得不取你性命,你好生小心了。”

叶护目光凝定,道:“在下有僭了!”他一挥衣袖,数十道乌光射出,竟是一蓬针雨,不知何等巧器发射,竟分袭要害,霎时间空中哧哧大响。秦伯一声冷笑:“不过如此!”广袖连拂,针雨不见踪影。

迂难营众外头观看,又是担忧,又是兴奋。方仙者少现尘世,迹乎神仙,而叶匠师竟凭一身巧器与其争雄,委实难以思议。叶浩一边攥紧拳头,恨不得代老爹上场,只是被一脸忧色的雪姨拉住。

叶护身形一展,向后疾退三丈。器弩争斗,距离最是重要,若非遥峙,没有反击余地。秦伯再明白不过,却没阻拦,由得对手趋后,一脸淡然处之。叶护一身巧器,狂风骤雨般袭去,无有间隔,层层叠叠。

秦伯冷声一笑:“匠师若技仅止此,当辱没云氏英名。”一身幽光环绕,箭器湮没其中,无论金木,尽数碾碎,空中粉末飞扬。他毫不在意,缓步逼上,直似闲庭信步。

孰料此时,叶护身形展动,竟是朝前迈出,霎时间,两人迎面撞上。营地四遭一片惊呼,这叶护难道傻了,竟直撄其锋。

只见叶护右手一扬,舍弃暴雨般的暗器,只是一根黑色的圆锥箭矢,闪电也似袭出。秦伯却未慌乱,屈指一弹,雷鸣般巨响,劲矢化为飞灰。

叶护一旋身,又一根劲矢射出,如此近的距离,又几乎死角,仍准确无比直袭对手面门。秦伯终于变色,喝道:“哲别!”偏头避开不及,右颊被刮出道血槽。叶护闪转同时,不断射出劲矢,角度每每刁钻至不可思议,似乎没有空间限制。按常理,弓箭手只能遥相攻击,一旦距离过近,只能任人宰割。但黎族传有秘术,弓箭练到炉火纯青,就能无视距离,即便近在咫尺,也能刁钻发矢,玄妙至极。世人称此为哲别,译成中原话,就是神箭。叶护虽假之器械,但此刻出手,无疑谙通三昧。

秦伯终于退后,如此距离,饶他炼神化境,也难当其锋。叶护如附骨之蛆,紧缠身后,此时已不限劲矢,针雨钉瀑,迭迭直泻。迂难营众看得目眩神迷,只觉每一拨暗器,都似叶护拳掌,随心所欲,恰到好处。仿佛他已器身合一,圆融无缺。

箭器就是他的拳风,就是他的掌劲,就是他的剑气。银霜月华下,长衫叶护大袖挥舞,翩然若仙,竟将秦伯逼落下风。

老黄越看越窘,如此身手,岂是他能匹敌。往日争斗,叶护一直逊让,倒是护他脸面。叶浩则挥舞拳头,不停大叫:“老爹,射死这老妖怪!”只雪姨眉间忧色不减,叶护此时似占上风,秦伯仍能从容应对。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一旦叶护体力稍减,便要被秦伯一击致命。

两人出手越发快疾,合着滚滚箭器,卷成一团乌影。内圈却是团幽光,紧裹秦伯身躯,防护天衣无缝。远远望去,一动一静,异常明显。

秦伯一直处于守势,出手似缓实快,看得异常清晰。蓦地,他单掌击出,裹挟幽光,击中叶护胸口。与此同时,左肩也为一根劲矢贯穿。却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光暗倏分,两人退开。秦伯拔去箭矢,止住肩头伤势:“叶兄堪称一代匠器宗师,秦某佩服。”言语由衷,脸上一片诚挚。

叶护身若巍然玉山:“老先生谬赞!今夜之事如何了结?”秦伯答道:“老朽这就携小姐离去,不再打搅。”周围一片欢呼,兵士都以为叶护赢下此局。叶浩更是跑上前去,喊道:“老爹,你赢了!”

然而叶护直直后仰倒去,如玉山倾颓。叶浩扶之不及,趴在老爹身边,大叫道:“老爹,你怎么了?雪姨、雪姨,你快过来呀!”

叶护咳出口鲜血,抚向他头:“傻孩子,老爹没事,男子汉不能哭。”叶浩眼中猩红,泪水蓄满:“我不哭,不哭…老爹,你是吓我的,对不对?”叶护微微一笑:“老爹什么事也没有…”声音越发微弱,鲜血不断溢出。叶浩只觉天昏地暗,泪水再也止不住,泄洪也似滚落。这时,雪姨奔到近前,一手搭他脉门。叶浩全神贯注,见她眼神暗淡,不祥预感油然而生,滔天恐惧涌上心头。

“雪姨,老爹没事吧?”叶浩揣着最后一丝侥幸。“心脉重创,生机已绝,也就两三日时间。”雪姨木然答道,浑无一丝生气。

叶浩咆哮一声,小狮般朝秦伯扑去:“老子跟你拼了!”秦伯眼皮不眨,衣袖一挥,将他扔出三丈外。叶浩双眼通红,还要搏命,却听秦伯冷笑:“可惜呀,虎父犬子,叶兄不能瞑目了。”

叶浩被骂得一愣,脱口道:“老妖怪,你什么意思?老子怎么是犬子?”秦伯摇头道:“不明时势,不知隐忍,一身蛮勇,就能报仇么?”叶浩不管不顾,骂道:“老子要你管?留下命来!”

“站住!”秦伯一声大喝,震得叶浩眼冒金星,“能避其势,能全其锋,才算英雄。你刻下非我一合之敌。汝父身亡,有汝报仇。汝若再死,谁来报你父子二人之仇!”

叶浩被他气势慑住,呆立当地,仔细咀嚼话语,竟若醍醐灌顶。

正此时,雷霆震响从远处传来。无数铁蹄敲击草原,大地震颤,一片火潮席卷而来。“飞鹰骑兵!”此时迂难营众头领聚到叶护身旁,听得声响,众人愕然对视,继而恐惧浮上,都冒出这个念头。飞鹰城竟是要趁机劫营,内外交困之下,迂难营众能否抵挡得住?

“全军向前,依据地势防守!”老黄大声喝道。瞬息间,兵员调动,营地里乱成一团,各部统领散个干净。没人理会秦伯,毕竟迎面铁骑,才是覆顶之灾。空荡荡的营地,只有秦伯、思小姐、雪姨、叶浩四人。秦伯也是神色剧变,陡然长笑:“好个红石,竟敢拿老夫当枪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