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的玻璃很厚,宋冉看见对面的旅客们在交谈,说话,笑闹。

一切画面都是无声的——这是隔音玻璃。

她心头一凉,张了张口,却是一丝声音也发不出了。

她趴在落地玻璃窗上,就那么愣愣地凝望着他,看着他一点点往前走,他前面只有四个人了。

那条队伍里有人看见了她,有些奇怪,但并没太明白。

宋冉轻轻喘着气,呼出的热气朦胧了玻璃,她慌忙拿袖子擦干净,却见他前头只剩了两个人。

她嘴唇颤抖,鼻子发酸,几乎就要哭出来。

那个旅客从队伍里挪出半步观察,可不确定宋冉要找谁。

李瓒前边的那位乘客开始检票了。

宋冉扶着玻璃,呆呆看着他,心底忽然就安静下去。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脑中一片空茫。

她知道来不及了。

可就在他前面那个人走进登机口的时候,李瓒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扭头朝这边瞥过来。一瞬之间,对上了她的目光。

她裹着羽绒服,头发凌乱地趴在玻璃窗外,两只手掌扒着玻璃,呆滞而无声地望着他。

目光对上的一瞬,她眼睛圆瞪,立刻张了张口,是“阿”的口型,后边的音却没发出来。

李瓒愣了好几秒,手中的票刚递过去,又抽回来,说了句:“不好意思。”

他从队伍中退出,大步朝她走来。

宋冉鼻子骤酸,眼中泪光闪烁。她怕丢脸,赶紧眨去泪光,抿着唇回头,眼睛亮亮的,乖乖冲他笑。

李瓒来到那面玻璃前,站住了。

隔着一面玻璃,他低下头看着她,眸光深深,似乎藏了太多的情绪,却又一如平常的淡然克制。

他目光清澈,就那么静静看着她,像故人重逢,又像夙愿得成;就那么静静看着,淡淡笑着,弯弯的眉眼里闪过一丝说不清的悲哀,转眼又恢复平和安静。

两人都无声地看着对方,那样浅笑着,微红着眼眶。

过了足足十秒,他才拿手指戳了戳玻璃,指了下她的脸,说了句什么。

宋冉看不懂他的口型,摇摇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他笑笑,没说话了,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上次一别,竟已是四五个月前。好像有些陌生了,却又像依然熟悉。

李瓒问:“你还好吗?”

这句她看懂了,赶紧点头:“好的呀。你呢?”

他也笑着点了点头。

宋冉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不知看清楚了没,没答话,只是眼里含着笑,低头看了眼她的箱子。

就在那时,宋冉忽然发现他右侧的耳朵有些异样。刚想要看清楚——那边,登机的队伍已经完成最后一张检票,地服人员说了句什么,李瓒扭头去,答了句话。

他回头看她,无声地说:“要走了。”

宋冉心里一酸,只能点头,忽又急得扒住玻璃,道:“电话!电话!”

他点头。

她一时脑子短路,都想不到用手机,急急忙忙,直接拿手指在玻璃上写下一串数字。他一瞬不眨盯着她的手,拧着眉,飞速记下那串数字。

她写完了,他还抿着唇蹙着眉,在心里连续背了几遍。

她望着他:“记住了吗?”

他又在心里回想一遍,点头:“记住了。”

她脸上终于绽出大大的笑颜。

他亦笑了,指一下右边,说:“走了。”

“嗯。”她连连点脑袋。

他朝登机口走去,走到半路,回头看她。

她还趴在窗边,巴巴望着他。

他冲她招了下手,无声地做口型:“拜拜。”

她赶紧抬起手,摇了摇:“拜拜。”

他很快检了票,走进登机口时,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这才消失在视线里。

第27章 chapter 27

宋冉看着李瓒的身影消失在登机口, 身后, 她乘坐那班飞机的机组成员都下机了。

空姐诧异地问:“怎么还站在这儿呢?快走了。”

“不好意思。”宋冉拉上登机箱, 小跑走开。她才出走廊,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梁城的。

她立刻接起来:“喂?你好?”

那边李瓒许是没想到她动作如此迅速,顿了一下,才低声说:“是我。”

她停在落地窗旁, 望着窗外的停机坪, 心轻轻地跳着,说:“我知道是你。”

“噢。”他说, “我试一下, 看号码记错了没有。”

“没记错呢。”她说,“你记忆力真好。”

说完发觉这是一句废话,若是没有高于常人的专注力和记忆力,怎么变成万里挑一的拆弹精英呢。

他问:“你是度假回来?”

“嗯,去看我妈妈了。”她说。说完心想,他肯定会奇怪, 为什么妈妈不在梁城。但她也没解释,觉得以后还有机会。

她问:“你呢?”

他停了一下, 说:“出差。”

她问:“又是和炸弹有关的东西么?”

那边只有背景喧闹音, 他并没有回答。

这时, 电话那头传来机上广播的声音, 他说:“先挂了。”

“好。一路平安。”

“嗯。”

宋冉放下电话, 望向玻璃窗外,看见玻璃上映着薄薄的一层室内光景,她抿唇眺望的脸庞浮在上边。

从机场出来,时间并不晚,只是冬天黑得早,还有些冷。

回家的路上,宋冉坐在出租车里,身上寒气未散,手里紧紧握着她的手机,像握着一颗重要的定心丸。

次日上班,宋冉刚进电视台,一路上迎面而过的同事都对她微笑。

宋冉不明所以,到了新闻部的楼层,走进办公区,就见自己座位上放着一大束鲜花,同事们都在冲她笑。

宋冉愈发纳闷,抽出上面的卡片翻开,上头写着:“恭祝宋冉记者凭借照片CANDY一举夺得荷兰国际摄影大奖金奖。——梁城卫视新闻部”

卡片上还附了那张照片的缩印版。

CANDY——SONG RAN

“恭喜啊!!!”同事们齐齐爆发出喝彩声。

小秋上来给了她一个大拥抱:“冉冉你太厉害了,我就知道一定会拿奖!普利策还没公布,但肯定也会是你的!”

宋冉阖上那张卡片,微笑:“谢谢。”

众人纷纷前来祝贺:

“宋冉,恭喜了。”

“这回你是出大名了。”

“急什么呀,这只是个热身。四月份的普利策才是真的重磅炸弹。”

宋冉对每个人都道了谢,她把花放在一旁,卡片塞进抽屉。

自从接受治疗后,她不像从前那么容易情绪起伏了。

比起心理疏导,她认为主要是吃药的功劳。但药片的副作用也有一些,她有时觉得自己像吸毒一样,吃完药了很平静很积极,过段时间就陷入低落和自我怀疑。

仿佛她已经不是宋冉,而是一罐药片综合体。

但医生让她不要自我审视和施加压力,治病要慢慢来。

而现在,早晨刚吃过药的她对获奖的事就看得很平淡,不兴奋,也不排斥和恐惧。

只不过,人还没坐稳,刘宇飞就来找她了。

拿了奖,一堆领导前来关切慰问,询问工作中有无困难之处,又许诺将来给她各种宽松政策和支持力度。

见完各位领导,一上午就快过去了。

宋冉回到办公室也没急事可做,琢磨了一会儿,还是不自觉地翻墙去了外网。她起先只是查看私人信息,萨辛和好些外国记者朋友都给她发来祝贺。

她心不在焉地看完,又去翻别的评论。这次,批评的声音占据了一大方势力。

法国一家报社甚至针对CANDY的获奖专门发布一篇社论,抨击荷兰国际摄影奖的专业性本身,痛斥这个奖项长期从人类的灾难中牟利,推使着一拨拨记者以猎奇猎惨为荣,扭曲人性,追名逐利。

宋冉没去看那篇文章下的数万条评论,关了网络。

晚上快下班的时候,宋致诚打电话过来让她回家吃饭。他从新闻里知道她拿奖了。

父亲的激动情绪都快穿透了话筒。他还没下班,宋冉听见那头一堆人的夸赞声。应该是父亲单位上的叔叔阿姨。

宋冉不太想回家,但不愿让宋致诚失望,还是答应了。

下班后,宋冉开车去了档案馆家属院。

今天的冬天迟迟不肯离开,春节都过了,又一波寒流来袭。院子里的落叶树林仍是一片灰败,枝干光秃秃地直指天空。

天空也是苍茫一片,听说过些天又要下雪。

下了车,寒气刺骨,扑面而来。

宋冉裹紧围巾,小跑着冲进楼道。她爬上三楼走到门口,刚要推门进去,听见里头传来说话声。

杨慧伦说:“前几天我听人说,抑郁症就是心情不好?”

宋央说:“是,也不是。哎呀你不懂,爱那么理解就那么理解吧。”

“你这段时间也搞得我心情不好,我怕是也得抑郁症了。”

“好好的,你又扯我干什么?”

“哎,你说你姐怎么会得这个病?她以前不是个脾气大的人,可现在我跟她讲话都提心吊胆的。”

宋央:“我就说你不懂,那是心理创伤。”

杨慧伦:“心理创伤?我看她人好好的,工作也顺利,还在国际上得了大奖,也该心情好了吧。有什么想不开的?”

宋央跟她讲不明白,转而道:“你干嘛那么早做菜啊,过会儿又得热一遍。大冬天的你就不能等她回来了再做?”

“我还不是怕你饿着,让你先吃点儿。”杨慧伦叹气,“哎,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到家,我都不敢问。那天打电话叫她,被她吼了一下,我现在想起来心都颤。再来几次,我也要抑郁了。”

“唉哟我的妈呀,那都多久的事了。你还记着呢?我也天天跟你吵,你是不是得杀了我?”

宋冉的手握在门把手上,不锈钢又冰又凉,寒意从手指直抵心底。她缓缓落下手,将冰凉的手指塞回口袋,转过身,无声无息地下了楼。

楼道里北风直灌,她在风口站了一会儿,拿出手机。她点开李瓒的号码,要拨不拨的,拇指在冷风里颤抖。

十几秒后,手机冻关机了。

她将冰冷的手机收回兜里,走出了楼道。

这个冬天,好像无休无止地漫长。

李瓒时隔一个多星期回到梁城,气温依然在零度以下。

他回家的时候是夜里,从纽约到帝城,又转机回来,人累得有些虚脱。拿钥匙开门,家里亮着灯。李父正在厨房里熬鸡汤。

李瓒将冷风关在门后,他嗓子有点儿沙,唤了声:“爸爸。”

“一个小时前就落地了,怎么路上耽误这么久?”李父关切的声音从厨房传出。

“堵车了。”李瓒在门廊里换了拖鞋。

“快过来烤火,”李父搓着手走到沙发旁,打开电暖炉,往上头铺了层小棉被,“这天气也不晓得怎么搞的,开春了还这么冷。”

李瓒没说话,坐过去把手伸进被子下烤火。

李父打量了他几眼,想问他医生怎么说,但李瓒只是出神地看着虚空,一言不发。

父亲心里便清楚了,没有再问。

他去厨房里忙活一阵,把饭菜都端上桌了,和煦道:“阿瓒,过来吃饭了。我炖了一下午的鸡汤。”

“诶。”李瓒起身时,抿了下唇,弯了个浅淡的微笑。

父子俩呈直角坐着,各自吃饭,不言不语。

李瓒吃饭到半路,看见架子上放着一堆补品,问:“买这些东西干什么?”

“你们部队领导送的。”李父道,“你走的这些天,指导员,政委,还有政治部的领导,都上门来做思想工作了。”

李瓒手里的筷子停了一下,抬眸看他。

“你兵种特殊,又是军官,立过功,现在落了伤残,部队里不准你退。说这不符合政策。你非要这么干,是打江城军区的脸。事情传扬出去,太不好听了。”

李瓒低头扒饭,没吭声。

“不过你指导员也说了,你现在不想回部队,可以在外头做些非收益性的工作,就说你因伤修养。要定期跟部队保持联系,汇报思想情况。”李父起身拿来一张纸,“这是队里指定的几个你能去工作的地方。”

李瓒看也不看,拿过那张纸就往外一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