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说得笃定,苏才犹豫着站起来,突然奔出去,在门口四下仔仔细细地看,嘴里还念念有词,看样子是想记住周围的环境特点,回访的意图极为明显。
这样一步三回头的,她终于舍得走了,远远还在招手,大喊大叫:“谢谢你救了我,我会来看你的。”
司徒倚在门口目送她,微微带笑。那笑纹却也仿佛定住了似的,良久良久。
终于他叹口气,说:“出来吧。”
屋子里空蒙蒙的,忽然间比外面的暮色深浓许多,不知道哪里来的灰色烟雾,丝丝缕缕缠绕在空气中,有形一样纠结。有鬼哭一样惊魂的喘息彻天彻地哼唱起来。司徒走进去,手臂挥了挥,没好气地说:“阿零,是我。”
那烟雾听得懂了,讪讪的,竟然一步步就退了。有个特别天真,犹如孩童般的声音从那排挂画的第三幅中冒出来,抱怨道:“讨厌,难得来个生人给我吓唬一下,找找乐子,你竟然给我下延迟结界。害我半小时前施的咒,现在才发出来。”
这声音不来自图画上那座上王者,而是王者座位下的黑色织金地毯,竟然从平面上拱了出来,在地毯下有什么东西像蚯蚓一样一曲一曲地爬着,爬到画框边缘,很舒服地靠在那里,然后,地毯边缘竟然掀开了。有一双滴溜溜的深紫色眼睛,从那里望着司徒。准确地说,那不是一双眼睛,那是一对瞳仁。没有眼眶形状和眼白对比,瞳仁透明如水,妖艳如莲,向司徒瞟来,说:“大人,你对她特别好噢,哪一世的妻转世?”
司徒淡淡说:“她们跟了我,就永远没有机会转世了。阿零,我问你一件事。”
瞳仁中流露出的神色是惊奇:“嗯?这天上地下,前后古今,有什么事情是你不知道的!”
司徒歪了歪头,他脸孔贴近左边耳根的那个地方,有一条淡金色的浅浅痕路,直接通入后脑浓密的黑发中。瞳仁倒抽一口凉气:“换心藤!你失忆了?可是你又记得我……”
司徒摇摇头:“我没有失忆。我只是迟钝了一点,迟钝使我可以继续活下去。”
他声音平淡疲倦,犹如沉在千秋万古无人到处溪水里的沙。阿零却跟遭遇了寒流一样,瑟缩地颤动一下,眼波流转,似惧怕,似同情,终于轻轻答:“你说。”
他却又不问了,只在这房子里走动,开了所有的灯,简约设计的房间看起来十分普通,但不知道为什么,却给人一种极神秘的压抑感觉,仿佛日月都照不出来的黑,正默默潜伏在空气中,随时会释放。司徒终于绕完了一圈,弯腰看着那个贴在墙上的装饰性壁炉,问:“○在哪里?”
苏回家了。
/* 46 */

  《奇幻天下》 二
白饭如霜 :爱 式(6)

她推开门,想偷偷溜到楼上去换衣服,但是餐厅里烛火摇摆,舒缓的爵士音乐回荡,已经是晚饭时间,父母坐在餐桌边,正低声谈话。虽然她住校,但是一个月不回家不通电话也非寻常,因此一面迈步,苏一面想着托词。打工?旅行?生病?哪一个都不通。当父母看到她的时候,苏脸上露出了极为尴尬的笑容,期期艾艾地刚要开口,被妈妈温和而礼貌的言语抢先了:“苏,我们正好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她说:“我们协议离婚,已经在律师楼签字了。你以后跟妈妈一起生活,但爸爸每个星期会来探访你。你觉得如何?”
苏直愣愣站在那里。她没有听明白。脑子里的思路还是按着原来的方向走,说:“我,去了一趟中国,长城很美,路费是我打工赚的……”
然后她反应过来,犹如一声惊雷打到头上。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她惊慌失措地奔去楼上,在楼梯上脚都软了,一跤摔下去,膝头破了皮,立刻又爬起来,继续奔,冲进自己那间紫色壁纸装饰的小房间里,用枕头盖住了头。闭眼祈祷一切神灵,让这一切是梦。醒来即安全。一切是梦。
神灵事太多,没有人听到这哀哭。
苏的肩膀给人轻轻按住。是妈妈。穿着购自第五大道的灰色及膝套装,昂贵合身,拒人千里之外,这华尔街上资深的投资分析师生平所见风浪,大抵都比“离婚”两个字来得惊人,因此安慰起小女儿的时候,也波澜不惊:“苏,不要这样。这是父母的问题,和你没有关系。我们仍然爱你。”
这个时候的爱字,来得多么空虚乏味。
苏渐渐低声。埋在枕头里人死了一样安静。许久闷声问:“真的吗?不能挽回吗?”
妈妈的手抚摸过她的背,自己心乱如麻,竟然没有注意到她体重的变化——那已经过去的非人的一个月,苏从五十公斤跌到四十三公斤,减去无数曾固执无比的脂肪。因为这一念,苏觉得母亲的手指是那么硬而无情。
更硬而无情的是接下来的言语:“是的。苏,人生的事情,很多无法逃避,也无法挽回。”
这句话听起来那么耳熟。一天之内,两个人说过了。难道是真理?
但是,一朵百合花也可以恢复她突变的容貌;一只手也可以将她从绝望的世界拖回。那些奇迹,从哪里来的?
苏振作了一下。爬起来发现妈妈已经下楼,不紧不慢的,永远优雅的脚步声。没有人可以走进她的内心世界,没人知道那里是平静无波,还是翻山倒海。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曾引以为傲的家、圆满温暖的家,随着那脚步声逐渐破碎,一片片四散不回。苏握着拳头,暗自否认:“一定可以挽回,一定可以挽回。只要他愿意,一切都可以挽回。”
她走进沐浴间洗澡,换了自己最好看的衣服。她要走回去寻找更多奇迹。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苏在下决心的时候,司徒江左的问题还悬浮在空中,等待一个答案的救赎。
阿零的光暗淡下去,顾盼着,很为难般。
它渐渐隐入那地毯,似乎要消失了。
司徒江左并没有去看住它,他似乎对那壁炉非常有兴趣,正研究着上面描绘出的熊熊火焰,如果真正仔细观察的话,在火焰中若有若无的,有无数模糊的人头和手臂伸出来,正在摆动呼喊。
阿零一拱一拱,回到了图画上王座底下,眼看地毯慢慢平伏下去了。司徒江左忽然抬起手指,遥遥一招,那地毯竟然破图而出,一挣脱画框,面积暴涨到十数平方,向司徒江左漂了过来,边缘织金黑线凛厉生光,锋利无匹。但司徒江左再一招手之间,便啪啦一声撕裂成无数丝缕,跌落在地,刹那间成了灰尘。再看图画中,那两只紫色瞳仁赤裸裸暴露出来,倘若不是周围还长出无数纤细透明的丝线,缠绕着那王座的四个支撑柱,将它微微悬浮,它就要在光石地面上无依无靠,简直是风餐露宿了。
眼睛对司徒江左委屈地眨巴眨巴,几乎是哽咽着说:“你干吗要拆人家房子?”
然后它放声大哭起来,哇哇哇哇的。它的样子是那么软弱,声音能量却十足惊人,哭起来有够吵闹。而且眼泪非常之多,都不知道那些水分是藏在哪里的,汹涌澎湃地流出来,在图画上滚来滚去,滚到低洼处就形成了积水。司徒江左看起来对眼泪这种东西非常没有抵抗力,无论是女孩子还是非人物种,听它哭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说:“好了,我知道那是○给你的护身盖,我会再给你一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