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杰呢。
一苇对我一抬眼:“走了。”
我差点要结巴起来:“走?走了?”
赶紧看,那只盛汤的碗还放在边上呢,不是喝了长情水吗,此时此刻,应该上演有情人终成眷属,从此羡鸳鸯不羡神仙的戏分了,怎么就孔雀东南飞呢。
一苇始终保持冷静,就算面对八卦也不失优雅:“长情水是长情水,不过。”
她停下来,沉思默想一刻,忽然叹了口气:“纵法术通天,什么神奇物事,前提也要真的有情才是。”
眼光转回庄子夫身上,她对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没有接受的心理准备,美丽的眼睛直愣愣望住门,身体轻轻颤抖。
然后,时光在她周围倒抽了一口凉气,开始以无法想象的速度流逝。
如果说上帝曾经给过她一面钟,指针几乎凝固不动,那么,储存的岁月终于泄洪。
活脱脱的一场恶梦,庄子夫绝世姿容,如花美貌,在我眼皮底下,化身为一颗一颗沙砾堆积成的堡垒,当强风吹过,纷纷崩塌,枯萎,成木成石,成泥土淤泥。
我吓得说不出话,一直到庄子夫化为一具白骨,之后连白骨也成为灰烬,连灰烬连消逝为虚无,我的嘴都没能成功合上,口水滴滴答答落下来,连我鞋子都打湿。
一苇对我动了恻隐之心,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好了好了,没见过世面的,把嘴合上行不行。”行,不过,我一合上就怪叫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无论西洋中土,凡烟视媚行,以勾引男子神魂颠倒为最大嗜好的女子,我们都送尊称狐狸精,这方面的专业者,天敌乃是人老色衰,到一定时候只好转行做教练,而业余人士的生存环境还要艰苦得多,不败露则已,一不小心就被浸猪笼,如此加冕仪式非常人所愿承受,因此中国两千年,有头有脸的狐狸精,还真没出几个。世易时移,人心不古,如今怪了,放眼望去,坊间满坑满谷的杂志,本本苦口婆心,循循善诱,誓把一切女性培养成花狐狸,啊啊啊。。。
从庄子夫家里走出来,一苇鬼扯出上述内容,为了表示心情沉重,对社会道德现状不满,还啊啊啊几句,我一拍大腿:“原来庄子夫是狐狸精。”
结果她四周张望了一下:“谁说的。”
不是?不是你引经据典这半天,顺便说一句,你刚才那段感叹充满了价值观与现状的落差感,显然是因为欲求不满引起的,看你样子虽然比谁都妖精,不过好久没男人了吧。
本以为一苇会气到发晕十三章,说不定一个太阳神掌把我击毙,结果她居然抬眼看天,脸上闪现一丝红晕,悠悠出神半天才叹口气---酸得我差点要拔牙致敬,赶紧嚷嚷出来:“有什么心事赶紧说,我免费听了,别叹气,别叹气。。”
她白我一眼:“滚,你那半瓶水,我才看不起。”
看不起就看不起,如此待遇经年,我早就已经习惯。继续说吧,庄子夫到底怎么了。
庄子夫不是狐狸精,狐狸精是她徒子徒孙十八代,她是世上于色诱异性一途能力最出神入化的生物,名字很奇异,叫做塞壬之缪斯。
一苇微喟着兀自摇头:“这一只辞世之后,下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来。”

塞壬之缪斯,其貌绝美,风华无双,不进寻常饮食,唯一以人类纯净爱情为滋补根本,养颜驻容,只需爱足情热,永保青春不老。倘若爱断情绝,不能及时补充,便会极速老去,化为灰尘。

我自作聪明:“因此她要长情水,要了一瓶又一瓶,使人对她热爱,有生之年不渝?”

一苇点头,又摇头,她冰石般质地的脸上,终于露出真正伤感的神情:“不,她没有要了又要。”

在过去数百年中,塞壬之缪斯,总是很容易就会遇到爱她的人。

那时候时间缓慢,空气洁净,一点丁香结出半世怀念,诗酒在旧事回波里怅然生香,一夕之欢已经足够滋养整段生命,被回忆和文字催得极醇,极鲜活,流传到后世,激出千年之后的为伊泪落。

塞壬之缪斯并非邪恶,她不过一心要人爱,倘若那爱光明纯洁,她便厮守在侧,岁月静好,偕老,只是她从不白头,在爱之后,要寻找新的爱。

倘若你我可以长生,世间谁不如此?

她并无罪过,我便生恻隐,忍不住微怨一苇:“那你为什么不给她长情水,那个男孩子也不错,给他们在一起好了。”

一苇神色哀伤,令我看了惊动,她静默许久,轻轻说:“我给的正是长情水。”
转过眼去回望庄子夫所消失的那栋房子,摇摇头,接着说:“但男孩子所有的并非爱情,而是贪欲。”

对继母的美色,以及父亲留在她名下的偌大家产,垂涎已久,心心念念。

长情水,能凝固和滋养,一个人心中萌发的爱情,使之浓厚,坚定,如磐石之无转移,如清泉之无杂质。

它唯一的副作用是,倘饮用者心中,无所爱,惟有欲,它便会干脆把那人变成一个彻底的情感无能者。因此胜杰无所挂念,掉头而去。

也不是坏人,不过是凡人。

DEAD INSIDE。

说来动魄惊心。但,我每天在街上走过,红男绿女逡巡,来来去去有多少。

我忽然想起父亲为庄子夫记下的病案上,说她因丈夫出轨,寻求帮助,得长情水之后,那男人才为她收心转意,自此热爱至老。

身为塞壬之缪斯,拥有任何凡人无法企及的美色和魅力,却还要面对背弃和疏离,必须寻求魔药的帮助,一定很痛苦吧。

而我猜想,你一定走遍全世界,希望找到和从前岁月中一样干净的心灵。

最后都失败了吧。

所以才要回到那个帮助过你的医生那里,无奈地要求另一瓶长情水。

却想不到,这个世界的人心,早已沦落到无法拯救的地步。

塞壬之缪斯,安息吧。在另一个世界要是能当尼姑就当吧,不要嫌弃人家伙食了。
三餐青菜豆腐,比四下找爱,容易多了。


唏嘘感叹半天,我的电话忽然响起来,一看居然是艾琳,小妞一天不见,萝卜赛梨,学会查岗了。
我兴高采烈接:“亲爱的,你在哪里呢。”
那边的狮子吼刚开篇,被我一句话硬堵了回去,我简直可以看到艾琳的肺部组织被强烈能量倒灌,震成一片片的样子。
她楞了好一会,期期艾艾地说:“我,我就,就问一下,你今天怎么没上班。”
对哦,今天她要上来补一天疗程的,不过其实都不用了。
她觉得自己的听力也被震坏了:“不用了?不用了什么意思,我完全康复了吗。”
我好笑地对着电话嚷嚷:“你别傻了,你什么时候病过,哎,我一会就回来了,你赶紧买菜,给我做饭啊,钱在书桌抽屉里,钥匙在门口地毯下,赶紧去。”
艾琳又楞起来,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反应慢一点。我叹口气挂了电话,蹦了两下问一苇:“去我们家吃饭不,我女朋友手艺不错。”
她强烈鄙视我:“喝了多情水骚包成这样,别药力一过就耽误人家女孩子青春啊。”
我信心百倍地大摇其头:“非也,非也。”
爱艾琳并非一日,自她五岁时抓住我头发满地转圈就开始,多情水的用处,不过是叫我面对现实,再做鸵鸟的下场,就是看着自己的心爱,总有一天变成别人的新娘,十分悲惨,万万使不得。
一苇扑哧笑出来,拂一拂衣袖,扫起一大片土,我忙跳开,问:“你干吗,不去我家吃饭吗。”
说话间她飘然上了离地两米之处,小姐,这里是人居地,你可不可以照顾一下影响。
对方置若罔闻,出神地看着我,喃喃:“真像。”
洞悉万物未必就一定不再惘然,须臾闭一闭眼,深深对我凝视,我分明感觉那不是在看我,是看另一个林医生,带着无法割舍亦无可奈何的眷恋。
到底那是怎么样一个故事,她不说,我是永远不会知道了,而我猜她多半都不会说的了。
摆完这个怀念的姿势,她振一振衣服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喊出了最后一个疑问:“我家还有什么药水没?”
一苇显然是不想理我的,但没有办法----因为我踮起脚来,抓住了她的鞋子,不是我轻浮啊,这是现有高度下唯一可以抓住的部分了。
她没好气地一脚把我踢开:“不知道,你父亲拿了所有配方了,谁知道他配什么了。”
我大喜:“有配方啊,哈哈哈,等我找找看。”
一苇不走了:“你要配什么,干什么?”
哎,不要这么紧张,仕途经济荣华富贵我都没兴趣,我就是想找找有什么东西能对艾琳发挥作用,让她变成一代名厨,每天换着花样给我做做饭。
被她踢了最后一脚之后,这个巫婆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之中,远处有一道白影闪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留下的鞋底云。
我耸耸肩,手机又响,这次是艾琳问我想吃什么菜,声音虽然还是凶巴巴,我却听得很是受用。


父亲过世第三年,我和艾琳结婚。所有街坊都捧场出席,流水桌面吃了一整天,捎带通宿麻将,邻居四姑和八太爷联手把我洗白,最后没钱输了只好喝二锅头抵数,醉得跟只死狗一样回洞房,就这样,艾琳都笑得见牙不见眼,拿了毛巾过来给我擦脸,一边擦一边唠叨:“笨蛋,不能喝偏要喝,知道你高兴,也不用这样。”
我抓住她的手,贴在脸边,嘴角不由自主露出笑容,听她喃喃地说:“以后你就是我老公了,谁欺负你我帮你打他,你没钱我养你,你老了我伺候你。”


那天中夜,邻居们还在外面继续竹战,艾琳把我安顿下,也跑出去凑热闹,我悄悄爬起来,从父亲生前所用的保险柜夹层里取出一个盒子。
里面安顿着我毕生的秘密,每当感觉自己毫无价值,无人眷顾,全世界亦如是想的时候,我就会犹豫着需不需要告诉别人。

一样一样拿出来,我仔细地看。

全球顶级心理学学院最高学历荣誉毕业生证书,父亲留下天文数字的存款和产业,母亲为我建立的基金会所有权证明。

门萨智多星会免试入会的通知书,证明我的智商在一百五十以上。

把这些东西放在桌子上,我就拥有父亲那样的人生。

事业辉煌,生活奢华优雅,被无数人尊重拥戴,有如神灵。

但是他很少开心欢笑,因看透世间心灵,不复相信任何美好。

母亲过世之后,尤其如此。

他自负明察秋毫之末,却对最亲近的儿子,没有丝毫的了解。

连一个妖精爱上他,都会留下忧郁的回忆。

这样的人生。

我摇摇头。

拿到厨房里,煤气灶上温着一小锅粥,米香四溢,是艾琳为我醒酒煲的。

点燃那些五花八门的纸张,证书,存折,诸如此类,亮起蓝色火焰,逐渐卷曲,焦黄,消失。另一个人生的可能性,也这样一分一寸的消失。

我静静凝视着那火焰,想起母亲临终前对我说。

这个世界上,什么最难。

要人爱你,只爱你,因你单纯是你,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