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中秋就快到了。十年之期已满,叶清尘就要回来了吧?

次日吴剑知便作别,临行前再次叮咛,要沈瑄无论如何,在中秋之前回洞庭湖一趟。

“我会尽量。”沈瑄道。吴剑知犹豫了一下,又道:“我老了。这一次你回来,我就把洞庭派掌门的位置交给你了。”沈瑄吃了一惊,骇笑道:“舅舅不是开玩笑吧。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要做洞庭的掌门。”

吴剑知捏着鞭子,迟迟不上马,似是还有千言万语。然而毕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再三道:“中秋一定要回来,一定。”

此时不过春末夏初,东风拂过枝梢,却有几片枯黄的木兰叶子跌落在吴剑知的肩头。沈瑄为舅舅拂去了落叶,不知为何,心中一阵悲凉。

“我一定回来。”他这样答应老人。

在葫芦湾小住几个月,慢慢为印月炮制解药。

季风一来,沈瑄就去了海边,找到一只船,驶往无根岛。他不愿重温当年从钱塘江入海时那段悲惨记忆,却是从明州入海北上。

一草一木,无根岛上什么都没有变,只是没有想到曾宪子已经老死,只剩下印月一人独守孤岛,还在弹奏那缠绵悱恻的《长相思》。

沈瑄还没敲门,印月就出来了,平淡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兴奋:“你果然守信。”

沈瑄这时却另有想法,把药递给了她:“也许你还是不吃的好。”

印月道:“你是不是怕我想起什么事,不肯答应叶清尘?”

沈瑄是想起了蒋灵骞,倘若当初,他坚持不给离儿吃这孟婆柳的解药,就让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也许他们早就结为夫妻,在葫芦湾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哪里会有后来无穷无尽的别离和磨难?

他认真道:“以你现在的情形,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从前?从前的事情一旦揭穿,就不能不在意。很多时候,忘记过去正是万幸,不知会免去多少烦恼。”

印月淡淡道:“一个人,不可能不想知道自己是谁。”

这确实是谁也不能回避的问题,哪怕要付出高昂的代价。沈瑄想,就算她知道了从前那个人是谁,毕竟时隔多年,不致影响太深吧。何况有什么能和十年的相思匹敌?

“我劝你服药之前,还要好好想一想。”他最后仍道。

“谢谢你,我会想的。”印月道,“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沈瑄有些意外。

“你的妻子没有死。”他呆住了。

海边山崖下有一人,正临风眺望。海风把一领淡青的披风吹得鼓了起来,犹如绽开了一朵飞蓬。

那一刻,沈瑄觉得时光在刹那间倒转。似乎那条白练还在岩石上随风飘摇,似乎离儿只是刚刚走开,还未踏入那冰冷的海水中,似乎他自己还是那个沙滩上匍匐着的少年,只要一伸手,便可握住她湿润的裙脚,只要一开言,便是山盟海誓,将她唤回身边。

于是他就叫了她的名字,声音甚至有些艰涩。

蒋灵骞转过身,淡淡望着他:“你回来了?”沈瑄默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有很多话要说,一直以来,那些话在他的心里一遍遍翻腾。悠悠生死别经年,在梦里也对她倾诉过一万回。可是这一时,他却又无从讲起了,只好呆呆瞧着她的脸。

那张面容反而变得虚无缥缈,和脑海里深深刻着的记忆似乎一样,又似乎不同。这是真的么?是她真的回到自己身边了,把一切的别离和凄楚驱赶得一干二净?

“你告诉我,是我正做着美梦呢,还是过去三年只是一个噩梦?”他喃喃道。蒋灵骞笑道:“你现在是在做梦。”

“真是好梦啊……”沈瑄见她笑靥如花,眼中却似莹莹有泪,不觉将她拥入怀中,再不肯放开,也再说不出一句。

是回来了,并非旧日重温,故事正重新开始。三年之后,时间早已悄然挪开脚步,只有山海如故。

看了多时,沈瑄道:“离儿,今天见了你,人世间便没有更大的快乐了。你这三年都去了哪里?”蒋灵骞悠悠道:“我遇见了巫山老祖,跟着她去了。”

沈瑄愣了一下。巫山老祖任风潮是江湖上出名的神秘人物,不属于任何门派,不定居任何山林,武功却深不可测。沈瑄记得吴剑知说过,他的师叔澹台树然也曾经向老祖学习过剑术。说起来也算与天台、洞庭两派有些渊源。然则论理,此人应该年事极高,不问世事久矣。蒋灵骞又为何遇见了“他”,还能跟“他”去了?

“你怎么遇见他的?你究竟是怎样逃得性命?你去哪里了?怎么一去,就是三年?”

蒋灵骞笑道:“这么多问题,我先回答哪一个呢?”

沈瑄也笑了:“那你就先告诉我,尸毒的解药是什么。”

蒋灵骞道:“你也想不到吧,就是薛莹莹的‘飞烟散’。那时我没有吃‘飞烟散’的解药,身上还有毒质潜伏。正是这种毒质,和尸毒相抗,居然让我活了下去。那时我在海边等死,晕厥过去。正好婆婆到无根岛上来找她的一个师兄,就把我带到她的船上。”

“你说的婆婆是谁?”沈瑄不解道。

“就是巫山老祖。”

沈瑄大骇:“怎么,巫山老祖竟然是女人么?”蒋灵骞微微笑道:“是啊。但江湖上的人多以为她是个怪老头儿吧。其实她年纪也不大,不过四十多出头的样子。但她却执意要我叫她婆婆,说因为我是她的晚辈的晚辈。”沈瑄默然。澹台树然是巫山老祖的弟子,那么离儿自然只能算是徒孙了。

蒋灵骞续道:“飞烟散和尸毒都十分厉害,我虽然死不了,却总是晕厥不醒。婆婆只好把我带回巫山,用自己的功力为我疗伤御毒。我体内的毒性被暂时压制,这才醒了过来。那时我被尸毒侵染,变得跟鬼一样难看,真的不敢来找你。潜伏的毒质终有一天会发作,将来不死也是废人一个。婆婆就说,既然飞烟散可以抑制尸毒,也许调整一下飞烟散的配方,就成了尸毒的解药。于是她带着我,走遍三峡,采集各种草药,配成各种方子给我吃。”

“我都记不清那两年吃过多少药。总算婆婆的心血没白费,今年开春的时候,我体内的尸毒消解干净,再也不用怕了。今年开春,婆婆来这岛上为她的师兄奔丧,我便央求她带了我一起来,希望能找到你。虽然恰好与你错过了,但这里的印月师父却说你来过。我便别了婆婆,与印月师父同住,等你回来。”

“巫山老祖的师兄?难道就是曾老前辈么?”

“是呀。但是曾宪子前辈当年……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据说是被他的师父——也就是婆婆的父亲驱逐出门墙。后来婆婆继承了巫山派。事隔多年,决定将师兄找回来。只是没想到曾前辈躲在这样偏僻的海岛上,直到三年前婆婆才找到他。也就是那一次,顺便捡到了我。我跟了婆婆去巫山之后,她将巫山剑法传授于我。说起来我如今也算是巫山的门人,还应该叫曾老前辈一声师伯,可惜……”

沈瑄念及当年岛上情形,不觉慨然。当时自己全然不存生念,若非曾宪子苦苦相逼,怕是早就死了。曾宪子说,“要是你今后找了回来,问老朽要人,难道要老朽指个墓碑,说你丈夫就在这里,进去见他吧……”谁想到世事无常,如今离儿竟然和自己团聚,可是躺在坟墓中的却成了那位好心的老人……

“原来你入了巫山门下,也学了巫山老祖的剑法,想必武功与从前大大不同。”

蒋灵骞静默了一会儿,低头道:“婆婆传我的巫山剑法很特别,是巫山老祖别出心裁独创的,只传过三个人。另一个,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沈瑄心里“咯噔”一声。

那么说,她已经知道了。

这个问题,其实早已在沈瑄心中盘旋了多少遍,但此时也说不出别的话,只能轻轻握住了她的双手。

不知她在想什么,眼神静得可怕。

“从巫山下来以后,我回过一趟天台山,想安葬爷爷。”蒋灵骞轻声道,“当初急着下山追你,只来得及将爷爷草草埋了,哪想一去就是三年。这次回到赤城山,发现不知什么人,已经将爷爷安葬得好好的,还竖了一块石碑。”

沈瑄道:“也许是你爷爷的朋友。”蒋灵骞摇头道:“爷爷从来没有朋友。爷爷已经下葬许久,也无法查访那人。我去清理爷爷的遗物,却发现一份遗书。是那几年爷爷等我不回家,怕自己死在前头,事先写好,好让我知道自己的身世。甚至还夹了一份血书,是我父亲临终前写下,留在我襁褓里的。这些年我一直想找亲生父母而不得,想不到爷爷已经把答案留给我了。”

“他为什么不早告诉你?”

“你也知道?是听我的……吴越王妃说的?爷爷,其实是外公,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小时候,父亲在庐山上被我的七个师伯围攻,后来一个蒙面高手把他推下悬崖。如果不是爷爷及时赶到,我也被那蒙面人一刀砍死了。爷爷从来不向我起这些事,许是觉得我还小,怕我听了难过。不过,他总不能瞒我一辈子。我和吴越王妃闹成这样,他恐怕想都没有想到过。”沈瑄听她始终提“吴越王妃”,不肯改称母亲,心里一阵黯然。

“瑄哥哥,”蒋灵骞道,“我听江湖上的人说,她临终之前,是你在她身边……”

沈瑄费力地点了点头。

“你是瞧着她死的,她、她……她究竟怎样?”沈瑄听得出来,那是一种别样复杂的心情。

“我告诉你,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沈瑄心里不忍,把离儿搂在怀里,“她知道了你是她的女儿,然后才死的……”

断断续续的,他把那天的情形说了一遍,每一个细节都没有漏掉。说完后才发现,自己的前襟一片冰凉,是被她的泪水湿透了。

“离儿,离儿,”沈瑄道,“这不是她的错,你就忘了她吧!”

蒋灵骞抬起梨花带雨的脸:“你说我能忘得了么?”这是怎样的终身之痛啊!沈瑄默默为她拭着泪水。

过了一会儿,蒋灵骞轻声道:“爷爷的遗书里说,那个蒙面人是谁,他也没认出来。我要找到那人。”“你要为父报仇?”沈瑄问。

蒋灵骞微微点了点头,神情却颇为坚决:“也为母亲。”

沈瑄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安的想法。本来,他自己也一心要查明,害死澹台树然的真凶是谁。但离儿说要去报仇,却让他不得不担心,是否会牵出另一番风波?

“你父亲既然留下血书,没有说仇人是谁么?”他问道。蒋灵骞皱眉道:“说了,名字却被涂掉了。”

她从怀中掏出一只油纸小包,一层层剥开。这是她父亲惟一的遗物,保存得尤其郑重。

“湘灵吾女,当你阅此书时……你父为……害。你学成武功,定须手刃……以报父仇。其余……可问母亲和姑姑。”

白绢上洒满了澹台树然的血,隐隐变成黑色。想不到重要的字迹,偏偏被淹没了。沈瑄把血书举起,对光看了半天,依然瞧不出笔画来,不由得长叹一声。

蒋灵骞道:“母亲是不会告诉我了……原来我还有个姑姑,不知能不能找到她。”

“我记得舅舅说过,”沈瑄若有所思道,“你那个姑姑,好像叫澹台烟然。”蒋灵骞道:“那你舅舅吴剑知知不知道这件事?他是做大师兄的,知不知道谁杀了我父亲?”

吴剑知,沈瑄一听见这个名字,心中就浓云密布。他把蒋灵骞的手握在掌中,翻来覆去,端详着那些细细的粉红色掌纹,拿不定主意,如何对她讲述心中的疑惑不解呢?

然而,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蒋灵骞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猜测他的心思:“你不会告诉我,他就是……”沈瑄连连摇头:“你别胡思乱想!”

其实胡思乱想的是他自己,所以迟迟不敢把心中的疑虑说出口,是因为他连自己的想法也不清楚。他虽然一直不喜欢吴剑知,离儿的仇人如果真是……他当然会帮助离儿,但这种事最好还是不要发生。他不愿意这些恩怨纠葛,牵连到本门内。何况吴剑知毕竟是他所剩不多的亲人。

“你放心,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我不会为了……”蒋灵骞突然道。

“怎么说没有关系!”沈瑄笑道,“不要说你父亲本来就是我的四师叔,哪怕只是为了你,我也义不容辞。我不过有些担心你……”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一向最担心的是什么,不觉脱口而出,“离儿,你嫁给我好不好?”

蒋灵骞满面绯红,一下子抽出了自己的手:“说什么呀!”沈瑄催促道:“你不肯么?”

两人相识已有五六年,却总是聚少离多,先是汤家的婚约,再是门户的冤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很少有无忧无虑相处的时候。如今隔了三年,这些障碍渐渐消于无形。汤家的婚约早作了废,蒋灵骞成了四师叔的遗孤,门派的隔阂亦不存在,好像天地间一时开阔起来。只愿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什么反复。

蒋灵骞拉着他的手指,轻声道:“既然你这样想,我也不反对。”顿了顿,又道,“我本来希望,能回天台山桃源谷去成亲的。”

沈瑄道:“等你报完了仇,我们就回天台山去,回到那间竹屋里去。就我俩,一辈子住在那里,白头到老,好不好?”“好啊。”蒋灵骞闭上眼睛,冥想着将来的情景。

日光透过柔软的眼睑,满目温暖。沈瑄捉住了她的手,心想最好这一世也不要再放开。

这时,他听见背后有沙沙声,是有人的脚步在沙砾上风一样地划过。

回头的那一刻,他觉得印月步履踉跄,神态犹如被追逐的野兽。然而当他们目光触及的一刹那,印月瞬间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但沈瑄依然觉得她变得如此陌生。孟婆柳的解药发挥了效力,她的眼神中注入了回忆,就像空荡荡的琉璃盏中注入了五色的秘药,变得难以捉摸。

她竭力掩藏着自己动荡的情绪,维持着一贯的矜持淡漠。这令沈瑄觉得不安,她想起了什么,她到底想起了什么?

“谢谢你。”印月只是淡然地说。

“师太……”沈瑄犹豫着问,“师太还会继续等候叶大哥么?”

印月的眼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旋即微微一笑:“当然会。只是我还得要求你们帮个忙,能不能留下来在岛上陪我几日。”

二人觉得有些奇怪。

印月连忙说:“这是有些过分的要求,但是……若你们都走了,这荒岛上便只剩下我一人。”

蒋灵骞道:“那师父与我们同回大陆去,好不好?”

“回大陆也很好,”印月点头道,“不过,与叶清尘的约期快到了,只得留在此地等候他。倘若我这时一走了之,清尘找不到我,岂不是……岂不是又要错过?”

沈瑄想了想,确乎如此。印月与叶清尘的十年之约,是在这无根岛上。想来此时叶清尘已经匆匆朝这边赶来。假如大家都走了,让叶清尘扑个空,也许会产生误会。

若与蒋灵骞一同留下陪伴印月也好:“但是——我与舅舅约好,中秋节回洞庭湖,也不可失信。舅舅那边,估计有重要的事情。”

想来想去,竟然没有别的办法了,又确乎不能将印月一个弱女子单独抛在岛上。

“那看来只能你先走了。”蒋灵骞叹气道,“等中秋一过,我就去洞庭湖找你,你可不要跑了。”沈瑄亦觉遗憾,但又无别的办法。

退潮之时,沈瑄便与岛上二人作别,跳上舢板乘浪而去。阔别三年,乍然重逢,自然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在一处。可是又不得不再次分离,不免令人懊恼。

他立在船头,看着离儿的身影慢慢变小模糊,犹如风中一瓣洁白的花,他忽然后悔起来,告别时都没有来得及牵一下她的手。好在是,只须等到中秋之后,就可以长相厮守。想到将来幸福的悠长岁月,目下的小别似乎竟也是温暖的。

蒋灵骞一直守在海边,直到舢板被海平线吞没,犹自听着风声出神。

印月盯着他二人,神情渐渐冰冷。

直到蒋灵骞怅然的转过身来,她方才淡淡开口。

“我有话跟你说,湘儿。”

过了好一会儿,蒋灵骞蓦然地意识到,这“湘儿”是在呼唤她自己!那个早已失去的名字——澹台湘灵。

“你——你为什么会叫我湘儿?”蒋灵骞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尼姑印月的眼神变得森然。白而滞涩的皮肤在海岛暮色的照映下,透出缕缕青色。她冷笑着伸出枯瘦的手,一把揪住蒋灵骞的袖子。

“你知道我是谁么?”

蒋灵骞猛烈地摇着头。印月的笑容几近凄厉癫狂。一头乱纷纷的长发被海风吹散,仿佛地狱中万千冤鬼在次第复苏。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可是我现在终于知道了。我的孩子,也许连你都不会相信……”

第二十二回 离鸾别凤烟梧中

还乡恰是中秋月圆的前一日。小舟破开蒙蒙的晨雾,烟波浩渺的洞庭湖中心慢慢露出碧色苍苍的君山岛。码头上倚立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殷殷望着平静的湖面。

上次回君山岛,还是三年前。现今吴霆遇害身亡,乐秀宁远嫁吴越,吴夫人病故,就连小丫头青梅亦不知去了何处。家人仆役渐渐散去,三醉宫空空荡荡,如大海中孤凉的一叶弃舟。

“舅舅安好。”此情此景,沈瑄竟也说不出别的话来,胸中万般疑惑不解,也只好暂且按下。

接任掌门的话头,吴剑知却也没重提起。只是引了他回宫,备下酒饭接风,又一一问询起别后这半年的事。

沈瑄忍耐不住,先说起了在无根岛重遇蒋灵骞的事。吴剑知听闻,一下子怔住了,脸上白了白,半晌没说话。这样的变故自然也落到沈瑄眼中。

“这是好事。”吴剑知沉吟良久,终于道,“你二人磨难多年,总算修得正果,这是好事。她为何没有和你一同回来?”沈瑄便将原因说了。

“蒋姑娘慢一步过来也好,我们便有时间细细准备婚礼。你俩就在三醉宫完婚,我来出面请人,这就发帖子。婚事一定要隆重。”

沈瑄苦笑道:“舅舅不必费心。我和蒋姑娘不打算……”吴剑知打断他:“瑄儿,你和蒋姑娘算起来都是我的师侄辈。你们的父母都不在了,我自当操办此事,不能让江湖上的人,再说你们的闲话。这也算我们洞庭派对蒋姑娘的一个交代。”舅舅的话也颇有道理,沈瑄不好反驳,心想等离儿回来再看她的意思。

转瞬间便拟好名单,请下的客人不太多,却都是武林中有分量的前辈,包括庐山、武夷、镜湖各派的一些长老,多是吴剑知和沈彬的旧友世交。名单末尾写着“叶清尘”三字,沈瑄心有所动。

吴剑知道:“你来晚了,重阳节叶大侠还是在这过的,前几日才走。”

那么,必定是去赴无根岛之约了。想到叶清尘和印月苦尽甘来,又想到自己将来漫长的日子,亦有幸福在彼方守候,觉得这世间多少还是有些微温暖的。

夜晚,甥舅二人坐在灯下,一张一张书写请柬,彼此沉默不言。

吴剑知的书法依然漂亮,但执笔的手却在灯影下不住颤抖。当日乐秀宁刺杀他所留下的伤,应该还远远没有恢复。想到这些,沈瑄已是什么都不想再追问了。

夜阑人静,仿佛风暴前的湖面。安宁的空气中甚至有些恬美的气息。

半夜里不知怎么,沈瑄忽然一惊而起,额头上全是冷汗。

碧天如水,雁过轻云,更鼓拖着长长的三声响。三醉宫的深处隐约传来一些低语,待要细听时,却又飘得远了。沈瑄觉得奇怪,这三醉宫门户萧条,已经没什么人住了。是谁在窃窃私语呢?凝神细听,发现声音是从吴剑知的书房里传出的。他心中一凛,悄悄披衣起来,向书房走去。

“我不同意。”“四师弟死得早,他留下的独生女儿,我们本就应当多加照顾才是。从前那些恩恩怨怨……”“那是自然。但瑄儿娶她不宜。”

“我劝你看开些。瑄儿不娶她,也决不会要别人。你难道忍心误了他一辈子?”不知吴剑知是在劝说谁,这人为什么要对他的婚事发表意见。沈瑄觉得那声音似乎在那里听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那人似乎在考虑吴剑知的话,一时默默无言。

过了一会儿,吴剑知轻声道:“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那是什么滋味!你也知道的。”那人“哼”了一声,忽然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经书是假的?”吴剑知好像是愣住了,半晌不语。

“你明明知道是假的,居然还认认真真抄了一份留在碧芜斋,让我带走什么‘真本’。你怎可以这样?你不知道练假经书有什么后果么!”那人埋怨道,声音虽大,却明显中气不足。

吴剑知缓缓道:“真正的《江海不系舟》,师父临终前让我看过一次。所以经书一偷回来我就知道是假的。这可能是天台派的圈套,也可能是别有差错。我曾经怀疑是三师弟掉了包,后来才知道错怪了他。但不管怎样,当时我们动手偷书,已是大错特错了,还有什么可说。”

“我就知道,你给我假书,是为了惩罚我。可是……”

“我可以明白告诉你,在偷书这件事上,我是大师兄,当初没有劝住你们,事后当然也没资格惩罚。但是……我之所以‘只是’这样对你,因为你是恩师的儿子。”

是爹爹,爹爹还活着!沈瑄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他不假思索地冲了上去,一把推开书房的门。

屋里的两个人看见他突然闯入,都吓了一跳,吃惊地瞪着门口。然而沈瑄的表情更是惊奇,他分明看见灯下坐着的那人,是天台山的老僧枯叶!

半晌,吴剑知方才苦笑道:“瑄儿,我急着叫你回来,是因为你父亲回来了,他想看看你。”沈瑄不敢相信。这个衰朽憔悴的老僧,难道真是自己的父亲,记忆中那风采翩然的洞庭君子么?他紧紧盯着那张被风刀霜剑刻满的老脸,发现他眼角中漾出了点点慈泪。

“爹爹!”他扑了过去,抱住沈彬的膝头,失声痛哭起来。沈彬轻抚着爱子的头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只打算躲在屋子里偷偷看你一眼就好,不想还是被你发现。”沈瑄拭去泪水,抬头道:“爹爹,当时你流了那么多血,那么多……后来是怎么得救了?”

沈彬凄然一笑:“你不知道闭穴之法么?内功深厚的人,当一刀插下去的时候,及时把穴道闭上,就不会流多少血,将来还可以再活过来。当然,如果那一刀插进心脏,就止不住血,谁也救不了。当时我身上流出的血,是假的……”“假的……”沈瑄默默摇头,那充斥了整个童年记忆、漂满了整个浩瀚洞庭的鲜血,原来是假的。

“那时我被逼自尽,就用了这个法子。但这是不可告人的,在江湖上,‘沈彬’已经没了。我只好毁了面容,剃度为僧,四处流浪。”

沈瑄听了这故事,心里像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说不出。从前对父亲的种种幻想一下被击得粉碎,连渣滓也冲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眼前凋零的现实。他望着父亲垂垂衰老的面容,只是道:“爹爹,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忽然,他心中一动,想起一件事,心里一阵阵发凉。

沈彬又道:“今日我们父子二人总算见了一面,我也无憾了。明日我就动身回天台山,不再来了。”沈瑄颤抖着声音问:“爹爹,你知道‘碧血毒’吧?”沈彬淡然一笑:“蒋听松是我杀的。”

“什么!”吴剑知吓了一跳,“师弟,你把蒋听松也杀了?”

沈瑄缓缓站起,他的心已沉沦到极点,绝望到极点:“难道真有这样深的仇恨么?”沈彬道:“倒不是为了仇恨。本来,蒋听松逼我自尽。我上天台山去就是想伺机报仇……不过后来,我发现他也是个伤心人,也就算了,从此住在山里,采药行医,了此残生。我可想不到你也和天台派扯上瓜葛,竟找到山上来。那天我早看出你受了重伤,又留你不住。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到赤城山看看。赤城老怪果然对你动手,那小姑娘又离得太远。我要救你性命,手头又没兵器,只好捡了你的剑,从树丛后偷袭老怪。”原来父亲是为了救自己。那天蒋听松神志发狂,如非受袭身死,自己也就死。想到这里,沈瑄更加难受。

沈彬道:“如果我身上还有武功,本来也不会用‘碧血毒’。但蒋听松让我们偷走的是一本假的《江海不系舟》。我练了之后,全身武功尽失。不是自己及时设法治疗,连命也送掉了——所以你可想见我多恨他,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是存心杀他……我自知对他不住,后来又上赤城山,把他好好安葬了。”吴剑知在一旁听着,心里焦虑,不住看着沈瑄脸上的神情。沈瑄心里却只有一件事,他如何向离儿交代呢?如果离儿要为她的爷爷报仇,他要怎么办?

沈彬也看出他的痛苦:“我当时也来不及想,这会妨碍你的婚事。你的未婚妻子若要报仇,就让她来杀我,你别和她计较……”

“爹爹!”沈瑄重又跪在父亲面前。

月亮斜斜挂在西天。天亮之前,沈瑄恍恍惚惚走出,也不知该向哪边去。他的那间院子里盈盈亮着一盏寒灯。灯前有素影摇曳。走近一看,不是离儿是谁?

怎么这么快?沈瑄脑子里只有这么几个字。为何这么快,就到了最后审判的时刻。

“瑄哥哥!”蒋灵骞站在门口招呼他,表情恬静。他不想让离儿看见自己慌乱的眼,一手扇灭灯烛,拉着她回到屋里。

稍稍理清思路,他开口道:“叶大哥和印月师父会了?”“嗯……”蒋灵骞笑了笑,没有说旁的话。

“不是还没到中秋么?”他有些奇怪。的确,明日才是中秋。难道是还没见面,那么为什么……

蒋灵骞却说起别的话:“我看你的被子还是热的。你怎么睡到半夜跑出去了?”沈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定一些:“我有些热。”

蒋灵骞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觉得很烫,有些惊慌:“你没事吧?”沈瑄笑道:“不用怕,睡一觉就好了。”

她的笑靥如夜色中碧桃花开。他虽觉甜美,虽也在笑。可是父亲的脸、蒋听松的脸、离儿的脸在脑海里幻来幻去,走马灯一样。

要不要对离儿说呢?说了以后,是求她原谅,还是听任她去向父亲寻仇?她的心里,又会怎样想?他心里乱成一团。

“瑄哥哥?”蒋灵骞推了推沈瑄,“我特意跑来,是有件事一定要问清楚。”沈瑄的心沉了沉。

“本来是不能说的,但是——”蒋灵骞似乎也感到难以启齿,甚至不知不觉中往后退了几步,“但是我觉得不能瞒你——刚才那和尚是谁?”沈瑄大惊。

“你去偷听吴剑知讲话,我和姑姑也跟在后面看了。跟你舅舅在一起的那和尚是谁?怎么以前没见过。”

沈瑄一惊:“你没听到我们说什么吗?”

“听不清。只是看了一眼,姑姑就拖着我走了——那和尚到底是谁?”

“枯叶和尚么……”那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却像是别人在替他说,“一个朋友,舅舅的朋友。”

“只是朋友么?”蒋灵骞喃喃道,“那就好了。”

“你说的姑姑,又是谁?”沈瑄忽然想起。

“就是印月师父。”

沈瑄不觉打了个寒战:“她是你姑姑?”

蒋灵骞道:“没错的,原来她就是我那个失踪多年的姑姑澹台烟然。”

“你怎么能肯定……”沈瑄实在无法置信。

“因为她知道我父母的很多事情。她还知道我本来的名字是湘灵。她吃了你的药,渐渐把过往事情全都想了起来,一一告诉了我。所以,我们也不等叶大侠了,赶快到洞庭湖来……来报仇。”

听见“报仇”两字,沈瑄的心又是一沉:“报谁的仇?”

“报我爹爹的仇——也就是她亲兄长。”

她来为澹台树然报仇。沈瑄心里忽然升起一丝侥幸,她急着为父亲报仇,爷爷的事或者暂时顾及不到吧?将来再向她慢慢解释,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毕竟,父亲杀蒋听松,是出于无奈,而蒋听松从前也深深伤害过父亲。

离儿却没有看出他心中的百般纠结,只是絮絮道:“你知道么?我爹爹在庐山遇难时,姑姑也在场,当时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她把当年的情形,都告诉我了。”她的声音渐渐发涩,紧紧抓住了沈瑄的手,“爹爹临死之前,救下了姑姑和我的性命。可是姑姑却救不了我。那大恶人本来要杀我,却被爷爷赶来。他来不及便掳走了姑姑,逼她吃下了孟婆柳。姑姑失了忆,当然永远不会揭发他,更不能向他寻仇。”

“那么,她知道大恶人是谁了?”沈瑄问道。蒋灵骞道:“姑姑知道的。可她又不说那人究竟是谁。姑姑很凶,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她好像……不知道姑姑跟那人是什么关系,似乎很微妙。”蒋灵骞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块。

“那个人……不会是舅舅吧?”

“不,”蒋灵骞说,“就是你说的那个枯叶和尚。”

沈瑄居然淡淡道:“是么?”

“当然。”

“你和你姑姑,其实就是为了找他来的?”

“是的。姑姑说,仇人多半应该在洞庭湖,所以带我过来指人。刚才看见他,姑姑已经认定了。姑姑恨之入骨,不愿意提他的名字身份。我放心不下,就先来问你,那枯叶和尚是你的什么人。既然只是舅舅的朋友,我可就不管了。”

他的心情忽然平静了,也许是绝望到了极处,反而有了思考的空间。他伸出颤抖的手,替离儿理了理纷乱的发:“确定是他的话,什么时候下手?”

蒋灵骞的目光一寒:“马上。”

“嗯。”沈瑄淡淡应承着。

蒋灵骞又问:“你不拦我?”

“你应当报仇,我为什么拦你?”沈瑄淡淡道,“你姑姑没有对你说过,枯叶和尚原来是什么人么?”

“姑姑没有说。姑姑只是讲,这人的面貌虽然这些年变了许多。只不过,他就是死了烧成灰,姑姑也认得。”沈瑄的脑海中,再度浮起印月那张酷似离儿,却苍白冷淡的脸,忽然觉得……她美丽得如此可怕!

“那你姑姑现在在哪?”

“我怕你舅舅不依不饶。而姑姑没有武功,所以……我好容易说服了她,让她先回岳阳。一切由我来就够了!”沈瑄笑了笑,将她揽入怀中,尽量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战栗,只是拥紧了她。

如果时间可以停止,如果流水可以结成冰山……但是一轮白日已从湖上冉冉升起,冷风中的落叶萧萧而下,寒鸦暗渡,白鸟轻掠,苍苍湖面下震荡着巨大的暗涌。一切都已无可挽回,早已无可挽回。

“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他忽然说,“奔波了一夜,眼圈都乌了。”

蒋灵骞进屋躺下。他坐在廊下,盯着青白的天幕,慢慢想自己的心事。

为什么最后会是父亲,杀死了澹台树然?本来这听着不可思议,可是现在,他觉得很明白。乐秀宁说过,真凶就是最后得了好处的那个人。如果不是半路杀出了蒋听松,澹台树然一死,《江海不系舟》自然非父亲莫属。父亲不愿眼看爷爷的遗物落入这仆人出身、放浪不羁的小师弟之手,就联合了天台派七弟子,暗杀澹台树然。他甚至也明白了,为什么母亲会带他和璎璎远走他乡,会不允许他学武功。母亲一定知道父亲欠了太多的血债,故而要求儿女们远远避开江湖风波。

现在离儿还不知道,枯叶——她的杀父仇人,就是自己的父亲,或者应该告诉她?是恳求她放过老弱的父亲么?一旦离儿知道真相,他们两人就彻底完了。这往后一生一世的分离和痛苦,又如何承担呢?为什么每次得到片刻相聚的欢娱,就要以更深重的仇恨和苦难为代价,这是天意么?不如不告诉她,这样痛苦的抉择,留给自己一个人吧。

不告诉她,她当然会去找父亲报仇。父亲毫无武功,当然会被她一剑刺死。自己呢?总不能袖手旁观。这一个晚上,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视若天人的父亲,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医仙,有着如此阴暗的心灵。但这些终究抹不去父亲眼里慈爱的柔光,抹不去血脉相连的感情,他怎能置之不理?

那么保护父亲,和离儿比武?离儿传承了天下第一剑客的剑法,且不说他未必比得过,真的剑刃相向时,他又怎么忍心伤她?

“现在只能这样了。”他暗暗想。

微白的晨曦慢慢爬上窗棂,映着湘妃竹修长的剪影在窗纸上摇曳,仿佛顾影自怜的佳人。沈瑄看看枕边的离儿睡得正甜,嘴角还挂着笑意。他忍不住俯下身去,吻了又吻,然后悄悄下床,朝沈彬的厢房走去。

天早已大亮,蒋灵骞立在三醉宫门前的湖岸上,默默等候。清绝剑在她腰间晃来晃去,一如心情一样摇摆不定。她也不是第一次杀人了,却从来没有这样激动和焦急过。也许,因为这实在是,血海深仇啊!

似乎等了半生那样漫长,一叶小船终于从洞庭湖深处漂来。船上走下一个垂垂老僧。蒋灵骞迟疑一下,走上去道:“请教和尚法号?”老僧合十道:“贫僧枯叶。”

蒋灵骞暗想,方才她已放出信号,想来姑姑很快就要到了。可惜瑄哥哥自己不肯来。她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谁?”沈彬摇摇头,端详一下对方,觉得面目熟悉,忽然惊道:“莫非是……”

“难为你还记得干过的亏心事!”蒋灵骞不愿有差池,细细问,“二十年前在庐山,是你杀死了潇湘神剑,还给他的妹子下了药。对不对?”

沈彬闭目不答,半晌方道:“果然,报应这么快就来了。你这么像烟然,一定就是四师弟的女儿。”蒋灵骞怒道:“不错,今日便是你得报之期。赶快拔出兵刃来,免得有人说我杀手无寸铁之人。”沈彬苦笑道:“我早就武功尽失,拿什么还手!你就一剑刺死我,我怎会有半句怨言。”

蒋灵骞半信半疑,抽出清绝剑,一寸一寸向沈彬胸前刺去。她自恃武功高强,如果沈彬搞什么鬼,当能够应付。忽然,她的剑停了下来:“我还要问一句,你出家以前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沈彬叹道:“出家人四大皆空,哪里还问从前是谁?我便告诉你,对你也没好处。”

蒋灵骞冷笑道:“你不说,我就舍不得杀你么?”清绝剑又寸寸前进,抵住沈彬胸前重穴。沈彬还是一动不动坐以待毙,看来真的不会武功。

蒋灵骞忽然觉得失落,刻骨铭心的深仇难道就这样轻易解决了?然而她不愿多想,早早了断这一切吧!

她清啸一声,忽然剑锋收回,空中一扫,似乎九山回云,苍茫无边。一片清凉之中跳出一道闪闪剑光,轻灵凄厉,指向人心中最炽热的那一点。

沈彬躲闪几步,终于被刺中。他摇晃几下,倒在地上,清绝剑穿胸而过,仍插在身上。蒋灵骞静静等他呻吟而死,心里有莫名的恐惧。

忽然间,僧帽滑下,露出一头黑发。

“站住,事到如今你还想逃跑!”一个尖利的女声愤怒地呵斥。

沈彬讶异地回头:“我没逃跑……”是儿子约他今早到君山后山谈话,为什么等来的这个人,却是……“阿烟……是你?我罪孽累累,行将就木。临终前居然还能见你一面,可谓幸甚!”

澹台烟然道:“你有脸说这种话?你下得毒手,把我扔在荒岛上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沈彬叫道:“我是万不得已。我情愿你忘了我,也不愿你恨我。你知道我心里面……”

澹台烟然怒道:“住口!你以为我会相信?当初你为了讨好你的父亲,抛弃了我这个从小服侍你的地位卑微的丫头。什么青梅竹马,什么山盟海誓,吴家小姐一进门,你就恨不得我和哥哥立刻离开你们家,永远别回来!”

“你错了,阿烟。我知道你心里有怨。可是以我妻子和我家的关系,我怎能拒婚,父亲怎会宽恕!你说我婚后赶你走,更是冤枉。当时我费尽心思,要永远留你在身边。是你的哥哥非要带你走,是他不愿啊!你走了以后,我天天想念你。我虽然和她有了两个孩子,可从没有喜欢过她。”

澹台烟然似乎心动,沉默一会儿,忽道:“你以为这样说,我会高兴么?你伤害的不止我一个,还有吴小姐!我们两个人都被你害了一生!告诉你,我的心里面对你现在只有憎恨!我可一辈子忘不了:你一面口口声声说爱我,一面谋杀我哥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沈彬自嘲道:“我的确是个禽兽。你动手吧!你早就说过要为哥哥报仇的。”澹台烟然骄傲地笑了:“我好不容易活到今天,当然要为哥哥报仇。不过动手的人,应当是那个从你的魔掌中逃出的孩子。”

沈彬忽然感到一阵恐惧,那个孩子是澹台树然的女儿,也就是瑄儿的未婚妻子,那是瑄儿“非她莫属”的人,怎么能……“你告诉她了?”他的牙关“咯咯”作响。“当然!我对她说杀父仇人是一个叫枯叶的和尚。她今早带信来,说找到了‘枯叶’,所以我赶来,想亲眼看你遭报应的一刻。”

沈彬悲愤道:“你要我的性命,给你就是。你怎么可以让蒋灵骞杀我!你怎么这样狠心!你、你、你不但要我的命,也害了我的瑄儿啊!”澹台烟然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彻骨的寒冷:“不错,这正是我的打算。”

沈彬一把抓住她纤瘦的手腕,却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澹台烟然牵了牵嘴角,笑道:“我早就想过了。沈彬,你靠着大师兄的纵容,多活了二十年。当初的洞庭医仙如今成了连武功都没有的老和尚,死何足惜!可是我知道,你虽然讨厌吴小姐,对两个孩子却是骨肉连心。我要让你最疼爱的儿子目睹这样的一幕:自己的未婚妻杀死自己的父亲——就像我当年,眼睁睁看着你杀害我惟一的哥哥。我要让他承受终生的痛苦,让他生不如死。这对于你来说,应该是最严厉的惩罚吧?”

“阿烟……”沈彬几乎没有再说下去的力气,“我求求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澹台烟然道:“若不是你儿子有恩于我,我要连他一起杀掉!你是不是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我会比你还狠?”沈彬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好,就算我儿子必须为我的罪过付出代价。难道你就不为自己的亲侄女想想?你这样做,连她的幸福也一并毁了!”

澹台烟然道:“怨不得我,天下男人那么多,她为什么偏偏喜欢你的儿子!你以为我很在意蒋灵骞的感受么?她虽然是哥哥的女儿,可不过是蒋明珠那妖女所生,更是哥哥的敌人赤城老怪一手抚养长大。如果她不为哥哥报仇,我一样视她为仇敌!”

沈彬绝望了,狂笑道:“我的阿烟天真得像洞庭湖莲花上的露水,是什么让清露变成了血水,让善良变成了刻毒?”澹台烟然悠悠回答:“是孟婆柳啊,你不……”忽然,她脸色骤变,“你,你干什么!”她激动至极,忘记了自己的一只手还在沈彬掌心,那只手已变成蓝黑色。

“我虽然没有武功,可还是‘洞庭医仙’!”沈彬瞧着自己手中的碧血毒,慢慢渗入澹台烟然的身体里。

澹台烟然的呼吸急促起来,紧紧盯着沈彬,满眼怨毒。沈彬缓缓流泪:“阿烟,我的确爱你,却不得不两番对你下手。为了瑄儿,还有你哥哥的女儿,不如所有的罪过都由我一人承担……反正你已不会原谅我了……”

澹台烟然只剩下一口气,脸上神情变得越来越淡漠:“你不该现在就杀了我,我还……”某一刻她忽然想起叶清尘,忽然想知道他在哪里,但是一切都已来不及了。她还没想明白,就已失去了呼吸。

沈彬放下澹台烟然的尸体,一双手还在剧烈颤抖着。他已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快,赶快……”他抖了抖袈裟,拼命奔跑。他要找到那女孩子,他要以“枯叶和尚”的身份在她面前自尽,用自己的死,把这一切都淹没过去。

倘若那顶僧帽不滑下,蒋灵骞不会发现眼前这“枯叶和尚”是个假冒的。她惊慌不已地俯身查看,鲜血从插着清绝剑的伤口不断喷出,冲到他的脸上。那张脸变得古怪起来,她伸手去抹,便露出里面的真面目。

“为什么?你为什么?”她心碎地叫道。“离儿……”沈瑄的声音微弱,“他……你的仇人,就是我父亲。”

蒋灵骞呆望着他,说不出话——看着沈瑄的脸越来越白,她的脑子也空白起来,只是拼命摇头:“那你也不用替他去死,你叫我怎么办?”

猛然,她抽出沈瑄腰间的洗凡剑,向自己颈中横去。沈瑄大吃一惊,却来不及捉她手腕。他忽然站起,拔下胸前的清绝剑,向洗凡格去。

两把剑上都用尽全力。一击之下,一青一白两道玉龙,夹着冲天的血光腾空而起,远远坠进洞庭湖深处。

蒋灵骞抱着沈瑄,“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沈瑄笑道:“傻丫头,我不会死的。我哪有那么傻,真的让你一剑砍死我?”蒋灵骞不解地抬头。

“我用了闭穴之法,你这一剑刺我不死。只要运功调养,就可以恢复。我本来希望,让你误以为一剑刺死仇人,这段冤仇就可以化解……离儿,我其实是在骗你,你,你能原谅我么?”

蒋灵骞只是流泪。她见沈瑄衣襟下不断有鲜血滴出,急着想给他包扎。

“不用。”沈瑄推开她的手,“让我自己回房去,闭关几日就好了。你可千万别来看,别来打扰我。将来,也别责怪自己……”他抬起脚,一步一步挪回三醉宫。

蒋灵骞呆呆看他走远,竟然想不起要去搀扶他。

走到朗吟亭,沈瑄终于倒下了。他也不知受伤之后哪来的力量,支持自己走出了离儿的视线。只是他心里很清楚,这种力量不会再有了。闭穴的方法的确可以免于一死,但那一剑,不能刺在心脏上。他以为自己的心,肯定能躲过那一剑。不料偏偏躲不过,这就是命中注定么?

离儿那飘洒的一剑“且放白鹿青崖间”,令他的心碎了,几乎感觉不到疼,只见如注的鲜血染在吕洞宾的石碑上。他只希望离儿不会……他把清绝剑从胸中拔出时,热血喷薄而出,只好用袈裟掩住。

石碑上剑舞一般的字迹,越来越模糊……

蒋灵骞颓然倒在湖岸边,有很多很多事她还不明白,她要好好想想。

然而是仇是情,她根本无法去想,只觉得头疼得厉害,看见许多许多的流星在湖面上飞舞。终于,她想了起来:“瑄哥哥……”她站也站不稳,踉踉跄跄的,草丛里不知什么东西湿漉漉的,令她滑倒,登时晕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