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护卫大梁的将军,拯救百姓是天职,姑娘何须拜谢?”他竖着食指在唇边,道:“姑娘别喊我将军大人,惊动其他百姓就不好了。”
他戴着帷帽,未着官服未带随从,看起来并不想让人认出来。贺思慕眼珠转了转便说道:“您是微服私访来了?”
他并未否认,目光看向远处看管坟地的几个士兵。
因为死者众多,未免坟地不够引起争端,一些士兵被派驻此地维持秩序。原本规矩是先到者先得,有些人要好地块,便塞钱给士兵,将原来已经挖了坑的人准备下葬的人家赶走,葬自己的亲人。士兵倒也是熟练,来者不拒。
本就是都遭了不幸的家庭,到这步田地还要相互倾轧。
贺思慕转眼看向少年,少年的神情看不分明。
“不过姑娘真是好眼力,昨日匆匆一面,今日我还戴着帷帽,你一眼就认出我来了?”他转过头,对贺思慕道。
贺思慕大大方方道:“那是自然,您的威名赫赫飒爽英姿小女子早就倾慕不已。”
小将军闻言抱起胳膊,手抵着下巴。像是觉得滑稽,他悠然地说:“是嘛,威名赫赫?那我叫什么名字?”
“……”
这不正是她预备问他的问题吗?
小将军倒也不深究,低头笑起来,说道:“姑娘不必奉承,我若真有赫赫威名,应该使凉州城免于被屠才是。我叫段胥,封狼居胥的胥,字舜息。”
段胥,段舜息。
这小将军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本该心高气傲目无下尘,却意外的没什么架子。
贺思慕于是笑道:“民女名叫贺小小,这是我的干弟弟,叫做薛沉英。”
“小小姑娘。”段胥重复了一遍,他走近这姐弟二人两步想要说什么,贺思慕余光里瞄到旁边楼阁高处站着的人,大喊一声:“小心!”
几乎在她张口的同时,段胥迅速侧身,破妄剑出鞘在他手心转了一圈,银光闪烁间将高楼上射来的箭矢打落,不过一瞬便剑便再次入鞘。
“有胡契贼人!”
守卫的士兵大喊,高楼上那个黑色身影一闪就不见了,许多士兵去追那人。段胥却不着急,仍旧笑意盈盈地将剑放回腰间:“看来认出我的不只是贺姑娘,还有别人。”
他回过头,刚刚出声提醒他的贺姑娘却已经拽着他的衣服,而她弟弟拽着这姑娘的衣服,一起猫在他背后瑟瑟发抖。
只见贺小小眼含泪水,楚楚动人道:“这可真是太吓人了。”
“……已经无碍了,多谢姑娘相救。”段胥安抚道。
贺思慕攥着他的衣角,道:“虽然我也很想像将军这般,说不必言谢。但我和弟弟已无家人,昨日被赶出太守府,已是无枝可依怕要流离失所,饥餐露宿。而且马上就要下雪了,我们连今晚的住处都没找到呢。”
沉英攥着贺思慕的衣角,意识到这是今天有没有饭吃的关键节点,配合着拼命点头。
这小将军一看便是读了一肚子四书五经的正派人,大约不会拒绝这样楚楚可怜的小姑娘和她孤苦伶仃的干弟弟。段胥看看贺思慕再看看沉英,果然说道:“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自然会帮姑娘和令弟安排住处的。”
顿了顿,他看向天空,似乎有些疑惑:“贺姑娘刚刚说,一会儿要下雪吗?”
“今年天气古怪,关河都能冻上晴天飘雪也不奇怪。现在看着阳光很好,但马上就要变天了。”贺思慕得了段胥的承诺,心满意足地放开他的衣角,指指自己的眼睛:“我这双眼睛向来毒得很。”
得来全不费工夫,若不是段胥在场,她定然要为那刺客的刺杀鼓掌,并且她也确实投桃报李了。
实际上刚刚段胥仿佛背后长眼,在她提醒之前就已经闪身躲避,原本这箭是射不到他的。不过贺思慕用术法让那箭在空中偏了点方向,仍旧直奔段胥而来,这才逼出了他的破妄剑。
贺思慕牵着沉英的手,愉悦地同段胥一起回城。
破妄剑乃是双剑,乌木镶银,刻有银雕咒文,平时两边剑柄互为剑鞘,合二为一看起来如同一柄剑。双手武器原本就比单手难掌握,方才段胥却用得十分熟练,斩断来箭的甚至是左手剑,可见武功不俗。
破妄剑出鞘的时候,她看得分明,那是寒光四射锋利无比。它平日里是不开锋的钝剑,唯有认主之后才会开刃。
贺思慕不动声色地将段胥上下打量了一遍。
并无灵力修为,却能驾驭破妄剑,看来这小将军命格极强悍,且很得破妄剑喜欢。
奇怪呀,这小将军凭什么得破妄剑青眼相加呢?
原本还明亮晴朗的天空风云变色,突然阴沉下来,继而有大雪纷纷落下,落在人影寥寥的街上,给凉州府城更添几分凄凉。
贺思慕抻袖遮住沉英的头顶,说道:“你才昏迷了一天一宿,要是着凉了我可照顾不了你。”
她话音刚落,只觉得头上一重,继而被黑纱挡住了视线,是段胥的帷帽戴在了她头上。
她转过头去,见段胥扶着帽檐,隔着黑纱和落雪纷纷,他笑道:“贺姑娘也才昏迷了一天,当心着凉。”
他的眼睛圆润而明亮,仿佛含着一层光,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一派天然的少年意气。
贺思慕扶着帷帽,浅笑道:“多谢将军。”
段胥松开帽檐,转过身去迎着风雪往前走。他脊背挺拔,步履轻快,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事值得烦恼。
果然是山间明月,晴日白雪,世上少年。
第4章 女鬼
段胥说自己并无赫赫威名,他显然太过谦虚。
“段舜息啊?这个名字朝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贺思慕手里的明珠发出光亮,月光皎洁,她正披着个斗篷坐在太守府的屋顶上,一手托腮一手托着珠子,听着里面传来的声音。
“段家三代翰林,皇亲国戚。段舜息外祖母是前朝长公主,先皇亲姐,父亲段成章因病罢官前,官至礼部尚书。他家是有名的文臣世家,他前年高中榜眼入朝为官,更是前途无量。”
贺思慕靠在屋脊上,抬头望着明月道:“那裴国公又是谁?”
“哟,老祖宗你还知道裴国公啊。如今朝廷两派党争得你死我活,一派是杜相一派就是裴国公,段舜息父亲是杜相的心腹,他自然也是杜党一员。而今圣上喜欢任用年轻人,杜相年事已高,段舜息背景深厚又得杜相喜爱,被当做未来宰执培养。”
“可惜他有个死敌,与他同年及第的状元,如今的谏议大夫方先野。方先野出身寒门,本是裴国公的门客,高中状元后自然归于裴国公麾下,这小子聪明又心思缜密,处处压段舜息一头。”
“先前中秋宴会,皇上心血来潮,请宴中才俊对论兵法,段舜息这回大胜方先野,被皇上大加赞赏。结果裴国公这边立刻上表,说段舜息既有将才,便该多多锻炼。皇上一时高兴,便封了段舜息翊卫郎将一职。”
“段舜息本是门下省给事中,妥妥当当的宰执之路横生枝节,升官却生成个武职。他文臣出身,在军中没有一点根基,去翊卫难免出错,方先野找准机会,一纸弹劾把他送出京城,到踏白军来做中郎将。谁知他刚到踏白军便遇上胡契入侵,踏白军将军战死,他便临危受命成了踏白军将军。”
贺思慕揉揉太阳穴,她手里颠着那明珠,说道:“我懂了,他该是你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赫赫有名的倒霉鬼。”
从名门望族,宰执候选人一路落到个朝不保夕的边关将军之位,怨不得孟晚像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嚷嚷着要保护段舜息。
贺思慕看着不远处段胥的房间,夜已深了,房间仍然燃着昏黄灯火,他的身影投在窗户上,挺拔如松。
“不过我看这小将军却是全无烦恼的样子,成天笑意盈盈,对自己的处境并无抱怨。”贺思慕撑着下巴,漫不经心道:“他果然是真的豁达淡然,顺其自然么?红尘俗世里,十年寒窗考取功名,是不是人人都想做宰相?”
“若是有机会,怕是皇上也想做呢,哈哈哈哈。段舜息是有名的明朗性子,见人三分笑,只是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又有谁知道呢?他出身显赫才华横溢,难道就不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么?”
“啊……真是无趣。”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这小将军不过也是最普通的凡人,困在这名利场里,此生来来回回。
曾经沧海难为水,她姨父可谓是她见过这世间最光风霁月,温柔强悍之人。破妄剑有过这样的主人,怎么还能将就这样的俗人呢?
与此同时,房间里看军报的段胥打了个喷嚏,房间里的军官立刻看向段胥,道:“今日雪大,将军可是受了风寒?”
段胥摇摇头,他放下军报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灯火,然后抬起眼睛看向军官。
“庆生,今日行刺我的人抓到了吗?”
夏庆生面露羞愧之色,抱剑道:“还未。贼人武功高强逃脱极快,我们跟丢了。将军大人,您以后出行还是务必带上卫兵,不然太过危险了。”
段胥不喜欢带随从,这在南都是出了名的。像他这种身家的公子,出门带四五个小厮奴仆都已经是低调,他却向来独行。
据他自己说,他从前遭过劫匪,身边贴身照顾数年的仆人奋力助他逃生,尽数死于匪徒刀下。他心中念旧,便不愿再配新仆。
此番论调在南都传开,便让段胥多了个重感情的好名声。
“武功高强……他在角楼上挑的位置十分隐蔽,这么远的距离能瞄准我,确实是个高手。”段胥于是直接略过了庆生的劝告,轻声说道。
“即便是你在我身边,也未必能发觉刺客。”
段胥轻轻一笑。
更何况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姑娘呢?
月上中天,薛沉英做了噩梦醒来却发觉小小姐姐不在房间,他试探着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便端着烛台又去院子里寻了一遍,还是没有寻到。
他站在原地愣了半天,噩梦中的情景似又浮现。沉英逐渐慌了神,端着烛台推门跑到街上,一路喊着“小小姐姐!”
小小姐姐去哪里了?
小小姐姐是不是嫌他吃饭吃得多,丢下他自己走了?
沉英的眼睛逐渐被泪水打湿,眼前的街道一片朦胧。他想起来他的母亲和父亲,还有所有逝去的亲人,他们都是在他某天一觉醒来之后消失不见,再也不曾回来的,这仿佛某种不祥的隐喻。
他睁开眼时看不到的人,可能这辈子就再也看不到了。
因为下了一天的雪,地上结了一层冰,沉英边哭边走,不小心摔了一跤。
烛台掉在地上,灯火“噗嗤”一声熄灭了,冒着幽幽的青烟。
就在灯火熄灭的同时,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来,隐隐约约的有些模糊。
“孩子你怎么啦?怎么在哭啊?”
沉英抬起头,在萧条寒冷,万籁俱寂的街上,离他十步之遥站着一个身着绿袄的少妇。
好不容易停住的雪花又开始飘飞,她站在暗处,只能看见她精致玲珑的轮廓,耳边垂着碧玉翡翠,手里抱着个黑白婴戏纹的大罐子。
沉英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便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
“我在找人。”他小声说道。
那妇人于是往前走了一步,脚步踩在雪里,无声无息。
“你在找谁啊?”
近了这一步,便能看清她殷红的唇,唇角带着笑意。
沉英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她:“我找……贺小小姐姐,你认识吗?”
“贺小小?这个人我最熟了,我知道她在哪里,娘亲带你去找她。”妇人又向沉英走近一步。
沉英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他像是野生的小兽,本能地察觉到危险。他迷惑而小心地说:“我娘亲早就去世了,而且她不长你这样,你为什么要自称是我娘亲?”
那妇人沉默了,嘴角的笑意慢慢地淡下去。四下里安静得可怕,唯有寒风吹过街中的旌旗招牌,发出烈烈风声。
那妇人又往前迈步,这次她完全走进了亮处。沉英这才发现,她的眼睛是全黑的,没有眼白。而她怀里抱着的那个婴戏纹罐子上,尽是血迹斑斑。
扶着罐子的纤纤玉手染着新鲜的血液,从她的手掌沿着罐身一路流下,一滴一滴落在雪地里。
四周安静得仿佛能听见这些血珠砸在雪地里的声音。
她仿佛没有觉得任何不妥,眨着漆黑的眼睛,温柔地笑起来,循循善诱道:“现在不是,马上就要是了。来啊,快到娘亲这里来。”
沉英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妇人,吓得全身哆嗦。
基于最本能的恐惧,他想要转身拔腿就跑,但是腿也本能地软得不听使唤。薛沉英只能徒劳地喊着:“你……你别过来!我要……我要找小小姐姐!她会……她会变戏法!”
变戏法对于驱邪来说显然毫无用处,但沉英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本事更吓人了。
妇人笑着走近沉英,却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突兀的高叫,惊飞了屋檐上的乌鸦。
“孟校尉,就是她!邪门得不行!违反宵禁还伤了我们好几个弟兄!”
一班巡街的士兵从旁边的街上横插而来,五六个人隔在沉英与妇人之间,带头的正是孟晚。
她回头看看沉英,心道这不是那个贺小小的弟弟么?然后再转过头去抽刀对着面前这个怪异的女人。
那个女人已经停止了前进的步伐,面露不快之色。
孟晚看着她漆黑的眼眸,她从没遇见过这等怪事,握刀的手紧了紧:“这女人是不是中邪了?”
“不想死的就让开!把那孩子给我!”这女人面露狰狞,发出近乎野兽一样的嘶吼,她的指甲迅速变长,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獠牙。
孟晚手抖了抖,心里也没底。在那女人扑过来之际硬着头皮举刀相向,大喊道:“老徐老王,你们快带这孩子走!”
电光火石的瞬间,这妇人突然睁大了眼睛张大嘴巴,漆黑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戾气尽数化为巨大的恐惧。下一刻她双腿一软,结实地跪倒在地上,獠牙利甲消失得干干净净,匍匐着瑟瑟发抖,抖得仿佛待宰的羔羊。
孟晚还维持着举刀的姿势,愣愣地看着脚下跪倒的少妇,不能理解电光火石之间她怎么就态度大变。
“饶……饶了我……”
少妇恐惧到话也说不清了,只顾着不停地磕头,力气之大在地上砸出咚咚的声响,好像不知道疼似的。
“你到底是……”孟晚警惕地看着少妇,话还没说完却见一阵青烟飘过,那少妇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下安静得仿佛刚刚的妇人只是幻觉。
“娘唉,这娘们果然是鬼!”她身后的士兵愣了一下,有人惊呼出声。
“瞧这胡契人造的孽,屠城这样大凶之祸,铁定要招不干净的东西来!”那些士兵议论纷纷。
孟晚心有余悸地回头,正想询问沉英的情况,却不期然在她身后,长街的尽头看见一个身影。
那个人影披着藕粉色的绒毛斗篷,戴着一顶帷帽,帷帽下黑纱过肩随风飘动,看不清眉目。来人不动声色地站在落雪纷纷之中,仿佛周遭的黑暗是沉郁的气场所致。全身上下,唯一一点鲜活的,便是腰间明灭的蓝色光芒。
这是……段胥的帷帽?
孟晚愣了愣,在她还没出声质询的时候,那个人影突然先发制人石破天惊地悲鸣起来,仿佛土偶活了似的,一边哭嚎一边提着裙子跑到沉英的面前,蹲下来抚摸着沉英的小脸。
“沉英啊!你可吓死我了!你没事儿吧?姐姐现在孤苦伶仃,就和你相依为命了,你可不能出啥事啊!
沉英被她所感染,扑在她怀里哭道:“呜呜呜,小小姐姐,我是出来找你的!结果遇到了奇怪的女人,她好可怕!”
风吹起帷帽下的黑纱,孟晚看着这相拥而泣的姐弟俩,才确认这姑娘是贺小小。
“那怪物刚刚还如此嚣张,怎么突然消失了?”巡夜队伍里的老徐疑惑道。
不等孟晚分析,贺思慕就哭道:“一定是孟校尉英明神武,那邪祟被您的气场所震慑,不敢造次,只好逃走!”
孟晚疑惑地看看自己手里的刀,再看看那女鬼消失的方向,不确定道:“是这样?”
士兵们仿佛醍醐灌顶,纷纷附和起来。
“这丫头说得没错,同为女人,您是保家卫国的女将,她却是害人的女鬼,凡是个要点脸面的鬼都该羞惭!”
贺思慕站起身来,她牵着沉英的手抹眼泪道:“多谢孟校尉救了我们姐弟。”
孟晚把刀插回刀鞘,皱眉道:“你这姐姐怎么做的,大半夜的让弟弟一个人上街,不知道宵禁吗?”
贺思慕楚楚可怜地绞手指。
孟晚看着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心想方才自己或许是太紧张了,才会看错。
那时站在长街尽头的贺小小,风吹起黑纱时,她好像一瞬间看见了一双漆黑的眼眸,和那女鬼别无二致。
大概是错觉罢。
第5章 惩罚
介于沉英和贺小小都是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孟晚嘱咐了老徐把此事上禀将军,便说要送沉英和贺小小回家。
贺思慕掩着面擦去余泪,抬起胳膊指向不远处的一座院落:“校尉大人不必送了,我们就住在这里。”
孟晚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看那院落再看看她,道:“你住在太守府隔壁,这不是安排给……”
说着说着,她意识到什么:“难道说今日那个救了将军大人的女子,就是你?”
贺思慕点点头,捂着心口。
“正是不才在下我。”
孟晚眼神登时燃起大火,是怜悯也没有了担心也没有了,她上前两步攥着贺思慕的手腕:“你果然居心不良,这般处心积虑要接近将军,你想做什么?给你的主子通风报信?陷害我们将军?”
贺思慕哈哈笑了两声,好像听见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似的,低声重复道:“主子?”
顿了顿,她说:“校尉放心,我不认识那个什么国公。若是要害将军,刺客行刺之时我就该缠住将军,让他乖乖受死不是吗?”
孟晚目露精光:“那你就是别有所图!”
这……倒是真的。
贺思慕看看孟晚握着自己手腕的手,心想这十几岁的小姑娘真是难缠,索性道:“我确实另有所图。实不相瞒,自从将军如天人下凡,救凉州百姓于水火之时,我便对将军一见钟情,故而想要亲近将军。”
沉英小小地哇了一声,眼睛一亮,被吓得惨白的小脸都恢复了几分红晕。显然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很知道八卦的乐趣。
“你!将军出身名门,唯有南都的贵女能配,你这一介乡野丫头也敢妄想……”孟晚气愤之余,面露不屑。
贺思慕突然靠近孟晚,望着她的眼睛道:“那你是南都贵女吗?”
孟晚被她一噎,脸色发红:“我算不上……”
“那便是了,你不是南都贵女,我也不是;你嫁不了段胥,我也是;可你喜欢段胥,我也是。我们这般志同道合,难道不是上天的缘分,注定了要相互扶持,你说对不对?”
贺思慕微笑着拍拍孟晚的肩膀,这个小姑娘为她奇异的理论噎得说不出话,贺思慕便悠然转身,牵着一直不敢插嘴的薛沉英往家走。
她忽而想起什么,转过头来对孟晚说:“孟校尉,今日多谢相救。不过以后手中若是没有符咒,你见了这些厉鬼还是跑为上计。”
她偏过头去微笑,夜色深沉落雪飞舞,帷帽下的黑纱隐约透出她的面容,像是一盏黑纱灯。
“毕竟最英勇的羊,也不该和狼搏命,对吧?”
长夜又重归于平静。
凡人眼里的平静。
城郊坟地里忽而闪过蓝色火光,火光中隐隐约约出现一个女子的身影,待火光退却,她的流云纹翘头布帛鞋便踩在了湿软的土地上。
她穿着件锈红色曲裾三重衣,衣上绣着流云纹与忍冬纹,衣服大约是百年前流行的款式。腰间系着一枚白玉坠,雕刻为精细的六角宫灯形状,莹莹发出蓝色的光芒。
那小小的玉坠若显现原形,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鬼王灯。
女子脸色苍白,并无生气,有着细长的柳叶眉凤目,眼角有一粒小痣。所谓冰肌玉骨明艳动人,不外如是。即便是在一派死气沉沉里,也透出死寂的美丽。
贺思慕很好地继承了她父母的美貌,她的真身亦可为实体。只可惜这副身体便是显露在人前,一看也就知道是个死人。
她转着腰间的玉坠,抬起漆黑的眼眸,懒懒一笑道:“滚出来。”
那个绿衣的妇人便随着一股青烟出现在她面前,重重地跪在地上,抖若筛糠。
“王……王上饶命……”
“名字?”
“邵……邵音音……”
贺思慕伸手举在半空,腰间的玉坠光芒闪烁间,便有一本书页卷边的厚重古书落在她手里。
她漫不经心地打开古书,一边翻页一边说:“邵音音,庚子年三月初七死在岱州木里镇的邵音音。”
“是的……奴家……”
贺思慕不等她说完,便唤道:“关淮。”
她说这两个字时语调与平时不同,仿佛声音之中蕴含了不可见的力量,如同拉满释放的弓弦激荡起空气。
话音刚落,便又有一阵青烟吹起,一个老者从青烟中落下。
只见这老者满面皱纹,身材佝偻,须发皆白,且长可及地,以人间样貌来看至少百岁。他被叫来前似乎正在梳发,头发束了一半另一半乱乱的垂在地上,不仅滑稽还挡了视线。
“王上!关淮在此!”他慌慌张张地弯腰行礼,声音过于高亢而走音,活像个破锣。
“鬽鬼殿主,我长得可像是这棵树?”
贺思慕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关淮一撩头发,才发现自己拜的正是一棵黑黢黢的槐树,那槐树张牙舞爪地仿佛也在嘲笑他。关淮连忙转过身来,还险些被自己的头发绊了一跤。
“王上,恕老臣老眼昏花……”
“鬽鬼殿主头发已经长到误事的地步,不如剪了去吧?”
关淮立刻抱住自己的头发,口中止不住道:“使不得使不得,王上也知道,咱恶鬼这头发剪掉可不会再长了。”
鬼王之下有左右丞,二十四鬼臣,每位鬼臣分管一个鬼殿,关淮便是鬽鬼殿主。
贺思慕看了他一会儿,靠着墓碑敲着书,淡淡道:“三十二金壁法中,第五道第三条是什么?”
关淮宛如私塾里被先生抽中功课的弟子,颤颤巍巍地僵硬了半天,然后醒悟道:“是……啊,是不得食用十岁以下孩童!”
贺思慕啪得把书合上,指向匍匐在地上的邵音音:“你殿中的恶鬼,当着我的面要吃一个八岁孩童。看来法度在鬽鬼殿主这里,是形同虚设啊。”
关淮看了一眼地上抖着的邵音音,赔笑道:“这小丫头才成恶鬼没多久,不太懂事……”
“不太懂事?邵音音,把你那黑白罐子拿出来,让鬽鬼殿主看看你有多不懂事。”贺思慕低头望向邵音音,笑意盈盈。
邵音音浑身僵硬,她几乎要矮到尘土里去,可怜巴巴地摇头,小声说:“我没有什么罐子……”
贺思慕微微眯眼,一字一句道:“我说,拿出来。”
她腰间的玉坠陡然发出刺目的火光,而邵音音惨叫一声,颤抖着拿出一个肚大口小,描着婴戏纹的罐子。
一看到这个罐子,关淮的脸色就变了,他立刻高喊道:“方昌!方昌!”
又一股青烟袭来,从青烟里走出个高挑瘦削的白衣书生,脸色煞白地跪地向关淮与贺思慕行礼。
“见过殿主,王上。”
关淮指着方昌,怒火朝天道:“我本是信任你,闭关之时才将鬽鬼殿的一干事务交由你处理。你怎能如此玩忽职守,连殿中恶鬼私囤魂火都没有发现?”
这义愤填膺的一番指责倒是把自己撇了个干净,分明是知道自己兜不住了来拉一个替罪羊。方才还老眼昏花,现在却突然眼力变好,一下子就看出这罐子是什么了。
“你们这是冰糖葫芦一个串一个啊。”贺思慕笑笑,从邵音音手上拿过那黑白的罐子,罐子上的婴戏纹乃是身穿肚兜的稚子在蹴鞠,活灵活现趣味盎然。
这么个可爱的罐子里,存了六个不足十岁的孩童魂火,孱弱却纯净。
“杀死十岁以下孩童,其罪一,囤积魂火,其罪二,依律当如何?”
满脸堂皇的白净书生磕头,悲切道:“求王上网开一面,放过音音!她并非有意忤逆王上,音音生前育有四子,接连夭折,最终她生五子时难产而死。音音心中有怨故成游魂,百年后化为恶鬼。她变成恶鬼的执念便是子嗣,她控制不住自己啊,求王上念在她可怜,饶了她罢!”
关淮立刻狠狠瞪了方昌一眼。
贺思慕上下打量了这书生模样的恶鬼一会儿,懒懒道:“鬼册上她的生平写得明明白白,你复述一遍给我做什么?她有没有意忤逆我,我不关心,但是我在这个位置上一天……”
贺思慕停顿了一下,目光渐冷:“我的法度,就不可忤逆。”
方昌低头咬牙,贺思慕走近方昌,在他面前微微弯腰,笑道:“你喜欢邵音音?”
“臣……”方昌飞快地瞥了一眼邵音音。
“所以你心疼她,纵容她,隐瞒不报?”
“绝非如此!”
贺思慕抚摸着腰间的玉坠,漫不经心道:“人间有句话,惯子如杀子,情人之间也是如此。”
方昌似乎还想说什么,被关淮所抢先,关淮呵斥道:“王上说的是!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做人的时候学的道理,做鬼就不记得了?吃稻谷的时候要珍惜,吃人就可以随便了?”
关淮一边给方昌递眼色叫他别说话,一边瞄贺思慕的神情。
邵音音伏在地上,嗫嚅道:“望王上念在音音初犯,从轻发落。”
贺思慕瞥了一眼大义凛然的关淮,笑起来:“这是你殿中的恶鬼,按理说该由你来处置。”
方昌闻言面露喜色,而关淮抖了抖,果不其然贺思慕走近关淮,拍拍他佝偻的肩膀。
“你来处置她,我来处置你,如何?”
“老臣……”
“而今我在休沐,姜艾与晏柯代我监理鬼域。你今日先去领今日的罚,不必禀告我你如何处置她,七天之后若鬼册上还有她的名字,我们再来议论。”
贺思慕也不去看地上的邵音音和方昌,再度拍了拍关淮的肩膀,便消失于一阵蓝色火光中。
“老臣恭送王上。”关淮深深行礼,然后松了一口气,仿佛贺思慕是一座压在身上的大山似的,她走后背都挺直了几分。
他慢慢转过身,撩起他滑稽的白发,看着跪在地上的邵音音和方昌,气道:“方昌啊方昌,我说你什么好?包庇情人也就罢了,还敢跟王上顶嘴?邵音音做的这些事,你就是说破大天去王上也不会松口!”
邵音音满脸惊惶地看向方昌,还未出口恳求,就又遭了关淮一通骂:“现在知道害怕了?囤魂火杀小孩的时候开心得很嘛!”
他明明是个极苍老的老人了,嗓音也跟破锣似的,骂起人来却是中气十足,胡子都给他吹起一尺高。
方昌纤瘦的手掌安抚着邵音音的脊背,他面露坚决之色,叩拜道:“殿主大人,您在鬼域里最为年长,王上总要敬您三分。方昌求您,您帮音音求个情罢,我愿做牛做马,不忘您的恩情!”
关淮看了方昌一会儿,他长叹一声道:“我是虚长了三千多岁,那又如何?贺思慕平息鬼域叛乱,血洗二十四鬼殿时,才不满百岁。三成的殿主在她手上灰飞烟灭,哪个不比她年长得多?”
“要不是她这百年来脾气和缓了些,你刚刚说的那些话,够让你灰飞烟灭一万次了。”
方昌怔了怔,明白关淮话里的意思是不会救邵音音了,不禁灰心地伏在地上。
“待这件事处理好,你代我去向王上谢罪罢。记得少说话,王上休沐之时很少找我们,更不喜欢被打扰。”
关淮拍拍方昌的肩膀,再看看地上瑟瑟发抖的邵音音,摇着头离开了。
贺思慕这个喜怒无常,十代内天赋最强的鬼王,他可得罪不起。
第6章 军令
凉州太守府的书房里,炭火把整个房间烘得温暖,空气里弥漫着袅袅烟气。金丝楠的厚重书桌上,放着一封信,信上写了“密”字且加有兵部专门的红戳。
这封信刚刚被八百里加急,送到段胥的桌上,被他拆开还不到一个时辰。此时他坐在书桌之后,孟晚和夏庆生站在他的书桌前,他并不避讳孟夏二人,信便摊开在桌上让他们看得分明。
孟晚的眼神沉郁,她捏紧了拳头道:“欺人太甚!他们这是要你去送死!”
段胥胳膊架在书桌上,双手手指交叠插紧再松开,他思考时惯会如此。
沉默了一会儿,段胥抬起眼眸道:“秦帅的想法并没有错,如今凉州已经收复,宇州大半却还在丹支军手里。宇州之南便是一马平川,大梁再无险可守,胡契人得了宇州便会直逼南都,所以宇州绝不可失。丹支和大梁都很清楚,所以那里才是最重要的战场,战事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