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寒风从漠野吹来,绣着展翅雄鹰的军旗猎猎作响,飘扬在宁古草原上空。旭日洒下金黄的阳光,在这严寒的初冬,却无一丝温暖。遍地都是枯黄衰草,铺展到原野尽头,衬得孤零零的城堡异常渺小。

 

城堡用青黑色条石砌成,横直竖方,显得异常规整。岁月和战火的洗礼,镌刻下深浅的痕迹,或刀凿斧痕,或烟熏火燎,为城堡平添上厚重沧桑。这是飞鹰百年血火的见证。

 

历任城主从未想过修葺补缮。宁古草原上这样的要塞有数百座,未被清蒙铁骑攻陷的却只有飞鹰。血火与荣耀,就书写在一道道凹凸不平的痕迹里。

 

红石大公长久注视着飘扬的战旗,这一刻,许多关于城堡、英雄的传说在他心中复活。死去的只是躯壳,长存的却是荣耀。那些传说经过后人千百度传唱,已流淌在草原人的血液里。而现在,他也迎来了这样的机会。与城偕亡,如同他所崇敬的英雄一样。

 

三日前,城主红律大公为狙击手所伤,勉强挨到当夜,便伤重难返。按照公国官制,其胞弟红石接替城主职位。而清蒙帝国最擅攻城的迂难营也似乎看到了破城希望,潮水般的进攻延绵不绝,三日之内发动大小二十一役,城堡上下伏尸狼藉。

 

四名羽威勇士将红石拱护中间,警醒敏锐的目光四下逡巡,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迂难营虽驻扎于五里外,但神出鬼没的狙击手却防不胜防。攻城以来,他们已射杀十数个校尉,甚至城主红律大公。

 

“克勤,你可知飞鹰城堡为何固守百年,从未沦陷?”红石大公从容不迫地问道。他今年刚过五十,双鬓微白,两片嘴唇异常薄削,一望即知是杀伐决断之人。

 

侍卫们不禁一愣,原以为大公在想如何应敌,却未料到出神半天,竟是这么空泛的问题。校尉克勤很快答道:“我飞鹰城高七丈,墙防坚固,牢不可破。清蒙无坚不摧的投石车也只能望而兴叹。”

 

红石大公摇头道:“飞鹰城堡再如何坚固,能比得过西戎第一关统万城?而当年清蒙三万精骑,朝发夕至,一鼓作气便将之攻破,城中二十万军民四散溃逃,可见地险不足恃。”

 

“飞鹰城中铁甲五千,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皆愿为城主效死命。慨然一诺,大草原上的夜狼群也要闻风丧胆。”校尉夜鹰沉声答道。城墙上兵士攥刀的手不由一紧,心中一阵激扬。

 

红石大公仍然摇头:“夜狼群再凶悍,也只能在大草原上称雄。而当年地陷东南之时,洪水四方肆虐,长河中蛟龙为患。清蒙先祖大炎人以竹弓石刀捕剿,历时十一载,终于河清海晏。论到勇毅,无人可与其后裔相比。”

 

兵士们倾耳关注,却不敢随意接口。仍是克勤答话,他眼中一亮:“那定是我宁古草原的险要了,草海深广千里,气候阴绵多雨,是公国南面的天然屏障,阻挡住清蒙帝国雄师。”

 

夜鹰嗤之以鼻,讥笑道:“若是天时地利靠得住,大草原上城堡就没有沦陷之虞了。”克勤瞥他一眼:“等你自己知道答案,再嘲笑不迟。”

 

夜鹰向大公躬身道:“红氏家族世代镇守飞鹰,这个问题,城主最有资格回答了。”

 

“天时地利人和皆不足恃,那只有一个解释。”红石大公仰望着阴沉天空,深秋阳光下,如石雕般闪烁冷光。兵士目光崇敬,听他静静地道:“天意如此!”

 

长空中传来一声清唳,黑点由远及近。一只体形硕大的灰鹰,正扑展开如轮大翅,穿越过低压云层,盘旋到城堡上空。即便如此阴晦的天气,它安详沉稳的动作,依然清晰地传到兵士眼中,仿佛在昭示着什么。

 

“是鹰神在庇佑着我们。大草原上的主宰,高于一切的鹰神,将永远庇佑着它的子民,它的城堡,直到洪荒再来,天地毁崩。没有人可以摧毁飞鹰,清蒙帝国战无不胜的迂难营也不能够。”红石大公平举起双臂,仰首向天,立在大草原最坚固的城堡上。

 

一片曳曳响动的铠甲声,兵士尽皆跪倒,虔诚注视着灰鹰飞翔的轨迹。空旷的视野里,红石的身影高大而坚定。

 

草原各族虽以崇山峻岭为图腾,其守护者萨满团也从中领悟秘术,但具体到各城各姓,仍有自己的膜拜。

 

在宁古草原最古老的传说中,鹰神大如鲲鹏,日出则翱翔于九万里青溟之上,日没则栖止于昆鸣山下,展翼兜护而千里草海得安。沧海桑田之后,昆鸣山早成了一片原野,百年前更崛起一座城堡,以“飞鹰”为号。在这最接近神祇的地方,战士都以鹰神近卫自许。

 

“鹰神庇佑。”兵士们以首抢地,发出整齐的祷告。飞鹰城堡永不沦陷的神话不会破灭,鹰神翱翔的天空下,每个人都升起坚定的信念。

 

灰鹰似感受到祈祷,飞得越来越低,几乎贴着城头檐宇盘旋。红石大公缓缓垂下手臂,几日来因城主之死、敌军猛攻,士气每况愈下。此举更多是刻意而为,目前要支撑危局,也只有以鹰神的名义了。

 

他正要示意兵士起身,心中兀然涌起不祥。城下百步处的枯草瑟瑟而动,一个半矮的身影蹲立起,手中似举着具乌黑的劲弩。箭头闪烁毫光,越过百丈距离,正对准自己眉心。

 

置身勇士云集的城头,红石大公却感到软弱无助。他一眼便看出,这是三十石的强弩,射程可及五百步,眼下只在百步,几乎瞬息可至,根本没有躲避可能。又是该死的狙击手,他们似乎无孔不入。

 

红石大公绝望闭眼,却在这时,那狙击手将弓弩抬起,准星上移。

 

这可是狙杀城主的绝好机会,他为何舍弃,难道有什么东西更令他心动?念头电光石火闪过,红石大公神色剧变,厉声喝道:“不要!”

 

弓弦错开之声响起,兵士们转过念头时,只见那只灰鹰兀自张着翅膀,却突然失去了飞翔的凌厉,一头栽下,陨坠于城头。只见它腹部插着一支劲矢,没入得很深,几至翎羽。

 

阒然无声的寂静,谁也不敢打破,兵士们面面相觑。他们在祈祷神的庇佑,而神的徽章却在这刻陨落。既然鹰神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如何去翼护大草原上的苍生?

 

红石大公生性勇敢果决,此时也没了主意。城下狙击手仰起涂满油彩的脸,竟有一抹顽皮笑意,通过眼神,生动地传递给城头众人。随后施施然收起弩,朝迂难营驻地跑去。

 

弓弩手眼睁睁地看着他跑出射程,压根儿没想到放箭。信仰的摧毁,让鹰神的战士不知所措。

 

灰鹰一时没死透,爪足仍在间歇性抽搐,每一次抖动,便有鲜血濡出。青黑色的箭杆染得殷红,异常刺眼。夜鹰惊咦一声,快步上前,托起负着箭矢的鹰尸,呈到红石大公面前:“城主请看!”

 

红石大公神色凝重,这青黑色的箭杆的确眼熟。他一举抽出羽箭,随着鹰血淅沥淌下,锥形箭镞呈现在众人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