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恋爱,我有点心痒痒的,大概是受了梅妻鹤子这个想法的刺激。
我没有办法忍受抱着一棵树细诉衷情的想象,虽说树也有树的好处,如果我爱上另一棵树,甚至一整个森林,只要床够大,大家都可以相安无事的睡在一起。
正要兴高采烈选恋爱,忽然想起我翻这本服务手册的初衷,不是要试用别人的人生吗?
果然在最后一部分找到了这项服务,放在“综合”这个项目里,页脚极为体贴地写了一行大字提醒:此项服务极为昂贵且有风险,慎重。
贵老子不怕,风险,反正来都来了。
我毫不犹豫往下看,整个人被一种接近狂热的兴奋感渐渐主宰。
随着我的视线,许多名字呈下拉列表的状态一一呈现。
老实说,第一个已经让我受惊不浅。
阿格里帕。
十五世纪,从古代到中世纪的过渡之间,欧洲最伟大的魔法师。精通八国语言,是占星术和数字魔法的大师,在各国王室都享有盛誉,著作等身,但特立独行的个性也带来不少麻烦,包括多次逃亡和牢狱之灾。
这一段话是该名字下的介绍,但即使不看,我也相当了解这位冷门大人物的事迹,历史记载他最后一次被关入监狱之后,可能厌倦了人世间的无聊生活,就在牢狱里biu的一声不见了。
难道他biu一声不见,就是跑到胜域来了?
胜域作为一个服务公司存在多久了?一千年吗?
接下来,我还看到了凯撒的名字,一千年看来有点低估别人啊。
更震惊的发现了李时珍,呃,神医哦,要是把我换成他,能开两个方子把自己的恶疾治治好么。
除了这些大众化的名流之外,列表上更多的是不为人熟知的名字。
借我被迫博览群书的积累,我却颇认得其中几个。
在各自领域造诣非凡,不见得是造福人类,功勋盖世,但人生遭遇之精彩绝伦,与众不同,世所罕见,就算单纯拼运气,有的走运走得匪夷所思,有的倒霉倒得后无来者。
胜域到底是何方神圣所操纵,能够说服古今中外五花八门各色人等,纷纷把自己的人生变成自助餐单上的一道菜。
任人认领体验。
怀着疑惑一路查看,终于,狄恩方根四个拗口的字映入我眼帘,
这就是我刚才遇到的黑衣人。
他的介绍极为简洁:有史以来最具野心和行动力的极限运动家。
野心,行动里,极限!!!
哪个词不是我想要的啊。
我顿时壮怀激烈,满心欢喜,正要去找找有没有笔,狄恩方根一栏前面的复选框里,已经端端正正冒出一个勾来,其他项目一哄而散,不知道走去了哪里,然后,无论我再怎么翻这本册子,都再看不到任何内容出来上班了。
怀着对胜域疗养院独特产品提供手法的激赏,我开心地躺倒在地板上,奇怪,怎么又有睡意袭来,又没到晚上,今天好像已经睡了不少,挣扎着跑到卧室,打开那扇对着园林的门,细细风吹在脸上,外面天色始终如是,不知今夕何夕,我慢慢闭上眼,睡着了。
又梦见周公。
穿牛仔裤的那位,之前请我喝过茶的。
看到我好像挺高兴:“嘿,你又来了。”
随手让了一张椅子给我坐:“接下来准备干点什么?‘
我挺扭捏:“接下来啊,准备去换个人当当。”
他大喜:“换个人当当好啊,新鲜啊。”
意甚嘉许地拍拍我:“果然出身大家,气度非凡,一来就是大手笔。”
大手笔这三个字相当凶险,但凡有人说出来我就后脖子一凉,口袋里的现金朋友们势单力薄,必定顶不住这场强攻,非要伸手去摸支票本才行。
不过这个动作我做得很熟,没有什么心理压力,一个老是在将挂未挂的边缘徘徊的人,最不怕的事情就是浪费钱了----妈妈的,反正留着也不知道便宜了谁。
周公对我如此想法洞若观火,顿时露出典型奸商才会有的表情,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好好,哎,我走先啊,当别人的时候注意安全。”

对一个极限运动家说注意安全,真是再实在不过的叮嘱,我含笑看着他一步三摇晃地走远,忽然感觉周围的环境有点奇怪。
好冷。
非常非常,非常的冷。
每一口呼吸的空气,都带来刀子切割喉咙的锋锐感觉。
肺部发出受到重创的尖叫。
我惊慌的试图站起来,发现周身已经无法动弹。
身体已然麻木,血液以极慢的速度流淌。
本能的反应告诉我,这已然不是睡里梦里。

这是雪山顶上。北美第一险峰麦金利山。
4500米到5000米之间,最陡峭险峻的所在。
眼前沙漏型的山谷,映照出地狱一般的天空。
风暴持续。
记忆一点一点回来。
我在做什么?


早上,从营地出来,晴好天气给了我很大信心,尽管冬天攀登麦金利山,一直是登山界的禁忌,但连续五次登顶成功造就了我微妙的自傲。
此中心绪,不足与人言。
登山者就是为了失败而存在的。
成功只不过是一次一次衔接的短暂停留,永远留在过程之中。
轻言征服是最可笑的事,对我,狄恩方根来说,在生死极限的边界感受灵魂与身体皆孤独无依,即是人生最美妙的感受。
总有一个结束在某处等待我,我所做的就是尽力追寻。
收拾好装备,我出发。
正常情况下,十二个小时内我可以登顶,再不济,可以去到一万四千英尺处扎营,那是能够以卫星电话和外界联系的极限,倘若天气太差,我会考虑下撤,回家。
这是我出发前,对妻子说的话。我们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我对她一切要求都顺从,唯一登山是她永远的情敌。
许多年以来,她都试图劝服我换一个兴趣爱好,或者干脆换一个人生。
每天准时回家吃饭,周末一起去城里听音乐会,生一两个孩子,拍老板马屁。
我无言以对。
直到这一次,如果冬季登临麦金利成功,我答应妻子,会回去找一份工作。
尝试在后半辈子,迁就她的人生规划。

我叹了一口气。
是我,痨病鬼的我。
不是狄恩方根的我。

像一个鬼魂在天上看肉身演戏。

我自言自语:“兄弟,你看过电影吗,通常有人说他要金盆洗手,就是必定要挂之日啊,失策,失策。”

风暴越来越肆虐。
纷呈往事镜头一般闪回。
我登顶的第一座山是瑞士马特洪峰。
那轮廓分明的金字塔形峰顶,是北欧最著名的地理坐标之一。
人类的渺小与自我征服,在登顶成功那一瞬间,都突出得酣畅淋漓,生死就此了无遗憾。
最恐惧的回忆来自乞力马扎罗。路过希拉高原,穿过神秘莫测的大峡谷,失陷在黑暗与风雪之中,那张皇失措的无力感,从内心深处把一个人慢慢吞噬,直到全部动力丧失,跌倒,放弃,死去。
而后是五分钟以前,麦金利山,一万五千英尺的高度,无数登山名将殉身所在。
我被突如其来的风暴赶到一处冰雪掩盖的岩石下,但命运给我准备的不止是雪崩,还有断裂的冰缝。
就是现在我掉落下去后,现在被卡在中间的地方。
冻伤蔓延。
意识模糊。
我呼唤着妻子的名字。
想起她送我上机场时那虔诚的叮嘱:“下个月是我三十五岁的生日,我希望家里藏了多年的那一瓶红酒由你亲手打开。”
真抱歉。
亲爱的。
真抱歉。

我闭上了眼睛。
世界非常安静。

寒冷的感觉逐渐远去,从五脏六腑里,生发出暖洋洋的感觉,好惬意。
我稍稍移动了一下身体,坐得舒服一点,其实身体已经完全动不了,想动的,只是心灵中最后的那点需要而已。
绝对不是要征服更多险要,去更高更远,更挑战极限所在。
最后的需要,是希望坐得舒服一点。
我对自己哑然失笑,而后狂飙一般的迷茫席卷而来,一切都停顿了。

我悠悠醒来。
第一眼看到的,是有云纹的天花板。
看了足足两分钟才反应过来,这是胜域中我的那所小房子。
一骨碌爬起来,四周静蜻无声。
梅林中有风轻轻吹过,带来淡淡香。
雪山上的出生入死,恍然如同一梦,但我发现自己右手犹自紧握,掌心中有细碎的冰块。
叮当落在地板上,我试图站起来,发现自己右脚有点不对。
尾指不见了。
我擦擦眼睛,靠,真的不见了。
难怪服务手册上说有风险,先一说心理上要面对真的死一次的场景,翻生之后连全须全尾都保障不了。
而且还不知道人家收你多少钱!!
我叹口气,走到后面去把全部门窗都打开,深吸一口气。

小乌龟站在不远处,笑嘻嘻对我举手打招呼:“回来了。”
他手里分明还举着一样东西,我仔细看了看,耶,那是我的小尾指哦。
“放心,等一下就给你安排手术,接回去。”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自己的脚,好像都收口好久了,现在再接,会不会没什么用。
小乌龟神采飞扬:“开玩笑,我们的医疗技术可不是说着玩的。”
挥挥手加强语气:“不要说给你接回原来有的东西,就是你原本没有的,想要什么就接什么。呃,脑袋要多一个不?”
我张张嘴。
天地良心,我本来想问的是,你们能治好我的病吗?
最后出口的不知道为什么,却变成了另外一句话。
我说,嘿,我的人生你们愿意收购吗?


我多病,至今二十几年。据说相当严重。


每天我的生活甚有规律,上午要在自己名下的慈善基金工作,下午要会见各色要求慈善基金拨款的人,审核其提出的项目是否符合基金会的要求。
有时候我的表兄弟们也会来看看我,带我喜欢的芝士蛋糕,发现我神采奕奕,会露出相当开心的笑容。
我借钱给他们创业,占一定的股份或收取一定利息,由此我不认为他们占了我的便宜,而他们有一个可以信赖的投资者,皆大欢喜。
有一天我在某处看到一个贵妇人从车上下来,行动优雅,神色从容,与身边人谈话,言辞婉转温和,但是,她的模样分明就是虎皮女。
我没有上前寒暄或搭讪,我想,她在正常的世界里,也许是不认识我的吧。

我仍然定期去体检,看情况是否会恶化,但对于什么时候会一命呜呼,我早已没有以前紧张。

现在我关注的中心,就是如何将自己的人生尽力过得生动精彩,等我要一命呜呼的时候,胜域会把它接收过去,放在服务列表中,我希望我名下的介绍醒目特别,能够吸引某一个希望体验另外一种生活的朋友。

至于那个时候我会成为什么,我现在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要不是小乌龟就好了,我实在不喜欢他那身绿西装啊。

营运报告下半部分

胜域疗养院计划主体是两部分,第一部分面对生客---通俗来说就是活着的客人,引领其体验疗养院的诸多特色服务,由于一贯坚持我们的高价路线,反响甚好。第二部分面对死客,与光行空间服务公司合作,收罗古今中外妙人们的人生经历作为产品资源,作为回报,他们可以从冥界跑出来,在疗养院的地盘里过自己选择的生活。
某些生客如果比较有出息,也不排除在他们要死的时候收购其人生经历的可能性。
运作两年,目前已有的数字和实例都证明,疗养院业务不但盈利能力强劲,而且在资源和消费之间形成有效循环,极大节约了成本,在试验阶段结束之后,有望成为胜域营业的主流产品。
隐患在于接受服务者人性本恶带来的诸多问题,但这个项目上狐族向来经验丰富,相信将来的发展中会加入更多预防程序,在制度上就消灭邪恶小火苗。
我相信胜域的业务,会前途无量。

这就是我的全部工作总结。
结束之后,我向董事会诸位成员点了一下头,准备拍怕屁股滚蛋,此时狐族四老中最年长的玄长老站起来,我以为他要对我的努力工作和辉煌成果表示由衷赞赏,连忙谦虚:“您别客气,我们才取得一点点小成绩,路还很长。。”

玄长老显然不大习惯我表现得这么谦虚,竟然噎了一下,随即说。

暗黑三界灵魂十字架已开,猪哥,你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