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西装朋友激情澎湃地一挥手,说:“enjoy。”
我赶紧一把把他捞住:“什么意思。”
手指接触到他的衣服,滑溜溜的,一触即过,根本抓不住,不晓得是什么高科技的布料制成。
我疑惑的看看自己的手,幸好绿西装也没有就此回见的意思,还是那么激情澎湃地说:“这是你在胜域的住所,漂亮吧,完完全全,是为你量身定做的!!!来,我带你进去。”
哇,量身定做耶,我都没有给钱,你们居然垫付哦,听到这里我难免都有点感动。
不过,为什么给我量身定做的房子,是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风格呢?外面几棵梅树的意思,是影射我身体有恙,讨不到老婆么?那进房之后,会不会有几只仙鹤扑到我怀里,喜极而啸,叫我阿爹呢-----梅妻鹤子,做戏大家做全套么。
我心潮起伏,浮想联翩,不知道为什么绿西装朋友会察觉到,回头对我噗哧一笑,很诚恳的说:“别担心,我们不提供这种配套服务的。”
他的五官充满亲和力,就算半夜遇到也足可攀谈一阵没关系,但明察秋毫到这个程度我殊为不不惯,活生生吓了一跳。
此时我们走完了云石小道,到了房子入口, 尽管得到了小小的保证,我推开门时还是忐忑不已-----只见,天下太平,无事发生。
是一间日式的小厅,布置着简单而古朴的家具,壁上烛台,窗间帘幕,设计装饰,种种般般,每个细节都充满无为而治的温柔禅机,审美上走高古的简洁路线,中心茶几业已铺陈出日本茶道的全套器具,质地精良,茶几前的地板上,一片柔和红杂糅着粉嫩白,渲染着质地柔软的织物,分明是件华丽的长衣,摊开,慵慵懒懒。
绿西装小男人充满期待地望着我:“喜欢吗?量身定做耶。”
我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最后视线投向地上那件衣服。
和服。
白底,精美梅花纹,缀边是一种妩媚的樱色。
此时的小乌龟完全误会了我的意思,他把我的难以置信,当成了欣喜若狂:“这套衣服很正点吧,人家一看到你穿上,就知道你是什么样一个人哦。”
作为一个努力修身养性,以对世事纷纷心平气和的人,我早已决心笑着面对一切羞辱,问题是我明明不是日本人,何况无论怎么追溯我有限的日本文化常识,我都相信,即使日本是全部猥琐文化的发源地,他们的男人也没有堕落到穿成这样,我终于爆发了:“你确定你没有带我走错地方吗???”
我的声音直通屋宇,突破那一层天花,传过锥形屋顶,无限放大,抵达外太空:“我是一个大男人啊啊啊。”
绿西装被我的悲愤震惊了:“真的吗?”
他慌慌张张,从身体某个角落里摸出一本小本子,拿在手里拼命翻,翻了半天,找到了什么,凑近去聚精会神地看,说他近视一千二加散光五百,谁都会信,不晓得那个本子上说什么,总之等他重新跟我说话的时候,自信又回来了:“哎,没错啊,以你的性情脾气,生活方式,这就是为你定做的房子和衣服,没错的。”
就算他拿出书面文件作证,我也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要不要去洗手间给你检查一下。”
他冷静地摇摇头:“不要,你们人类什么都作假。”
无论我对人世持以何种态度,始终都属于该物种一员,此时被一只乌龟加以无情的责备,老实说我真的有一点老羞成怒。
幸好它见好就收,把本子收收好,殷勤地说:“看看其他地方吧。”
先看厅左,上以水墨技法画了一扇门,样子比较虚无缥缈,抵挡不住乌龟兄殷切鼓励的眼神,我鼓起勇气上前一推,哎呀,竟然是真的,里面理论上应该是卧室其他七七八八室也无证据否认,因为空空如也,浅色地板的样子又空虚又饥渴,充满对一床被子爽约的怨念,墙角摆着古香古色的铜鼎香炉,右面屋角则有另一道存在感较为鲜明的纸门,推拉式的,打开,有几个小台阶延伸下去,通向屋外院子,梅花间竹,绿暗风来,不胜幽雅。
作为一个对幽雅的感受力偏低的人,我呆呆在那里站了一阵,咬了两回手指之后,感觉甚是无聊,转过头去看着小乌龟满怀期待的模样,又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最后作为消费者的任性还是占了上风,我说:“哎,这里有没有什么周边设施的?”
他说:“比如?”
便利店啊,健身房啊,高尔夫球场啊,茶室啊(一定是独立的茶室,否则会太吵闹,我特别指出这一点)。
他又低头去刷拉刷拉翻手里的资料,然后说:“你的意思是说,把你家的东西全部搬过来吗?”
看样子很不理解:“那你跑来这里干嘛?”
我最讨厌的一件事就是,人家教训你的话,统统是至理名言,如果要反驳,唯一的办法是在地上滚来滚去,滚出满脸蒙尘,然后硬着头皮说那又怎么样,考虑到我今年贵庚,这招数用起来着实有点可耻。
看我哑口无言,乌龟兄很有成就感,乃笑容更可掬地说:“你先自己玩啊,我晚点带你去参加迎新派对。”
说完这句话就夺门而去,速度快过声音,留下袅袅话语陪伴我:“自己玩啊。。啊。。。啊。。。。”
丢下我一个人?眼看快到点我要吃药按摩了,上哪找开水啊,哎哎哎。。。撒腿就追,仍然来不及了,他的身影瞬间就已经完全不见,我悻悻然望了一阵那些自得其乐的雾气,转回客厅,在茶几后面盘腿坐下来,寻思着给汤姆打个电话,乘咱们没付钱,赶紧来接我回家吧。
不过,我没有电话,就算有,打通了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再就算我能摸回到刚才那扇开不了的门,等一百年未必有一辆出租车会路过。
想了一串不行不行不行之后,那股想要奋勇拼搏,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气概如游丝般断裂,攻占我的是长期以来占据统治地位的思想流派:既来之则安之。
然后,就有人敲了敲我的门。
如你所知,那是一扇纸门,它的每一寸肌肤都明示着吹弹得破四个字,尽可抚摸,谢绝揉搓。
问题是,敲门的这位显然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因为就在他敲到第三下的时候,门破了。
填补门上那道裂缝的,是动作凝固在那里的一只手。
食指和中指微微弯曲着,像一个愕然的问号,又像一个本能的辩解。
手很小,皮肤很细嫩,关节上却长着一丛一丛黑毛,来者的性别是男是女,从这只手来看,还真是颇费思量。
但这没有什么好思量的,拉开门就知道了。
门外那位保持着敲门的姿势站在那里,确凿无疑,女的,眉眼挺周正,鼻子尤其挺秀,可是真黑啊,黑得一块一块的,细看是灰尘都堆积在脸上,难得露出来的皮肤形似龟壳,片片开裂,头发往死里剪得短,一根根的,还全部竖着,眼光往下看,惊吓联袂而来,浑身上下没别的,光包了块虎皮。
真的是块虎皮,看上去成色还好得很,上下一裹,中间拿根草绳子绑着,幸好我先看的是脸,要是我先看到这一块,立刻就要跪下来高喊恭迎大圣,不知道孙行者来做客该拿点什么招待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