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提灯》作者:黎青燃

  文案:

  贺思慕在战场上捡人吃,没成想被人捡回去了。

  捡她回去的那位少年将军似乎把她当成了战争遗孤弱质女流,照拂有加。

  贺思慕于是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弱女子

  ——哎呀血!我最怕血了,我见血就晕

  ——水盆好重我力气好小,根本端不动

  ——你们整天打打杀杀,好可怕哦

  暗恋小将军的女武将气道:“段哥哥才不喜欢你这样娇滴滴的姑娘!”

  贺思慕一偏头:“是么?”

  某日少年将军在战场上马失前蹄,被人阴了。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见血就晕的贺思慕松松筋骨,燃起一盏鬼灯:“让我来看看谁敢欺负我们家段将军,段小狐狸?”

  段胥想过,他不该去招惹鬼王。

  他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知道她的真名叫贺思慕。

  但是或许他用一生的时间,都不能让她在她四百年漫长的生命中,记住他的名字。

  “我叫段胥,封狼居胥的胥。”

  ——————

  日常装柔弱超强鬼王女主*狡诈专兵少年将军男主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爱情战争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贺思慕,段胥 ┃ 配角:方先野,禾枷风夷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四百岁鬼王少女的第二十三次艳遇

  立意:唯有爱可以与时间及死亡为敌,永世长存

  作品简评

  天赋卓然的鬼王贺思慕,在休沐觅食时意外遇见了小将军段胥。携带着她故人之物的这个小将军似乎并非真正的段胥?两人你来我往互相试探,贺思慕终于了解了段胥黑暗的过往以及心中的志向,而段胥也发现了贺思慕的坚守和孤独。寿命不过百年的凡人和四百岁仍是少女的恶鬼,以爱意抵抗时间洪流。

  本文构思巧妙,引人入胜,情节曲折,体现出段胥自我救赎收复河山的坚定意志,和贺思慕守护人间的大爱无疆。人物塑造饱满立体,情节触动人心。

第1章 风起

  北风萧瑟,冬日肃杀,凉州城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或许应该把“一般”去掉。

  此刻的凉州城内伏尸遍地,血流成河,腥味冲天,一座城如同一座巨大的坟,连呼吸声都过于刺耳。

  从远方飞来一只乌鸦,停在屋檐之上,沙哑的低鸣声撕破了寂静的黑夜,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它们成群结队,铺天盖地飞来,落在这座城池的街头巷尾,踩在堆满大街小巷的尸体身上 。

  也不知道是第几只乌鸦落下的时候,一双浅杏色的布鞋踩在凉州城主街的地上,顷刻间就被血染得斑驳。

  布鞋的主人乃是一个白色衣裙的姑娘,看起来十七八的年纪,在这惨淡鲜红的背景里,仿佛血池中开出的一朵白莲。

  她手里拎着个玉坠,食指勾着玉坠绳不停地转着,玉坠就发出莹莹蓝光。

  “看来是屠城了啊……”这姑娘的语气相当平淡。

  寻常姑娘看见这样血腥可怕的场景,怕是要吓晕过去,可惜贺思慕不是寻常姑娘。

  她是一只恶鬼。

  人死之时,执迷不悟,夙愿未了,便化作游魂不可往生,游魂相食百年而生恶鬼。

  恶鬼食人。

  贺思慕,不巧便是一只来觅食的恶鬼。

  夜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满城的尸体一具压着一具。贺思慕的行动丝毫不受阻碍,她在那些尸体的躯干间灵活地走动,总能一脚踩在最合适的缝隙里。不巧刚走出去六步,她的脚就被人抱住了。

  “救……救……”

  贺思慕低头看去,一个肚子上被砍了一刀,皮肉翻飞的男人抱住她的脚。他被血污得看不清五官,眼神已经涣散,但颤颤巍巍地指向一边。

  “救救……我儿子……救救……沉英……”

  贺思慕看了一眼他指的方向,那里有个七八岁的小孩,被好几具尸体压在下面,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他依稀还在出气儿,但紧闭双眼,大约是晕死过去了。

  她转回目光,看向这个蓬头垢面,奄奄一息的男人,道:“你儿子状况比你好多了,快要死的是你。”

  “救救……”那男人好像听不见贺思慕的话似的,只管执拗地哀求。

  贺思慕于是蹲下来,手搭在膝盖上,平视着这个命不久矣的男人:“我吃了你,然后救你儿子,你可愿意?你要想好,被恶鬼所食者将少一团魂火,转世后多灾多难,不知轮回多少世方能恢复。”

  男人似乎迷茫地思索了一会儿,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惊恐地睁大了混浊的眼睛,手也有点哆嗦。

  “不愿意?”贺思慕偏过头道。

  男人哆嗦了一会儿,眼里积攒起泪水,他轻声说:“……愿……愿意……”

  贺思慕眯起眼睛,有些怜悯地笑道:“好。”

  然后她干脆利落地拽起男人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然后一口咬上他的脖子,尖利的犬齿深深地刺进他的血脉,一时间鲜血喷涌,溅了贺思慕一脸。她手里的玉坠光芒大盛继而黯淡。

  男人抱住她右脚的手垂落在血泊中,一团光亮从男人的身体里升起,慢慢升入漆黑的夜空。

  人原本有三团魂火,分别位于双肩和头顶,往生之时合为一体,如明灯升空,流星逆行——这便是恶鬼才能看见的死亡。

  像贺思慕这样高等的恶鬼,所吃的便是人头顶这团魂火。

  少了一团魂火,男人往生的魂光便比旁人黯淡许多。为了一世的父子亲情要受几世的罪,岂非得不偿失?但是凡人偏偏爱做这赔本买卖。

  贺思慕干脆地松开手,男人沉重的身体咚的一声砸在地上。伴随着这沉重的闷响,曙光初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被冲淡。仿佛是要日出了,乌鸦也此起彼伏地躁动起来。

  她拍拍手,踏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沿着男人一路爬过来留下的血迹,走向男人儿子的所在。

  说实话以贺思慕的力量,直接吃了那男人他也无力反抗。不过做鬼做到她这个地步的家伙,总有些自己的规矩,贺思慕对于自己的食物抱有很高的敬意,向来等价交换言出必践。

  待她在那堆躯干前站定后,便伸出手去提起倒在那孩子身上的尸体。岂料这尸身伤在脖颈,她提起尸身脑袋时,头颅直接与躯干分离,血肉模糊的躯干再次砸回孩子身上。

  小孩被砸得小脸又苍白了几分。

  贺思慕颇为无奈,提着个污糟的头颅,皱着眉与头颅主人那双目圆睁的惊恐死状大眼瞪小眼。

  “大梁的军队来了!”从遥远的城门上传来一声呼喊,那是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仿佛拼尽了一身力气喊出这么一句话,声音颤抖而逼近撕裂。

  从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与马蹄声,强烈如风暴的活人气息驱散死气,四周有带着欣喜的哭声传来,城中的幸存者们从躲避处零零星星地跑出来,悲恸的人群聚集在长街之上。

  长街尽头的城门徐徐打开,天光破晓,晨光初现,无数马蹄与军靴踏进鲜血遍染的街中,浩浩荡荡看不到尽头。

  贺思慕转眼望去,一眼便看见了队伍最前面的那个男人。

  他看起来十分年轻,尚且是个少年,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身披银色铠甲,迎着逐渐清晰的晨光。这个男人身材修长而结实,有着高挺的眉骨和鼻梁,一双格外明亮清澈的,微微上挑的杏眼。

  这是个极为英俊,且贵气的少年。

  他迎着朝日晨光而来,如同一把劈开黑暗的利刃。

  这是贺思慕第一次看见段胥,天光破晓,万物苏醒,正是良辰,却并无美景——毕竟她站在尸横遍野,痛哭悲怆的百姓之间,手里还提着个死人的头颅。

  少年的眼神扫视了一遍城中的惨况,眉头微微皱起,抬眼沿着长街一直望到很远的地方去。

  浑身是血的贺思慕和幸存的百姓们别无二致,并未引起少年的注意。她扔掉手里的头颅,探究地看向少年。

  ——准确地说,贺思慕是端详他腰间的那柄漆黑纤长,两边与腰部雕银的剑。

  恶鬼的视力很好,她一眼就能把这剑的细节看得分明。贺思慕想着这剑好生眼熟啊,她在哪里见过来着?

  她在她漫长的回忆里搜寻了好一阵,才恍然大悟,这不是三百多年前,她姨父尚在人世时所铸的破妄灵剑吗?

  破妄是仅次于不周剑的灵剑,主仁慈,仙门对此趋之若鹜。这少年看起来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将军,也不像是修仙修道的人,居然会有破妄剑?

  “将军大人!您终于来救我们了!”贺思慕右手边奔出个痛哭哀嚎的男人,撞得她原地旋身一个踉跄。眼看着那个男人跑到街边跪地叩拜,贺思慕余光瞄了一下周围或悲恸或惊喜的百姓,发觉自己杵在这里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她是不是也好歹哭一嗓子?

  她略一思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被她附身的这具身体立刻涌出泪水来。

  她眼含热泪,露出个如见救星的笑容,提着裙子扒开挡在身前叩拜的男人,径直跑到少年马前喊道:“将军大人,胡契人撤退之前屠了城,城中死伤无数,您是来救我们的吗!”

  少年勒马,他身后的士兵纷纷驻足。他环顾四周的百姓,面上是一派与年龄不符的平静,他清晰地说:“我乃大梁踏白军统领段胥,贼人已退往关河以北,今日凉州重归大梁。

  顿了顿,他说:“但凡我在这里,胡契人,再不可踏入凉州半步。”

  幸存的百姓爆发出悲喜交加的哭声,贺思慕跟着呼喊了两声,作出悲恸至极的样子,伸手去扯少年的衣袖。

  少年身边的亲兵顷刻就要拔刀,贺思慕一个哆嗦红了眼睛,少年便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然后从怀里拿出个帕子,弯腰递给贺思慕:“擦擦血罢。”

  他的手指修长洁白,以至于青色的筋络十分明显,看得出曾是尊贵的一双手,但是如今已有多处紫青伤痕,饱经风霜。

  贺思慕含着泪,拿帕子的时候顺便摸了一把他的手,低头的瞬间眼神就带了笑意。

  果然是要找个美貌娇弱的姑娘来附身,娇滴滴地一哭便叫人心软,不仅不赶开还给帕子。

  只是她刚刚摸了这少年的脉,他果然是个丝毫灵力修为都没有的普通人。奇怪,破妄剑竟然会乖乖供这样的人驱使?他是破妄剑的主人么?

  思索之间,贺思慕突然感觉眼前的画面开始飘忽不定,她心说不好,她依附的这具身体怕是要晕倒。她急忙指着旁边尸体堆里的小孩,高喊一句:“帮我救下那孩子!”

  然后就看见自己的身体一歪,软软地倒在小将军的马前。

  ……附身于娇滴滴小姑娘的坏处,便在于这身子过于娇贵,一晚上不睡便撑不住要晕了。

  贺思慕脱出那副身体,飘在半空抱着胳膊叹息。

  众人自然看不见飘在半空的贺思慕,那小将军低头看了一眼倒在自己马前的可怜姑娘,对旁边的一位副将说道:“把她带下去照顾罢。”

  顿了顿,他淡淡说道:“传令下去,今日在城中整顿军务,除城中布防所需,其余人等在城中营救幸存百姓。若有伺机偷盗抢夺者,军法处置!”

  副将领命,贺思慕便看着那副身体被几个士兵扶起来,送走了。贺思慕悠然地跟在那些士兵后面,边走边从怀里拿出一颗明珠,唤道:“风夷。”

  那明珠约有鸽子蛋大小,晶莹剔透,莹莹发亮,隐约刻着许多细小的符文。不多时便从明珠内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他似乎刚刚睡醒,还在懒散地打哈欠。

  “稀客啊,老祖宗!这天都没大亮呢,有什么事儿找我啊?”

  贺思慕也不理会他的报怨,径直说:“帮我查一个人,朝廷的人。”

  “您老什么时候对朝廷感兴趣了,谁啊?”

  “拿着破妄剑的人。”

  明珠那头的男人沉默了一瞬,有些诧异道:“破妄剑重现于世了?剑主叫什么名字?”

  “叫……”贺思慕眯起眼睛,她回头看了一眼那逐渐远去的少年将军。

  这真是个好问题。

  他叫……叫什么来着?

  见到他的那一刻,他在她眼里就只有明晃晃三个大字——“破妄剑”,至于他的名字……她没注意。

  大概是死得太久了,死着死着很多事情都懒得去记了。

  明珠那头的男人似乎猜到贺思慕没注意人家姓名,哈哈大笑起来,他似乎在洗漱,明珠里还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且不说他叫什么名字,查了他你想做什么呢,把破妄剑抢过来?”

  “我要破妄剑做什么?我又不修仙。”

  那少年白袍的背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贺思慕想了一会儿,说道:“大概是最近太无聊了,数十年里难得休沐一次,寻点有趣的事儿做做。国师大人最近要是不忙,便陪我玩玩呗。”

  “哎呦老祖宗,您可折煞我了。您打听到名字,我一准儿给您查。”

  明珠亮了亮,再次黯淡下去。

  明珠那头的禾枷风夷,便是她那三百多年前去世的姨父的第二十代重孙,擅长诅咒之术的荧惑灾星。如今他隐瞒身份,已经在朝廷里混到了国师的地位。

  掐指算来,她虽算得上风夷的祖宗,却是拐了十八个弯极远房的祖宗,关系到如今还能这么好,多半是托了她打风夷小时候开始就不停叨扰他的福。

  贺思慕把明珠揣回怀中,抬头看向天空,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阳光明媚晴朗,以至于地上的血泊都映照出璀璨的光芒。

  她在所有痛哭,悲伤,愤怒,来来往往寻找亲人,收敛尸体的百姓间走过,背着手步履从容,怡然自得,仿佛这人世间的不速之客。

  人世遭难,可天公作美,晴空万里。

  万物的悲喜并不相通,干旱多日此刻被鲜血灌溉的野草,大约也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

第2章 沉英

  天下大势分分合合,沧海桑田。如今这天下三十六州以关河为界,南北对峙。南边是中原正统汉人王朝梁国,北边是游牧民族胡契人建立的丹支国。

  可惜关河以北十七州,曾是汉人中原腹地,无数文人骚客赋诗赞颂的河山。几十年前江山易主,已经是胡契人的地盘。

  虽然梁国的士兵战力与来自草原的胡契人相差甚远,可隔着一道关河天堑,胡契人又不善水战,两边多年来还算相安无事。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一年四季波涛汹涌的关河,今年遭逢百年难遇的寒冬,流经凉州,宇州的河段均冰封起来。

  这可乐坏了胡契人,他们挥师南下踏过平地一般的关河,不过十天就占领了凉州府城和下辖的十余县,再十天又侵吞了大半个宇州,直指南都而来。

  这种人间动荡,四百多岁的恶鬼贺思慕早就来来回回看了不知多少,人间太平盛世也好,乱世杀伐也好,对恶鬼来说其实没太多区别。而她对这些战事了如指掌,乃是因为她的一个嗜好。

  她是个挑食的恶鬼,唯爱吃濒死之人,且不吃病死之辈。于是食物选择的范围十分狭窄,唯有战场上最常见。

  所以哪里打了仗,对她而言便如宴席开场,她定欣然奔往。

  原本她手头上有点事情,胡契人大败梁军连下两州时她没赶上。事情处理得差不多时,风光无限的胡契人却在凉州吃了大亏,被大梁军队奇袭击败,甚至来不及与宇州的丹支军队汇合,就直接被打回了关河以北。

  大约是不能死心就这么把吃进去的肉吐出来,胡契人从凉州撤退时屠了凉州府城,半数百姓死于屠刀之下,便是之前贺思慕遇见的那一幕。

  贺思慕撑着下巴转着手里的玉坠,等着榻上那个小家伙醒过来。

  凉州太守被胡契人所杀,府邸空置,那小将军便暂时住在太守府中,她这副身体晕倒后也被安顿在太守府的一处院子里,晕了一个白天刚刚才恢复过来。

  小将军倒也是个细心的人,真的按照她晕倒前的嘱托把尸体堆里的小家伙救了,跟她安顿在同一个院子里。只是这孩子睡了许久,也没受什么大伤,就是不见醒。

  门上传来两声敲门声,贺思慕的请进还没说出口,门便被大力地打开,可见门外是个没耐心的主儿。

  一个身着明光铠的女武将走进来,她以紫巾束着高马尾,眉眼凌厉英气,颇像男子。她右手端着个食盒,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坐在桌边的贺思慕,便把食盒放在桌上,说话的语气平淡。

  “醒了?大夫看过你,你和你弟弟是疲劳过度并无大碍,待你弟弟醒过来你们便离府去罢。”

  离府?

  还没打听到小将军的事,她这休沐刚刚找到的一点儿趣味,怎能就这么丧失?

  贺思慕牵住女武将的手,露出个倾慕的少女神情,流利道:“姐姐英姿飒爽,虽为女子却能在军中为将,我好生羡慕,敢问姐姐姓名?”

  女武将低头看着贺思慕,上挑的凤目含着锐利眼神,简短道:“孟晚。”

  她没有反问贺思慕的名字,灯火摇曳间神情冷淡,明显是想及早结束对话。

  然而贺思慕没有给她机会,拉着孟晚袖子的手攥得死紧,面不改色道:“幸会,民女名叫贺小小。如今我和弟弟身体虚弱,想在府中多休息些时日,可否请姐姐禀告将军大人,通融一下?啊对了,不知今日救我的将军大人,姓甚名谁啊?”

  孟晚眯起眼睛,她原本眼神就凌厉,此刻更像是带着刀刃。她慢慢低下头直视着贺思慕的眼睛,仿佛要扒开她这层皮看到她的真身似的。贺思慕避也不避,眼带笑意。

  “你不对劲。”孟晚这么说道。

  “哦?哪里不对劲?”

  “哪里都不对劲。凉州屠城,你弟弟昏迷不醒,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害怕?”

  贺思慕偏过头,好整以暇道:“孟姐姐怎么知道我不害怕?我害怕起来也就这样。再说凉州屠城那般的地狱,我和弟弟都活下来了,如今将军大人犹如天神降临,我们不更应该安心?”

  孟晚反手攥住贺思慕的手腕,声音沉下去:“我的直觉从来没出错过,你不是什么好人。你为什么要接近我们将军?你是不是……”

  贺思慕眸光闪烁,含笑看着孟晚。

  “你是不是……裴国公的人?”

  ……啥?什么国公?

  贺思慕迷惑一瞬,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姐姐你在说什么?这是什么劳什子的国公,我听都没听过。”

  虽说从刚刚开始她没有一句真话,但是这句话却是千真万确的。

  人间再怎么位高权重的官宦贵族,与她有什么关系?

  位高权重者又不会特别好吃,她可不像鬿鬼殿主晏柯那般,专挑手握权柄的官员下口。

  孟晚显然不相信她的话,她松了贺思慕的手腕,狠厉道:“我不管你打的什么主意,趁早放弃!我们公子是何等的出身,何等的才华?不过是天性赤诚无所防备,才叫你们这些小人陷害,险些毁了前途!现在不是在朝廷,而是在战场,我便是豁出命去也不会让你再伤我们公子一根汗毛!”

  孟晚这一番义正言辞慷慨激昂,倒让贺思慕颇为无言以对,只觉劈头盖脸被扣了好大一口黑锅。

  但是孟晚的话让她回忆起给她递帕子的那双手,那双指甲修剪整齐,白皙修长,然而伤痕累累的手。

  看起来应该是拿笔的,不该是上战场的手。

  听孟晚喊那小将军公子,想来那小将军还不是将军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认识了。

  “听你这么一说,将军大人还挺惨的?”

  “你少装……”

  孟晚正欲说话的时候,只听见一声清亮的腹鸣音响起。她们二人转头看去,便见旁边床榻上的小家伙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专注地看着她们二人——之间的那个饭盒。

  睡了一天一夜的薛沉英,是被饭菜的香味熏醒的。

  贺思慕看着面前这个狼吞虎咽吃着晚饭的小孩,安慰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你说你八岁,叫……”

  “薛……沉英……”小孩嘴里含着一堆饭,含糊不清地说道。

  “啊,那我就叫你沉英好了。”

  “好……姐姐你是谁啊……我爹去哪儿了啊?”

  贺思慕想了想,不忍心打断他进食的好兴致,便道:“我叫贺小小,你爹嘛,你先吃完饭我再告诉你。”

  沉英点点头,小脸又埋进了饭碗里。

  贺思慕撑着下巴,心想这小子倒是毫无戒心,和饭最亲。

  孟晚军务繁忙,撂下狠话后便走了,留了几个人看着院子。沉英一心只关心饭,孟晚前脚刚走,他便呲溜下地跑到桌前,问贺思慕他可不可以吃这些东西。

  于是现在他正埋首狼吞虎咽中,贺思慕撑着下巴看着他发光的眼睛,漫不经心道:“香吗?好吃吗?”

  “香!好吃!”沉英嘴里鼓鼓囊囊,他忙里偷闲看了眼随便扒拉饭菜的贺思慕,道:“姐姐……你不喜欢吗?”

  “啊……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贺思慕有一搭没一搭,完成任务似的夹着碗里的饭菜。

  横竖恶鬼没味觉,是吃不出来味道的。当然人肉和魂火也并不美味,饱腹罢了。

  这么一看,做鬼倒是十分凄凉。

  沉英终于填满了肚子,他放下碗打了个大大的饱嗝,一双大眼睛眨巴着看向贺思慕。

  “谢谢小小姐,我吃饱了,我爹在哪里呀?”

  贺思慕上下打量着他。这孩子穿的粗布衣服,打了许多拙劣的补丁,家境定然十分贫寒,而且这补丁粗糙的针脚,说不定是他父亲给他缝的。照这样说,他母亲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孩子虽然瘦弱,幸而但长相还算周正,圆圆的一张小脸和圆圆的眼睛,有几分憨憨的可爱。

  “除了你父亲之外,你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亲人吗,母亲、祖父母、外祖父母、姑姑伯伯之类?”贺思慕问道。

  沉英老老实实地摇头,他耷拉下脑袋,说道:“家里的亲人大多都没了,就我和父亲相依为命。”

  贺思慕揉揉额角,这孩子看起来魂火挺齐全,怎么这倒霉运气都赶上缺魂火的了。

  “那你还记得,你晕倒前发生什么了吗?”

  沉英愣了愣,他似乎抗拒回想那些场景,脸上血色尽褪。他拉住贺思慕的手说道:“坏人……坏人在不停地杀人……我爹……我爹他被……捅了肚子……他流了好多血……”

  可算是想起来了。

  贺思慕任他拉着她的手摇晃,平淡而认真地说道:“你爹已经死了,明日我带你去给他下葬。”

  听到“死了”这两个字,沉英的眼睛顷刻睁大,然后瘪了瘪嘴,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慌乱又委屈。

  “真的吗?姐姐你想想办法……我爹还能活过来吗?我爹以前也被镰刀割伤过,腿上好大的口子,他流了好多血……但是后来郎中来了……他就不流血了……还能下地干活儿呢……早先我娘还在的时候,就说受点儿小伤没关系的……小磕小绊人人都有……”

  这孩子越慌话越多,边说边哭,边哭边说,好像嘴不受自己控制似的一串串话往外蹦。从爹说到娘再说到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仿佛非得搜肠刮肚,找到一点能证明他父亲被一刀捅穿肚子还能不死的方法。

  贺思慕就静静地看着他,也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看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声音越来越小。

  最后沉英停下话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哑着嗓子说道:“我爹说……人死不能复生,是真的吗?”

  这次贺思慕终于说话了,她点点头,说道:“是真的。”

  沉英的眼睛颤了颤,倒也不哭了,只是一派茫然。

  “那姐姐你是谁呢?”

  “你父亲对我有一饭之恩,既然你并无亲眷,我会照顾你一阵,把你托付给一个好人家的。”

  沉英蔫蔫地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没来由地小声说:“我爹说我总是哭鼻子,一点儿也不像个男子汉。”

  贺思慕摸摸他的头,道:“我爹娘死的时候,我可是闹了个天翻地覆,若是能哭定然比你哭得还凶。你比我那时候已经争气多了。”

第3章 墓地

  事实证明孟晚孟校尉言出必行,贺思慕和沉英早上起来吃了一顿饭,大夫过来看过他们无碍之后,他们便被客客气气地请出了太守府。据说此乃军机重地,闲人勿入。

  沉英拉着贺思慕的衣角,惴惴不安道:“小小姐,我们以后还有饭吃吗?”

  这孩子三句不离饭,看来以前是真饿狠了。

  贺思慕摸摸他的脑袋,笑道:“自然有饭吃,而且比你之前吃得好多啦。”

  她牵着沉英的手,先去找他爹爹的尸体。那小将军下令在城中收敛尸体,搬到几处荒废的大宅院中,请各个人家去认领尸身,三日之内不认领的便一起安葬了。

  贺思慕见那宅院里尸体一具挨着一具,多得让人眼花,便暗暗使了道符咒,跟着那咒术指引径直找到了沉英他爹的尸体。

  沉英一见他爹的尸体便又哭了,他抹着眼泪说:“爹爹受了这么多伤,我都认不出来这是爹爹了……姐姐你怎么远远的,一眼就看到了……”

  “我是大人嘛,大人视力比你好。”贺思慕面不改色道。

  沉英趴在他爹身上哭了一阵,笨拙但是认真地把他爹的衣服收拾好,拿湿布把他爹的脸和四肢擦干净。中间他发现了尸体脖子上的咬痕,瘪了瘪嘴,又大哭起来:“我来晚了,爹爹的尸体都给野兽咬坏了!”

  野兽贺思慕站在旁边,心想这小孩子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她摸摸沉英的头,和善道:“哭完就把你爹拉走埋了吧。”

  他们跟看守的官兵登记了,便将沉英他爹的尸体拉出去,在城后坟地上挖了个坑埋了。城后的坟地处歪歪斜斜长着些不大精神的树,荒草丛生。然而此时这里颇为热闹,许多百姓都在此埋葬亲人,哭泣声此起彼伏,因为死去的人太多,地方竟有些不够用。

  贺思慕寻了块木头板子,坐在沉英他爹前的小土堆前帮沉英写墓碑。

  沉英大字不识一个,只能说出他爹的名字音读是什么,贺思慕就凭着音给沉英凑字。

  待贺思慕手里的木板插在土堆之上时,仿佛盖棺定论,沉英感觉到他爹真的再也没法揭开这木板重新回到他面前了,情绪完全低落下去,话也不说了,只是一边落泪一边往坟上撒纸钱。

  “你哭他干什么?该是他哭你才对,他已经了却此生再世为人了,而你这小家伙还要在这边关乱世,孑然一身地活下去。怎么看都是你比较惨。”贺思慕感叹。

  这啰嗦的小孩没了言语,只是抹眼泪。

  贺思慕叹息一声蹲在他旁边,随手拿起一叠纸钱撒向天空。

  从她手里撒向空中的纸钱仿佛着了魔似的,转转悠悠在空中飘了一会儿,苍白纤薄的纸片在阳光下闪了闪,突然呼啦啦变成了无数白色的蝴蝶,扇着翅膀上下纷飞。

  沉英这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孩一下就看傻了,不远处埋葬亲友的百姓们也啧啧称奇。

  贺思慕怂恿他:“你也撒一把。”

  沉英有些迟疑地拿起一把纸钱,往空中一撒,那些纸钱飞到半空之中,便也突然化作蝴蝶呼啦啦地飞起来,如同雪花飘舞。

  沉英吓了一跳,腾的一下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我……这是……”

  “看什么看,这不过是戏法罢了。”贺思慕哈哈大笑起来。

  沉英愣了愣,惊喜道:“原来小小姐姐是变戏法的呀!”

  “也算是罢。”

  贺思慕打了个响指,那些蝴蝶便乘着北风翩翩而去,沉英长大了嘴巴转过头看向蝴蝶远去的方向,贺思慕也偏过头望去。

  便看见蝴蝶飞去的尽头,阳光斜照间站着个身姿挺拔如苍松的少年。

  他戴着帷帽,帽下黑纱过肩,身着银灰色的箭袖圆领袍,袖口与正心皆绣有墨色的日月星云,头发以银质发冠束得整齐,帷帽外垂下两道浅白色发带。

  ——这是贺思慕眼里的景象,说实话她也不知道他穿的究竟是什么颜色的衣服,说不定是赤橙黄绿青蓝紫,可在她眼里只有黑、深灰、浅灰、白。

  恶鬼的世界便长这个样子,没有颜色这一说。

  蝴蝶自少年的头侧翩翩飞走,他微微侧身躲避,发带划出一道潇洒的弧度。

  少年看向贺思慕,爽朗地笑着道:“好神奇的戏法。”

  贺思慕站起身来,目光在他腰间的破妄剑上停留一瞬,然后移到帷帽黑纱下,他隐约的脸庞上。

  她正想着如何再接近这小将军,谁知他自己送上门来了。

  她盈盈笑起来行礼拜谢,这身体原本就是个甜美可爱的姑娘,笑起来时更是天真撩人。

  “昨日将军大人的救命之恩,我们姐弟无以为报,在此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