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枷风夷道:“紫姬正好下界来看我,我把她也捎上了。”
他回完贺思慕的话,便转过头来走向那摔倒在地的陈老板,仿佛看见了多年未见的亲人一般,亲切地抓住陈老板的肩膀把他从地上提起来:“真是对不住了,出现得太突然了,失礼失礼。看您这器宇轩昂,富贵不凡的样子,您定是那位要请我们吃饭的老板吧?贵姓啊?”
陈老板缩着脖子,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他原本脖子就短,此刻看起来竟跟个没脖子的乌龟似的。
贺思慕道:“陈老板。”
禾枷风夷一拍手,惊叹道:“哟!姓陈啊!陈这个姓好啊!我师兄他舅舅儿媳妇的姑妈就姓陈!你看巧了不是,咱们多有缘,怪不得今日要一起吃饭呢。”
禾枷风夷自来熟地拉着陈老板,扶起地上被吹倒的椅子,让他在桌边坐下。他又拉着紫姬和贺思慕落座,对仍在僵硬状态的陈老板笑眯眯道:“您可千万别跟我们客气,什么龙肝豹胆、山珍海错吃个十斤也不腻。您随意来点就好。”
“你为何下界?”贺思慕直截了当地问紫姬。
两年多的时间倏忽过去,她变成凡人的那天仿佛还在昨日。紫姬将她漫长的生命缩短为凡人的一生,并挽救了濒死的段胥。
不过紫姬并不是特意来挽救她的,后来她才知道这是禾枷风夷与紫姬旷日持久的战争中,风夷最终得胜的成果。她不过是沾了风夷的光在绝境中觅得了出路。
不过她对紫姬没有多少好感。想来樊笼中的人,都不会对造笼子的人有多少好感。
“来看看新的秩序。”这位神明坐在梨花木雕着八仙过海的圆桌边,她看着贺思慕的眼睛片刻,然后说道:“贺姑娘不必对我有敌意。牲畜力不及人,人力不及恶鬼,恶鬼力不及神明,生命自有其位,各有限制。以渺小之躯、生之信念认真度日,爱恨情仇生老病死都值得尊重。”
紫姬抬起手来在自己和贺思慕之间来回指了指,道:“我们之间也是如此。我尊重你的痛苦和困境,因此修改秩序。”
贺思慕沉默片刻,似乎是认可了她的回答,话题一转到了禾枷风夷身上:“神明大人,如今你对风夷是什么想法?”
禾枷风夷和家族商议后,已经将自己的荧惑星命传给他的外甥。他不再是荧惑灾星,也不再是这世上最强的术士了,不过这也意味着他可以为了飞升而修道。
他到了这个岁数才开始正了八经为飞升而修道,看起来前途渺茫。
“等他飞升了,应该是比我更好的神。”
“若他终究不能飞升呢?”
紫姬沉默了片刻,道:“那便也只能这样。”
禾枷风夷抚摸着手杖坐在一边看着这你来我往的两位祖宗,只觉得他仿佛是将要上学堂的童子,这两位分别是先生和家长在交流他的学业。
陈老板搓着手拘谨地坐在桌边,好似这不是他的家,他是被抓来作客似的。此刻他仓皇地左看右看,哆嗦着道:“神……神明?飞……飞升?各位到底是……”
正在他鼓起勇气面对这匪夷所思的状况发问时,房门突然被踹开了,一扇门板直挺挺地落在地上,轰然一声扬起灰尘。陈老板一见便嗷嗷地叫起来,心疼自己紫檀木的好门板。
一个身着蓝色箭袖圆领袍的男子站在门后,手里还拎着一个晕死过去的家丁的衣领。这个男子将近三十岁的年纪,生得俊秀而高挑,因为常年习武而身姿挺拔,一双圆润的眼睛里亮若星芒。
他看着这房间内情形显然很吃惊,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一周后,停在了最有可能跟他解释这场面的禾枷风夷身上。
禾枷风夷接下他的目光,立刻笑逐颜开,摇着手杖道:“哎呀呀这不是段公子吗?陈老板说要留老祖宗吃饭,老祖宗觉得两个人太冷清,这不就把我和紫姬叫过来了么?段公子也要来热闹热闹?”
段胥沉默了一瞬,看着夹在众人之间鸡仔似的陈老板,手一松家丁便掉在了地上。他把手背在身后,仿佛无事发生般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陈老板如此热情好客,应该不介意再多一副碗筷吧?”
陈老板心疼地看着自己的门板,抬起手来愤怒地指着段胥,却听禾枷风夷道:“你这话是怎么说的?简直是折辱我们陈老板了,像我们陈老板这样的大人物那怎么会在意多一副碗筷呢?你看陈老板激动得,马上就要喊下面上菜了。”
说完他笑眯眯地转头看向陈老板:“我说得对吧?”
陈老板默默收回手,赔笑道:“对……对……还不赶紧上菜!”
段胥走到桌前,贺思慕左右两边的位置都是空的,他看了一眼贺思慕的表情,便抿了抿唇,坐到了她对面的位置——禾枷风夷的身边。禾枷风夷瞅着这两个之前的氛围,心想这指定是吵架了。
“还……还不知各位大人……尊姓大名?”可怜的陈老板终于对这一桌子显然不正常的人问出了这个问题。
禾枷风夷笑道:“哎呀,忘记说了,在下星卿宫的禾枷风夷,这位是紫姬。我是贺姑娘的亲戚。”
“哦!原来是星卿宫的道长!我有眼不识泰山!”陈老板惶恐地行礼,普通百姓家可能对别的仙门不了解,但星卿宫却是如雷贯耳人尽皆知的。
段胥望了一眼贺思慕,贺思慕转开目光。
他道:“我是段胥,贺思慕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陈老板还来不及惊诧,便听贺思慕冷笑一声,道:“谁是你的未婚妻了?结什么婚,我不结了。”
段胥望着贺思慕片刻,弯起眼睛笑道:“好,不结便不结,没名没分的这么多年也过来了。但是你得告诉我原因。”
贺思慕并不看他,只是淡淡地抚摸着桌上她的画卷,一言不发,左手上缠着的纱布看起来十分扎眼。
段胥捻着手指,他说:“若是因为之前我不小心伤了你的手骨,我道歉。”
他腰间的破妄剑出鞘,寒光闪烁间陈老板抱着脑袋直接蹲在了地上,高喊道少侠饶命。
那剑却不是冲着陈老板来的,且被贺思慕压了下去,她攥住他的左手怒道:“段舜息,你干什么?”
“你实在气不过,那我把我这只手赔给你。你想怎样都行,挑断我的手筋,碾碎我的手骨,我绝无二话。”段胥盯着贺思慕笑道。
“我不是为了这件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没想到我这么弱而已。”
段胥捕捉到贺思慕眼中稍纵即逝的烦躁,他沉默了一会儿,反抓住她尚且安好的那只手腕,道:“我知道了,你跟我走。”
“放手!”贺思慕喝道。
段胥索性两步过来直接把她扛在肩膀上,转身就走,贺思慕气得脸都红了。她在段胥肩膀上挣扎,望着禾枷风夷喊道:“风夷!”
禾枷风夷捂上了眼睛,道:“哎呀耳朵不太好使,紫姬,人间有句话叫清官难什么来着。”
“清官难断家务事。”紫姬补充道。
听得脚步声和呼唤声都消失不见,禾枷风夷放下了手,笑着转过头来面对陈老板,道:“陈老板啊,你今天可得感谢我,刚刚那位公子脾气坏得很,要不是我在你今日的命运便如你那门板了。就冲这个,咱今天可要加菜……”
出了陈家那九十九间半的大宅,段胥便把贺思慕放了下来,骑上马一路奔回他们在岱州的住处。等真正踏入房间,段胥才松了手。
贺思慕早就不挣扎了,他回头看向她,便见她气得脸也是红的,眼眶也是红的,咬着唇冷冷地望着他。
段胥沉默片刻后,轻声问道:“思慕,你是不是后悔了?”
贺思慕目光一凝:“我绝没有后悔,我只是……”
只是……她想,只是什么呢。
房间里并没有点灯,光线渐渐暗下去。段胥那明亮的眼睛里映着夕阳的橘色,呈现出一种粘稠的糖稀一般的质感,温暖又脆弱。
她爱她所拥有的这个世界,如果不是变成了凡人,她绝不会看到这样生动的世界,感受到这样生动的段胥。她怎么可能后悔?
只是,她还不适应成为脆弱而无力的凡人贺思慕。
她曾经有与生俱来的强悍鬼力,所有恶鬼在她的面前匍匐,在这世间没有谁能威胁她,除了生离死别没有什么能撼动她。她看着这芸芸众生,总是怜悯又向往,怜悯他们的弱小,向往他们的鲜活。
如今她得到了他们的鲜活,也一并得到了他们的弱小。
段胥那么强,她在他面前变得不堪一击。他只是随意地在教学中与她交手,她也能被轻易地伤了手骨。他把她扛着,拉她走她都无法反抗。他教她的那些东西她学得很慢,很艰难,仿佛她天生就无法获得这种力量。
她从前凭着她的天赋便可所向披靡,她没有过这种挫败,她不喜欢这样仰视别人。她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自己的感觉。
她生自己的气。
夕阳的光芒下段胥的胸膛起伏着,四下很安静,唯有他们二人的呼吸声。
“活着就一定会有生老病死,这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你是对这个世界失望了?”段胥望着贺思慕,目光灼灼。
贺思慕摇摇头,她道:“我不是对这个世界失望,我是对自己失望。”
段胥轻笑一声:“是的,你没有之间那样强大的力量了。但是在这个人间,你还有我,还有禾枷风夷,还有姜艾和沉英。你怕什么呢?”
“那毕竟……”
“毕竟不是你自己的力量?那你要我在你身边干什么呢?只同甘不共苦吗?你难道是觉得,你需要我的帮助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吗?我难道会因为这些事情看轻你一丝一毫吗?贺思慕,我病入膏肓时有拒绝过你的帮助吗?我明明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撼动你漫长的生命,知道我相对你来说脆弱如同蝼蚁,我有因此退缩过或者怪过你吗?”
段胥越说声音越大,眼睛颤动着越来越红。这段话说完之后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把怔然的贺思慕抱进怀里,低声说:“你……能不能不要每次生气都一声不吭地跑掉?那时候你也是一样,说结束就结束,我真是怕了你了。”
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隔着几重衣服她也能感觉他的气愤和惶恐。她想起多年以前在鬼军中杀到她面前的少年,那时如果她能感觉到,他是否也会有这样的心跳。
贺思慕抱住他的后背,她低声说:“所以你那时的心情,便是我现在这样。”
段狐狸果然很勇敢。若是换成她,以这样的开始她大概不会坚持下去。
段胥这个人,活到二十六岁一直在赌,他的魂儿一直飘在半空,一半自己抓着一半交给命运,险象环生得失交错,这两年才因她而尘埃落定。
他一直是这样活着的,无法完全掌控自己,脆弱也顽强地活着。
但正因为脆弱才会热烈,因为痛才知道幸福,因为寒冷才知道温暖。这才是她所爱的人间。
“凡人可真是难做……”贺思慕嘟囔着,她道:“我需要时间,我要慢慢学。”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你要依靠我,不要离开我。”段胥在她耳边叹息般说道。
“好。”
“你吓到我了,你得补偿我。”
贺思慕轻轻一笑,道:“好。”
段胥在她脖颈间吸了一口气,便将她横抱起来转身放到床榻上,俯下身去与她亲吻,她勾住他的后颈,他声音模糊道:“当心手。”
“凡人真麻烦……”
贺思慕的声音消失在喘息声中。
天黑彻底了,但是房间的灯依旧没有亮。
在过于鲜明的感受中,贺思慕睁开眼睛看到了段胥的神情,狂热的,迷恋的,仿佛他是一团要扑进水里的火,要将自己满身的炽烈换水片刻温热。他眼底一片迷离,汗湿了头发贴在额际,他的汗落在她的脖子上,炙热得仿佛要灼伤她。他们身上相同的沉香味交缠在一起,仿佛氤氲了整个房间。
她抬起头奉上唇舌,唇齿交缠间她遗漏出喟叹声,道:“坏了,我好像越来越迷恋你了。”
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里,还是他最光彩照人。
她见了许多风景,但还是忘不了许多年前他穿着红色婚服,在漫天鞭炮红屑中对她的一笑。忘不了他身上那清朗又温和的香气。
更不要说如今,她怀里这样一个温暖明媚的活生生的段胥。
她这句话的后果,是让她高喊了一声,越发不好受了。
段胥的耳朵红了起来,她于是咬了他的耳垂。
他颤了颤,轻笑道:“看来明日你不想下地了。”
“你伺候我……也不错。”
贺思慕的声音顿了顿,她亲吻了一下他额边的那一缕早生的华发。
他们将会作为凡人,在这个热烈鲜活的世上活下去。时间流逝,不过时间流逝没有什么可怕,他们也在流逝,到最后贺思慕的这一生和段胥完完全全地交融在一起。
毕生所幸,得以与你,白首以终。
后来陈老板的那匹举世无双的天粼丝缎,还是做了前鬼王大人的嫁衣——虽然那天贺思慕还与段胥生着气,但是她确实是奔着搞到自己的嫁衣布料去的。
第107章 沉海之瑛
月上中天的时候,姜艾又在虚生山的金壁下看见了沉英。
他靠着金壁盘腿坐着,腿间放着摊开的鬼册,鬼王灯在他身侧发出幽幽光芒,他把胳膊搭在鬼王灯上,借着灯火认真地看着鬼册。
沉英这小家伙白天跟着她处理了一天政务,晚上又读鬼册。虽说恶鬼不需要睡眠,但沉英的精神似乎太好了,可以连续几个月连轴转不休息,令人惊叹。
姜艾对于这位鬼界储君最初的印象,是一具躺在贺思慕怀里血肉模糊的尸体。听说他只有十四岁,是战场上万箭穿心而死的,因为要保护贺思慕和段胥的执念不散而成为游魂。贺思慕抱着他尸体的手居然在颤抖,不像是见惯了生死的恶鬼。
沉英的尸体被贺思慕葬在了玉周城的后山,在她父母的坟墓旁边。
她第二次见到沉英,是在虚生山上,这孩子成为恶鬼后去看自己的坟。他站在自己的墓前,俯下身认真地打量了很久墓碑,表现得很平静。
——原来我真的死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过头看向旁边的贺思慕和段胥,笑着说道——死的时候我还在想,三哥和小小姐姐都杳无音信,你们的愿望都还没有实现。我一定要再见到你们,一定要让你们的愿望成真。然后我就真的再见到你们了,真幸运。
那时候这孩子穿着一身黑衣,面色苍白容颜清秀,神情中有介于孩子和成人之间的天真和成熟。她想不知道这个孩子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如果这孩子长大了应该会很好看吧。
万箭穿心而死,死得这么痛苦居然还能说出“幸运”二字,果然是个古怪的人,怪不得会变成恶鬼。
当时贺思慕便湿了眼睛去抱住沉英,姜艾发现贺思慕成为人之后,似乎变得很容易落泪。
思慕这孩子,终于不再故作强硬,也被允许拥有自己的软弱了。
她很为思慕高兴。
后来贺思慕让鬼王灯在姜艾和沉英之间选择一个为主,鬼王灯居然选择了沉英。姜艾十分惊讶又松了一口气,松一口气是因为她并不想当鬼王,惊讶是在于鬼王灯居然选择沉英这样一个才成恶鬼没多久,鬼力低微的孩子。
沉英看起来并不像贺思慕这样天赋异禀。
在这几年中,姜艾代为监理鬼域,沉英跟她以及贺思慕熟悉鬼域,学习为王之道。她慢慢发现沉英确实没有贺思慕那样强大的法力天赋,但是若努力可以算是一种天赋,那么沉英应该也是天才。
她没有见过比沉英还要努力和专注的恶鬼,沉英似乎完全没有发现他对于自己的要求有多么严苛,甚至仍然不断地挤压自己,试探自己的极限。
人总有懈怠和厌倦的时候,恶鬼更是如此,沉英却从未有过。他也并不急躁,只是千百日如一日般,将这种努力持续下去。
金壁法的推行和叛乱的平定已经让鬼界趋于稳定阶段。按照沉英法力和理政能力进步的速度,在贺思慕有生之年,应该能看到沉英正式掌管鬼界。
姜艾有时候怀疑,这是不是就是沉英这么努力的目的所在。
贺思慕也有些担心,不过她担心的不是沉英的能力,她担心的是鬼王之位会不会成为沉英的束缚,就像曾经这个位子束缚她一样。贺思慕托姜艾旁敲侧击地问问沉英。
这可实在艰难,姜艾和沉英交流时很难有“旁敲侧击”的行为——因为若不是段胥和贺思慕来看沉英,他绝不闲聊,所问所答皆是正事,好像任何杂事都不能从他那里夺去一点时间似的。
姜艾清了清嗓子。
沉英没听见,他的心思全在眼前的书上。
姜艾想,她该把她家那个大喇叭白散行带出来,准能折腾得沉英看不下去。
“沉英。”她走到沉英身边喊他的名字,沉英终于抬起目光,看见姜艾便笑着喊了一声“姜艾姨。”
贺思慕的爹喊她姜艾姨,贺思慕喊她姜艾姨,如今这个十几岁的小鬼也喊她姜艾姨,看来她要把这个姨做到天荒地老了。
姜艾叹息一声,走到他身边坐下,道:“又在看鬼册呢?”
“嗯,二十四鬼殿近三百年的恶鬼要先熟悉一遍,也看看世上人都为何成为恶鬼。说到这个,我正好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姜艾只觉得头大,她摆手:“沉英啊咱先不说这个,思慕刚刚传来消息,她要和段胥办婚礼了。”
沉英的眼睛立刻就亮了,兴奋道:“三哥和小小姐姐终于修成正果了!这……要在哪里办?玉周城吗?两边嘉宾一半恶鬼一半人,这宴席可要好好想想……”
姜艾见沉英脸上少见的生动神色,仿佛整个人都活了过来。他少见地放下正事东拉西扯一通后,姜艾撑着下巴问他:“小沉英啊,你羡不羡慕?”
沉英怔了怔,苍白的脸上映着蓝色灯火。
“羡慕什么?”
“思慕和段胥都成为人了,他们有五感活得热烈,可以成婚可以白头偕老。但你死了,还要学这些繁杂的东西把鬼界撑起来。你不羡慕他们吗?你真的想要做鬼王吗?”
沉英年轻的脸庞上浮现出惊讶神色,他理所当然道:“三哥和小小姐姐成为人相守一生,这就是我的愿望之一啊。我的愿望实现了,要羡慕什么呢?而且我没有觉得死了有哪里不好,姐姐和三哥都还在我身边,这个世界有什么变化?”
顿了顿,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姜艾想问什么,于是说道:“姐姐说过,王位之上唯有牺牲,但我没有什么好牺牲的。在这个世上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姐姐和三哥,他们的愿望就是我的毕生所愿。三哥已经收复十七州了,而姐姐希望维护人界与鬼界的平衡,那成为鬼王做好这件事,就是我的愿望。”
虽然早已知道沉英的执念是保护贺思慕和段胥,但姜艾这还是头一次这么清晰地感受到这是种“执念”。
她皱皱眉:“那你呢?你自己呢?”
“这就是我自己的愿望啊。”
“如果思慕和段胥百年之后死了呢?”
“那他们也会有后代,有所珍爱的人。我会尽力保护他们所在的这个世界。”沉英低头看着鬼册,道:“我知道我没有姐姐和三哥那么聪明,不知道能不能做好,不过我会努力做的。”
姜艾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她发现沉英身上有种特质,他把“我”看得很轻,把身边的人看得很重,或许是因为年幼接连失去了亲人的原因,他对后来的亲人——贺思慕和段胥有着很深的依恋。
姜艾想,如果这孩子长大了就会好起来罢,等他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更多的亲人,对贺思慕和段胥的执着就会慢慢变淡。
可是沉英并没有作为一个正常的少年,长大的机会。
姜艾摸摸沉英的头,她道:“思慕和我都知道你很努力,这世上再找不出比你更努力,更善良的恶鬼了。”
她似乎明白了鬼王灯为什么会选沉英了。
“你应该会成为一个好鬼王的。”
沉英笑起来,他把鬼册收起来提起鬼王灯,欢快道:“我们先去找他们罢!”
姜艾看着沉英哼着歌往山下走,月光下并没有他挺拔修长身形的影子。她也笑起来,摇摇头。
前前鬼王贺忆城是乱世立法之主,前鬼王贺思慕是治世推法之主,而后来的鬼王薛沉英,是盛世拥法之主。
后来在他的手上,鬼界和人界和仙门之间,存续了上千年的和平。
太遥远的事情且按下不表,新和五年岱州府城内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红妆队伍长龙般看不到头,车边随从向街边百姓撒的居然是珍珠银币,锣鼓喧天鞭炮响彻云霄,整座城飘满了红色纸屑,如同一场红色大雪。
宴席大摆三天,惊动了整个岱州。
谁也没想到,画中名手贺思慕姑娘居然有万贯家财,豪掷千金招婿。岱州百姓时隔几年后都还在讨论那场婚礼,有人说早知如此我也要做贺家的上门女婿,又有人说你可别做梦了,你是没见过贺姑娘的新郎官。
那时夏日阳光灿烂,新郎官一身红衣金绣,笑意盈盈从街上打马走过,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世上再没有比他更俊俏的郎君了。
以至于数十年后齐州刺史赵兴造反称帝,攻克南都,建立新朝,北迁都城,拜前朝已故方姓大儒为帝师,为前朝大将段舜息树碑立传,种种传奇不胜枚举。可岱州百姓回忆往昔,还是津津乐道那场盛大婚礼,还有早已离开了岱州城的贺思慕和她的夫君。
这似乎已经才是数十年间,岱州城最为人称道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