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潺潺,段胥仿佛要被雨打风吹去的花,便是在这种时刻,他仍然还是那个说什么都轻飘飘,爱笑的少年。

  禾枷风夷合上房门,看向守在门外的紫姬。紫姬提着伞安静地站着,看见他出来便抬起一双墨黑幽深的眼眸,默默走向他然后撑开伞。

  禾枷风夷转身走下台阶,走进春雨泠泠的庭院中,紫姬手中的伞稳稳地遮在他的头顶。

  他的手杖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像是漫不经心的心跳,风夷突然偏过头去看向身侧的紫姬。

  “待我死的时候,你会难过么,你也会拽着我哭吗?”

  紫姬怔了怔,她轻轻咬着嘴唇,好像不愿意回答。

  禾枷风夷不由地嗤笑一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总是对他的死期避而不谈,实在荒唐。

  “你在逃避什么呢?荧惑一族的短寿宿命的策划者,不正是你们吗?”

  顿了顿,他道:“神明大人。”

  紫姬的步子顿了顿。

  荧惑灾星一脉天生反骨又是天生奇才,禾枷风夷年少时更是叛逆。他自小饱受病痛折磨,又有早逝的预言纠缠,十五岁便借荧惑血脉及先祖之法,得开天门见神明。

  他将那些制定世间种种秩序的神明指着鼻子大骂一通,说他们既不来人间,不知人生疾苦,便不配支配人界。他本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谁知骂完之后,在那一片炫目的白色光芒中,真有一个声音说要同他一起下界,体察人情。

  此刻禾枷风夷看着面前寡言少语,眼眸如幽深夜空的美人,仿佛看见了她从光芒中走出的那天。

  他说道:“你觉得,你们错了吗?”

  紫姬迈过门槛,扶住风夷的手。她抬起眼眸看向他:“神明是不会错的。人间‘对错’的概念,也是神明制定的。”

  风夷也迈过门槛,他轻笑一声,道:“是啊,真是妙啊。那你们创立这一套秩序的初衷又是为何呢?”

  “为了世界平稳运转,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

  “所以利用我们的善良?紫姬,我们维护了大多数人的幸福,却别无选择地要为此而不幸。你们冠冕堂皇地折磨我们,不觉得太过傲慢了吗?”

  紫姬认真地望着他,她平静道:“这便是,我在此地的理由。”

  禾枷风夷望着她片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道:“你若从未觉得自己做错,又为何不回去?说实话,紫姬,这个游戏我也玩腻了。”

  他突然从伞下走出去,走进淅淅沥沥的雨里,他的头发和衣衫迅速被雨水打湿,衣服贴在常年生病的瘦削身体上,越发形销骨立。

  紫姬的平静神情转为慌张,她道:“你……你这样会生病的!”

  她几步想走上前去,却被禾枷风夷抬手制止。他笑着一步步向后退去,而他身后石阶的尽头,便是一道悬崖。

  “紫姬,你安排我早死,安排我此生被病痛纠缠,无法挣脱。那我今日就要死,这样从山崖上掉下去,应该也不会太痛苦。”

  禾枷风夷已经站在了悬崖的边缘,地面上生了青苔湿滑得很,他踉跄了一下,紫姬便立刻丢了伞想向他奔来。

  “紫姬!”禾枷风夷高声喝止她,目光灼灼地指着她说道:“你是神明,你是这个千年的神监,人间之策由你而出由你监察。你要想清楚,你若是插手了人间事就没有后退的道理,若你在此刻救我,就是承认你错了。”

  紫姬的脚步一顿,她站在原地,气愤地说道:“禾枷风夷,你不要闹!”

  禾枷风夷看着紫姬的神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道:“神监大人,原来你也会生气啊,我还以为你们这些人飞升成神之后,便再也没有人的心肠了呢。”

  “可我是个人,神监大人,我不是你的秩序,我会呼吸,有心跳,会开怀也会难过。我是人,你看着我,我是活生生的。”

  禾枷风夷又向后退了半步,几乎是悬在悬崖边了。他那指向紫姬的手慢慢松开,掌心向上,仿佛是伸出手等她拉住他。

  “十年相伴,至于今日,神监大人,你要救我吗?”

  紫姬站在原地握紧了拳头,雨水把她的秀丽眉目连同衣裙一起打湿,在一片湿气氤氲中,她低声说道:“你不要闹了。”

  几乎是在祈求。

  禾枷风夷笑了起来,他说:“你也会舍不得你完美秩序里,一根微不足道的钉子吗?紫姬?”

  他看见他唤那一声“紫姬”后,紫姬紧缩的瞳孔。禾枷风夷笑着闭上眼睛向后仰倒,在仰面而来的雨水中,感觉到无法控制住身体,即将下落的自由。

  这一生深陷在病痛折磨和早逝预言樊笼里,终于可以解脱的自由。

  然后他的手被抓住了。

  抓住他的手颤抖着,非常用力。只是一瞬间他的身体便被扯了回去,撞在一个飘着丁香花香气的怀抱里,那个人抱着他的后脑,只是愤然地说着:“禾枷风夷!你……你不要逼我。”

  禾枷风夷抬起头,雨水侵入他的眼睛里,但他却眨也不眨眼睛地看着紫姬,道:“可是你已经抓住我了。”

  紫姬的嘴唇颤抖着,她可能太久没有过这样波澜起伏的情绪,以至于无法表达。她说:“抓住你的是……是紫姬。”

  是她逐渐拾起的,在成神之前她身上的人性。

  禾枷风夷抚摸上她的脸颊,好整以暇道:“紫姬不是神监大人么?”

  紫姬眨了眨眼睛,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

  她终于低头承认道:“是……先是紫姬,然后才是,神明。”

  关于换五感的事情段胥和贺思慕大闹了一场,禾枷风夷听着弟子们的讨论大概也能猜到盛况。但是七日之后,贺思慕还是同意了。

  禾枷风夷想,这小将军果然是一辈子没打过败仗的。

  他们换五感的那日,应段胥的要求贺思慕把他带到了南都。他们相依着坐在玉藻楼的楼顶,贺思慕给段胥穿了厚厚的斗篷,段胥拉着他的手,他们便这样十指相扣。

  太阳从天边的尽头升起来,在那一瞬间,整个世界在贺思慕的眼里活了起来。

  她看见太阳的颜色,那被称之为橙红的颜色,像是一团不会烫伤人的火,温暖又明媚。万物披上它的光芒,仿佛温柔地长出了金色的绒毛,连亭台楼阁仿佛都有了呼吸。

  她身边的人身上非常温暖,斗篷的绒毛蹭在她的脸上,是有些发烫的痒。身下的瓦片坚硬而冰冷,正在被她逐渐升高的体温而温暖。

  玉藻楼里传来了客人喧闹的声音,清脆如珠落的声音,和悠扬如醇酒般的声音,热热闹闹地响在一起。

  “这是什么声音?”贺思慕问道。

  “早上一般是琵琶、古筝和笛子。你再等会儿,秋池就要出来唱曲了。”段胥靠着她的肩膀,笑着说道。

  果然楼下传来一个婉转柔美的女声,咿咿呀呀地唱着听不清词的小调,温柔缱绻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泡化了。

  食物的香气飘上来,贺思慕慢慢地分辨着,哪个属于东坡肉,哪个属于羊肉汤,哪个属于叫花鸡,无数美妙的气味交缠着飘在空中,或许这样闻下去也能闻饱。

  “要不要喝?”段胥从怀里拿出一壶酒,他的手指苍白纤细,有暗色的伤口,也被阳光染成了金色。

  贺思慕从他的手里接过酒,喝了一口,那辛辣芳香的气味盈满肺腑之间。

  这是活人的世界。

  他们的每一天该有多么奇妙和独特啊,这样的日子,过一百年也是幸福罢。

  贺思慕的眼眸颤动着,慢慢转过头来看向段胥。

  她的段小将军,她的段狐狸,有世上最好看的头骨,眉眼如画,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干净澄澈仿佛一块水玉,总是带着笑意。

  阳光照在他的脸侧,沿着他的鼻梁分割光影,他慢慢地吻了她。很轻柔温暖的吻,她尝到了他嘴里的苦味,却不觉得讨厌。

  从他身上获得的感知,便是苦也是珍贵的。

  “思慕,觉得这世界怎么样?”他问道。

  贺思慕蹭蹭他的额头,道:“真好,像家。”

  便是在少年时,她也是四海为家的,入鬼域后就更不要谈什么家了。可是在此刻,这样一个绚烂盛大的世界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却突然感觉像是离乡多年的人,忽然看见了家。

  “段胥,段舜息,你……不要走好不好。”

  她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这样可笑而没有逻辑的话,活了四百年,见惯了生老病死的鬼王居然也能说出口。

  但是段胥却没有回答,他靠着她的肩膀,沉沉地睡去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醒。

  她抱着段胥的肩膀,把头埋进他的颈间,细细地颤抖着。

  “段胥……段胥……段舜息……段舜息……段舜息!”贺思慕扶着他的肩膀,喊着他的名字,从试探到惶恐,到愤怒和悲切。

  她这一生,从没有大声地哭过,没有喊过一个人的名字,到声嘶力竭。她并不知道如何挽留,也不知道自己能留住什么,她从没能留住什么。

  “……贺思慕。”

  段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贺思慕愣了愣,她抬起头来,便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眸。

  仿佛是她的错觉,他好像没有那么苍白了,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仿佛从前一般。

  段胥睁大了眼睛,他伸出手来,以指背拂过她的面庞,喃喃道:“贺思慕,你……你哭了。”

  贺思慕这才发现,她已经满面泪水,她居然哭了。

  恶鬼从没有眼泪,她怎么会哭?

  “你是……温暖的,我能感觉到……”段胥抚摸着她的脸庞,怔怔地说。

  丁香香气拂来,一个紫色的身影出现在他们身边,贺思慕转头看去,便意外地看见了那一贯沉默而神秘的紫姬。

  紫姬朝贺思慕招了招手,她腰间的鬼王灯就飞入了紫姬的手中,蓝色鬼火闪烁间,贺思慕的那一片魂魄从灯中剥离出来,回到贺思慕的身体里。

  这是连同贺思慕在内任何一只恶鬼,都没有办法轻易做到的事情,紫姬做来却不费吹灰之力。

  “以后你不再是鬼王,而是凡人。”紫姬对贺思慕说完这句话,又转头看向段胥,平静道:“你的死期,也并非今日。”

  她将鬼王灯收好,然后低眸看着他们,慢慢道:“我以神明的名义,赐予你们新的命运,望你们珍重。”

  贺思慕怔了怔,她的目光越过紫姬,落在紫姬身后那个遥远的身影上。那个男人穿着青色的宫服,绣着精美的二十八星宿图,笑容灿烂地向她挥挥手。

  就像在他小时候,她去星卿宫接他时那样,那时他便时常问她,老祖宗,你为什么要这么孤独地死呢?老祖宗,我们可以有新的命运吗?

  在那个雨天里,紫姬拉住禾枷风夷之后,他们曾经有过一番长谈。

  ——紫姬啊,你看这世上成双成对的事情,都要个整整齐齐,先头那城门两边修得不一样高,不是还拆了东边儿墙上的砖头补了西边儿墙吗?”

  ——你想说什么?

  ——你让贺思慕变成人罢,把她漫长的生命剪短点,拼在段胥的身上,让他们作为凡人长相厮守罢。神明的秩序,当垂怜舍身救世者罢?

  最后贺思慕留在了世上。

  段胥成为了,她生命中第一个留住的人。

  两年后。

  “段舜息!段胥!”

  夏日的树林里传来呼喊声,但是举目望去却只见绿树掩映,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因为人已经掉进了地洞里。

  贺思慕站在洞底望着高高的洞口,试着跳了两下但失败了,于是皱着眉抱起了胳膊。

  虽然两年的时间里她已经对凡人的生活非常适应,但没到这种时候她还是会怀念她的法力。若她的法力还在,出这个地洞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她就根本不会掉进来。

  “怎么了?你没受伤吧?”段胥的身影出现在洞口,蹲下身来观察贺思慕的情况。他如今又恢复了那身手敏捷,健康矫健的模样,穿着一身蓝色束袖圆领袍,就如当年凉州府城初见的小将军没什么两样。

  贺思慕伸出手去:“快拉我上去。”

  段胥见洞并不太深,且洞底铺了稻草,便知贺思慕应该没受什么伤。

  她做恶鬼时常常附身于人,对人间诸事都还算熟悉,唯独受伤这件事毫无自觉。还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结果搞得伤痕累累,有时还顾着面子不肯说。

  见她无事,段胥便悠然一笑,蹲在洞口道:“要我拉你上来,先唤我一声夫君听听。”

  贺思慕挑挑眉,收回手微笑道:“你说什么?”

  段胥把胳膊搭在膝盖上,叹道:“当初说好了要我做你们贺家的上门女婿,如今却不见三书六聘、三媒六礼、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我跟你明年都要第十年了,总不能一直这么没名没分的罢?”

  说着说着,似乎还挺委屈。

  贺思慕悠悠一笑:“你想要的还挺多,可惜我现在已经不是鬼王,没那么多家底了。”

  “但鬼域还是你的娘家,代鬼王是你姨,储君是你干弟弟。怎么能说没有家底呢?”段胥笑眯眯道:“再说思慕一幅画便价值千金,要迎我是够了,难道不迎我还要迎别人吗?”

  “鼎鼎大名的玉面阎罗,曾经的段帅,要价这么便宜吗?”

  “那要看人,别人迎我那是天价。若是思慕的话,我可以给点折扣。”段胥微微一笑,朝她伸出手。

  “时机不等人,你拉住我的手就算是成交了。”

  贺思慕抬头看了他半晌,阳光从他的背后倾泻而来,蓬勃而热烈。她轻笑一声,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唤道:“成交,夫君。”

  “好嘞,娘子。”

  她被这双温暖有力的手拉出洞外,阳光迎面而来的时候她想起来许多许多年前,她在某个新年夜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

  现在她终于可以跟他说,我爱你。

  我永远爱你,我将用我的一生爱你,永不遗忘。

第105章 红尘所惑 紫姬*风夷番外  她为红尘……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这便是神明们对于人间的意义——明法和成理。是四季变换,生老病死,万物万灵的秩序。

  她一直认为,神并不在人间彰显自己的力量,并不听从人的祈求,秩序已成,万物相生相克,任何偏爱都是对于秩序的破坏。

  成为这个千年维护人间秩序的神监后,某天一个莽撞不知所谓的少年突然闯进了天庭,怒气冲冲地破口大骂,句句直指人间秩序。

  她问同僚这是怎么回事,同僚笑着说——司命啊,这还是上任神监留下的旧政,说是要给凡人一个纠错的机会,所以留了个上达天庭的口子。这个凡人有荧惑血脉,是世人中最容易上来的。

  她想,原来是荧惑血脉。不过近来人世诸事安好并无大乱,秩序平稳运转,便是这荧惑血脉也在他的命数里安稳地活着,跑到天庭前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这个凡人为何要如此无事生非?

  她说——人性原本贪婪无度,无论得到了什么也不会满足,总还想要更多,放他们上来做什么呢?这个口子不必留了罢。

  同僚摇着头,提醒她说既然要取消上任神监羲和留下的政策,就必须要有充足的理由,不可随意而行。

  她望着庭下那少年愤怒的眼睛,便道——好啊,那我就随他下界走一圈。

  那少年看见她走出来,似乎愣了愣,他问她:“你是谁?”

  “我是这个千年的神监,我叫紫姬。”她这样说道。

  紫姬是她万年以前没有飞升时的名字,她关于那段时间能记得的也就是这个名字了。

  她最初下界来的目的,是要让凡人再也不可无事上天界的。

  这个少年禾枷风夷,是她所设的荧惑血脉中的一代。荧惑血脉的命运便是天才、强大、赤诚与早亡,很少有荧惑血脉能活过四十岁。禾枷风夷又天生体弱,或许这便是他不满他宿命的理由。

  他说:“既然到了人间那就是我的地盘了,紫姬大人,我正好缺个仆人,不知道你肯不肯屈尊啊?”

  他似乎对她很不满,存了戏弄的心思。她想,这果然就是个心有不甘的普通人罢了。

  “可以。”

  她答应得很爽快。

  从那之后她就和禾枷风夷相伴而行,形影不离。禾枷风夷虽说要让她当仆人,却也不曾让她干过仆人的事情,相反倒是他时常在照看她。

  “你怎么又不穿鞋子?”某个集市上,他跑过来把鞋子放到她脚下,抬头问她:“你是不是不会穿鞋啊?”

  在她犹豫的瞬间,他摁了摁太阳穴,弯下腰来帮她把鞋子穿好。然后他直起身拿过她手里的那篮水果,长叹一声道:“你看看你买的这篮水果,只有上面一层是好的,下面都烂了!”

  “你是不知道世上有骗子吗?不对罢,骗子不也是你们设计的吗?”他打量了她片刻,笑道:“纸上谈兵的家伙们。”

  说罢转过身去,边走边说:“你刚刚是在哪一家买的,我去给你讨公道。”

  她想,生活于此和设计秩序终究是不一样的,不过作为神明她并没有错。毕竟在她的设计下成长起来的这个少年,果然如她需要的那样善良而赤诚。

  强大的力量只有放在这样的人手里,才不会失控。

  再加一重早亡的束缚,便不至于人心被世情磋磨变恶,这力量就更加稳妥。

  她对她的秩序很满意。

  禾枷风夷自小体弱多病,吹个风淋个雨着个凉,都可能会有性命之忧。也只有春秋两季天气和煦时,有精力出远门。她便随他去除邪祟,他们经过的地方许多人过得很苦,甚至于民不聊生。他便会说:“神明大人,看看你们安排下的这个世界啊。”

  她说,这世上有雄山大川,也有谷地河流,人间出生便有身份高低、体质强弱、幸福与不幸,原本就是正常的。更何况你不是来救这些不幸者了么?

  禾枷风夷便会有些生气,他说若是他不救呢,若是他害人呢?

  她说,你不会的,你不是这样的人。

  在这种时候,禾枷风夷往往无话可说。后来他说,他觉得她看他,仿佛是女娲看着自己甩出的完美泥点子。

  ——你总是这样,高高在上。

  后来她在禾枷风夷身边,又见到了她设计好命运中的另外一位——鬼王贺思慕。在鬼王的命运里,出生便为恶鬼,最是无欲无求的恶鬼,恰恰能成为因执念而生的群鬼之主。由这样的恶鬼掌握鬼域,才令神明放心。

  贺思慕亦如她所愿,是一位非常称职的鬼王。

  ——老祖宗很想作为人生活,她最爱人间了。没有办法可以让鬼王成为凡人吗?

  禾枷风夷这样问过她。

  ——没有。

  ——不可以有吗?

  她便有些疑惑,她说——为什么要有?目前这样的秩序运转平稳,并没有产生任何差错,既然没有差错,又何必节外生枝?

  禾枷风夷看了她很久,她在他眼里看到了轻蔑。

  他说——胆小鬼,你回去罢。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要她回去。此后的许多年里,他似乎已经放弃了说服她,有时候甚至说是自己当年年少轻狂,总是劝她早点回天庭去。

  她却能看见他眼里藏得很深的轻蔑,经年不退。

  可是她并不觉得自己错了,在人间她目睹的种种,甚至于禾枷风夷的存在,都向她证明了她秩序的完美。可是看到禾枷风夷的这种眼神时,她还是无端地有些难过。

  她不走,她既然是神明,便并非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禾枷风夷便也随她去,依然走到哪里都和她一起,她已经对这个世界渐渐熟悉起来。如今是体弱的禾枷风夷,要依赖她了。

  他每次生病的时候,痛苦地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总是觉得很难过。他提起他日渐来临的死期时,她更不愿意与他说起。

  他似乎觉得很讽刺,他说这不是你设计的么?

  是的,这是她的设计。她并没有觉得错。

  她只是日渐觉得悲伤。

  荧惑血脉还会传承下去,以后还会有一个个像禾枷风夷这样的人,叛逆赤诚又善良,最后死在宿命之下。他只是世上万万生民中寻常的一个人。

  但是现在他对她来说不仅仅是一个数字了。

  他的死去不是一个数字的消亡,而是一块生命寻不到补偿的空白。

  她陪着禾枷风夷介入鬼界的纷争,看到贺思慕和段胥时,突然发觉段胥和贺思慕,恰似禾枷风夷与她。

  贺思慕也不再是她完美秩序里的一颗完美的棋子,贺思慕成了她。

  天下所有人的生死离别,苦厄灾痛,仿佛都发生在了她的身上。当她从她引以为豪的秩序里感觉到痛苦时,一切都开始变得混乱起来。

  她知道禾枷风夷的敏锐,他捕捉到了她的混乱。

  于是他趁虚而入,一反常态,逼迫于她。

  在握住禾枷风夷手的时候,她从他脸上看见了得意的笑容。她恍然发现,或许这么多年里,禾枷风夷的心灰意冷,认命不争都是假的。他只是在等待。

  他在等,她对他产生感情。

  等她被自己亲手设计的秩序所碾压,所伤害。等她开始动摇,开始怀疑,开始妥协。

  ——胆小鬼。

  那时他是这么说的,后来他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你就这么害怕不完美?这人世间,下到恶鬼,上到神明,有什么是完美的?

  没有感情的秩序,只是傲慢而已。

  在阔别天庭二十年后,她回到了天界。同僚见到她,便笑道——怎么,神监要关入口了?

  她摇摇头,她说——不关了,是我要改秩序。

  新的秩序里,荧惑血脉到三十岁,便可选择放弃力量得享天年,或者拥有力量而短寿。鬼王若得愿以命换命的真心爱人,便可为凡人,失却力量,却得轮回。

  ——太久不去人间了,或许我们该多下去走走罢。

  她这样说着,同僚便有些惊讶,他道司命下去一趟,看起来变了很多。

  或许还有更多要变的。

  后来又过去一些年岁,禾枷风夷在街上走着,秋日天气渐凉,路上的银杏树叶染上金色。

  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禾枷风夷冷不丁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站在人潮之中,安静地看着他。

  他走过去,问道——神明大人,你来做什么?

  ——来看看我新的秩序,有没有差错。

  她像以前一样,以平静淡然的语调这样说道。

  风夷看了她片刻,笑起来与她并肩而行——要不要去看看老祖宗?她总是提到你,如今她也过得很幸福……

  人间路边的摊贩喧嚣着,街上弥漫着桂花香气,她想原来她所遗忘的万年之前,她便生活在这样的一个人间。

  她为红尘所惑,特来投奔红尘。

第106章 吵架一则

  自从贺思慕成为凡人之后,她日益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有时比人和恶鬼之间的差别还大。比如有的人天生筋骨清奇是武学天才;有的人四肢仿佛是借来的,马还没跑都能从马上摔下来。

  比如段胥和她。

  两年间她逐渐适应了日常的凡人生活,开始跃跃欲试地学习武艺。自从两年前的峰回路转之后,段胥的身体已经逐渐恢复,听到贺思慕想要学习武艺的时候,他便自告奋勇来当她的老师。

  最初沉英知道这件事就满怀忧心,他道三哥的教学方法容易教出事儿来,贺思慕却不以为然。结果真刀真枪地开始学了,便发现当时沉英的说法还只是委婉。

  段胥太狠了。

  段胥也太气人了。

  贺思慕转了转裹着纱布的左手,冷哼一声。她身旁四十多的中年人笑道:“贺姑娘为何事而烦恼啊?”

  贺思慕如今暂住岱州。她赠予姜艾了几幅岱州山水画,被姜艾安排在岱州名家之间一番传阅,得大师们交口称颂,这消息岱州一经传开她便声名鹊起,一幅画要价千金。

  不得不承认,姜艾在挣钱这方面真是有天赋。

  她今日见的这位陈老板是岱州做绸缎生意的老板,听说是岱州首富,手眼通天。他在岱州府城的这座宅子九十九间半,宅内雕栏画栋富丽堂皇,如今他正满脸堆笑,望着贺思慕的眼神直冒光。

  贺思慕指了指放在旁边的画,道:“陈老板看好了,这画是买还是不买。”

  “买啊,如今谁能买到贺姑娘的画,都要出去夸口好几天呢。从前便听说贺姑娘是色艺双绝,画美,人比画更美。”

  贺思慕淡淡道:“我之前说了,你要买我的画,就用你的镇店之宝天粼丝缎来换。陈老板可备好了?”

  陈老板笑嘻嘻地拍拍手,便有人仆人从屏风后捧出一卷绸布,颜色是极正的朱砂红,隐隐约约泛着银色的光芒。

  贺思慕走过去伸手抚摸那绸布,触手细腻如婴孩皮肤一般,温热光滑,轻如蝉翼却毫不透光,那铺在红色之上随着光线变化颜色的银光,便如夕阳下海面的波光粼粼。

  “这天粼丝缎是西域珍贵的天蚕吐丝而成,耗费十年两千多只天蚕才凑够蚕丝,兰月坊制成绸缎,色故居找最上等的胭脂虫染的色。这世上原本有五匹,战火里遗失两匹,还有两匹在前朝皇上皇后身上穿着,埋在地里头啦。这世上剩下来的,就是我手上这匹啦。”

  陈老板挺着腰杆,得意地赞颂自己家的镇店之宝。

  贺思慕弯腰看得认真,摸得细致,她黑色的眼眸里映着丝缎的红,轻声说:“这颜色确实好看。”

  她这些年看过世上的许多绫罗绸缎,这一匹确实是其中翘楚。

  陈老板见她喜欢,笑得没了眼睛。叹息一声,道:“这丝缎我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多少人要买我都不卖,我是要留着传家的。”

  听闻此言,贺思慕转过头来打量他:“所以陈老板到底是给我还是不给我?”

  陈老板终于捅破窗户纸,笑眯眯道:“你看,若我们成了一家人,这还有什么你的我的。你既有了这丝缎,我也能传家,两全其美……”

  贺思慕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看了陈老板一遍,她收回手直起腰来,转身去拿放在桌上的画:“那我就先告辞了。”

  陈老板的手也放在了画上不让贺思慕收走,他拖长了调子哎了一声,望向贺思慕道:“我这匹布料可是不轻易拿出来的,贺姑娘看也看了,摸也摸了,不要不识抬举。”

  房间四周的家丁一个挨一个站得密不透风,陈老板的目光分明在说,你来了就别想走。

  贺思慕环顾四周,收回手悠然道:“看来陈老板是想留我下来吃晚饭。”

  “你想吃多少顿都行,山珍海味随你挑。你也看到了我陈家这样的产业,绝不会亏待你。”陈老板笑得不怀好意。

  贺思慕嗤笑一声,从怀里拿出一颗明珠:“那陈老板不介意我再叫位朋友来吧?”顿了顿,她唤道:“风夷。”

  那明珠立刻泛起温润的荧光。

  “老祖宗?”

  “有位老板盛情相邀,一定要我留下来吃饭,我难以推辞。你要不要来?”

  明珠那头安静了片刻,便有笑声传来:“这等好事我怎么能错过?”

  自明珠发出声音开始陈老板便露出惊讶神情,房内的家丁们也环顾四周,一时间众人惶恐议论纷纷。正在此时房间内突然凭空刮起一阵剧烈的风,纸张帘帐漫天飞扬,众人猝不及防被吹得东倒西歪之际,两个身影从风中显现出来。

  瘦削高挑的男子穿着白色的丝绸道袍,衣服上绣着红莲花纹,背后以红线绣了二十八星宿星图,拄着一根手杖。他身边的紫衣女子如同瓷质人偶般,有着白皙的面容乌黑的秀发,秀丽又没有表情的脸庞上一双幽深的黑色眼眸。

  男子用手杖捣了捣地面,风便立刻消散,只余满地狼藉。

  陈老板吓得跌倒在地,直喊怪物啊怪物。

  贺思慕目光落在那个女子身上,皱着眉头道:“紫姬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