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老爷子的记录,我兀自发愣,一苇却哦哦两声,好像不知得了什么提示,一拍桌子,说,跟我来。
要我跟她去,她却直窜向窗户,大婶,什么事想不开你要轻生,哇哇哇哇,干什么,叫了你一句大婶你就要摔死我吗。。。
然而我在空中飞了起来,脖子后似有竹蜻蜓,发现自己与陆地如此遥遥,第一感觉不是自由,而是恐惧得要命----被束缚久之后,自由是不可承受之负担,多少受虐狂可以被一世殴打,从未想过逃离,就是基于人类的惯性---为什么在这么不搭界的时候,我要忍不住追溯自己学过的专业文献。
一苇轻轻在我身边飘荡,估计是欣赏我眼珠子几乎要瞪出脸的大好模样,很好心的还摸了摸我的脖子,跟摸狗似的:“别怕,好快就到了。”
真的很快就到了。
本城近郊的一处别墅区,面水背山,家家户户都坐落在绿野环抱之中,一苇带我在其中一栋房子前落地,说:“进去。”
被人带着在天上飞了一回之后,人家要我干什么我都铁定要从的了,当即雄壮上前,一掌把门推开,闯将进去,结果吓一跳:厅堂里满满是人,,刚要落荒而逃,又发现人是多,却没有一个当我存在。
出现这种状况,通常有两个理由,一是我太不显眼,二是别人注意力高度集中在其他地方。
现实是---两个理由都成立。
因为厅堂里正在举行的,乃是一个小规模的葬礼。
死的那位肖像居中,音容整肃,是个不认识的老头,,但站在灵位前一身素白,正以未亡人身份答礼的,可就和我打过几个照面了。
庄子夫。
她低头垂手,默默无言,神色与其说悲哀,不如说烦躁。人们依次上前拜祭,她不过随意应付,偶尔抬眼,炯炯然,视力怎么也有两点五。
这么好的眼睛,我一个大活人在门口,从我身上扫过来扫过去,硬是没反应,我今天又会飞天,又会隐身,必然不是天赋异禀,一朝爆发的结果,回头瞧瞧,一苇这只幕后黑手,好整以暇,在人家窗台上坐着,冷冷注视室内。
葬礼很快就结束,出席者次第出门,我紧紧贴住墙壁免得被挤扁,听到人们极低的密语:“这么多年不见,她还是这个样子。”“是,丝毫不见老。”“老头子死得总觉蹊跷。”“哎呀,人家家事,反正还有个儿子在。。”
好快走得干净,厅堂中剩下两个人,庄子夫之外,还有个身板挺直,高大魁梧的年轻男子,神情憔悴,在灵位前默默坐着。
眼看人都散尽,庄子夫慢慢走近那年轻男子,手搭上那强健肩膀,柔声说:“胜杰,你累了,上楼去休息一下吧。”
她的手指修长柔美,有意无意在男子肌肤上流连,似挑逗似安慰,胜杰身体明显绷紧,倒也没有逃开,只是局促地说:“不用了,我,我走了。”
他一面说,一面凝视灵位前那张遗像,一生一死两个男人,抛开年龄的影响,容颜线条简直犹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显然是父子无疑。说要走又不走,站起来期期艾艾的,打断不断,必受其难,人生大忌也,我打包票你好快有大麻烦了。
果然,庄子夫看他动作,虽然犹豫,脚步的确是向门外移动的,你要知道一个人的身体,比脑子有更强的控制力,只要后脚一出门,之前生死纠缠的想法,也有一多半散去了云烟里,因此急忙说:“厨房里煮了消秽汤,你喝一碗再走。”
她根本不等胜杰回答,快步往客厅一角走去,转入厨房,此时我屁股上一只小脚轻轻一踢,转头看到一苇对我挑眉毛,示意跟上去看。
跟就跟,怕你啊,要是消秽汤够多,我也喝一碗再出来。
太习惯一天到晚给人看得见,突然可以透明着为所欲为,多少有点不习惯,我扭扭捏捏跟上抓庄子夫,经过胜杰身边还本能的低下了头,窗台上,一苇发出闷笑声。。。
这家人的厨房,比厅堂更加气派,挂在墙上的锅子大大小小平的圆的十几个,我连名字都叫不上来,比锅更多的是菜刀,连超级无敌大的屠夫刀都有---难道这家还要自己杀猪?
庄子夫进得厨房,雪白灶台上小火正燎着一个黑色的瓷煲,她开橱柜取小碗,笨手笨脚打了一碗汤出来,手腕一转,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了那瓶从我这里拿走的长情水,尽情撒落入汤,拿银匙搅拌两下,端将出去。
这过程全程入眼,我大惊失色,不顾自己可能暴露身份,连滚带爬就蹿了出去,对着窗台上看风景的一苇大叫:“下毒,下毒,她对这男人下毒。”一苇很镇定地说:“什么毒。”我转念一想,难免讪讪:“长情水。。”
她很好脾气的对我普及常规药物知识:“长情水不算毒啦,喝了之后,最多就对你的爱人生世不渝,狗咬不变而已,常人求都求不到呢”
我没好气:“喂,这是乱伦好不好,这女人明显是他后妈。”
一苇的观念狂野奔放得很:“要是他们真心相爱,也没什么不好啊。”
这次我没有忽略她那么明显的嘲笑之色,反唇相讥:“拉倒吧,真心相爱需要动长情水吗?真心相爱就应该赶紧私奔嘛。”
一苇噗哧笑出来,终于跳下窗台,在我脸上捏了一记---我又不是什么花样少男,你干什么无端吃我豆腐。
她懒得理我,注视着庄子夫,已经将汤端给胜杰,神色间微有焦虑,似在急切盼望那孩子将汤一口饮罄,偏巧天下事,不如意十有八九,这男孩子想必一世温吞惯了,就碗边都含在了嘴里,就是不喝下去,忽然问:“我爸临死前,说了什么没有。”
庄子夫脸色微微一变,忽然将手按在自己胸口,似有些难过,一苇此时提醒我:“你看她手背。”
女人的手背,是完全无法隐藏苍老的部分,任何完美妆容,都掩盖不住那处苦苦起伏的青筋,越来越难以承担日常输送血液的任务。
此时庄子夫按在胸口的手,正在发生极细微的变化,一个分子一个分子堕落着,自光滑到粗糙,倘若不刻意去看,简直无法察觉。
她须臾低声说:“没有,老爷子心脏病发作,去得很快,来不及。”
胜杰点点头,还是不喝,沉默许久,才痛苦的说:“他下半辈子有你陪着,应当是很开心的。”
庄子夫眉头紧紧皱住,似有极大不适,手指在胸口越抓越紧,喉咙间嘶嘶作响,勉强说:“是的。。”
猛然提高声音,锐声说:“喝了那汤。”
胜杰吃了一惊,身不由己把那碗凑到嘴边,我急得跳脚,对一苇喊:“看看,看看,你真让他喝啊。”
一苇嘴角泛出神秘微笑,抬手按住我的肩膀,意思是稍安勿躁,我们两个就眼睁睁的,看着那碗掺了整瓶长情水的汤,咕嘟咕嘟下了胜杰的喉咙。
一碗汤喝毕,庄子夫立刻出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脸上露出温柔的微笑,满怀期待望着胜杰,我相信只要后者轻轻一招手,她就会像片废纸一样,越过尘土与桌椅,轻盈的飞翔起来。
我闭上眼睛,不忍看这人伦扭曲的一幕,老头你尸骨未寒,儿子已经和老婆勾搭上了,这都是什么世道啊。但意料中男女情热的响动并未随之而来,倒是忽然门框当一声响,我忍不住张开眼睛,看到厅堂中只剩庄子夫一人,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愣愣看着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