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正好说明我关心你,亲爱的。”

“也证明你既对我的隐私毫无尊敬之心,还不相信我的判断力。”

曼多清了清喉咙。

“您好,黛拉。”他说道。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这么想。”她说道。“你好,曼多,”她接着说,“胳膊怎么了?”

“一场误会,与两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有关。”他回答道,“有段时间不见您了,但想要在心里也不见您,可是不容易呢。”

“若这是赞美的话,我谢谢你了,”她说,“对,社会压力大的时候,我偶尔会去隐居一段时间。不过,像你这样总是藏在曼多道的迷宫当中——如果你真是在那儿的话——想要跟你说说话也不容易,先生。”

他鞠了一躬。

“如您所说,夫人,我们似乎是同一类人。”

她虽然声音没变,却眯起了双眼:“我有点怀疑。没错,有时我觉得我们志同道合,兴许范围还不窄。不过,我们最近可都没少出去,不是吗?”

“可我一直是个粗心大意的人,”曼多示意了一下他那受伤的胳膊,说道,“而您,很显然,并不是。”

“我从不和虚无缥缈的东西吵架。”她说。

“或者其他莫测高深的东西?”他问。

“我会尽量去做有把握之事。”她告诉他。

“一般情况下,我也是。”

“万一不能呢?”她问。

他耸了耸肩。

“冲突总是难免的。”

“你昔日便曾多次死里逃生,不是吗?”

“这一点我不否认,不过那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您的保命之道,似乎也挺厉害啊。”

“到目前为止还行吧,”她回答道,“改天咱们真该交流一下各自碰到的那些飞来横祸以及生死冲突。你说,如果各方面都异常相似,是不是很奇怪?”

“我会被吓一跳的。”他回答。

虽然不明白个中细节,只能凭感觉去猜,但这样的对话确实让我大开眼界,同时也有些吃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确实有些相似。而我,自打出安珀以来,便从未听到过这样的言语交锋。也只有在安珀,说话才经常变成一场游戏。

“请原谅,”曼多随即对我们所有人说道,“我得前去静养了。谢谢您的款待,先生。”他朝宿慧鞠了一躬。“还有,很荣幸能跟您相会。”这话是对黛拉说的。

“可你刚刚才来,”宿慧说,“都没坐坐。让我这个主人很惭愧。”

“已经休息得够好了,老朋友,没有比你这儿更舒服的地方了。”他说完,看了看我,然后朝着出口退去。“晚点再说。”他说。我点了点头。

他穿了过去,消失了,那块石头再次变为一体。

“他这移形换位的本事可真不错,”我母亲说道,“做得丝毫不露痕迹。”

“堪称优美,”宿慧评价道,“他天生便有这本事。”

“我在想,今天又该谁命丧黄泉了?”她说。

“说不准呢,不知道谁会有这个荣幸。”宿慧回答道。

她笑了。

“若真是这样,”她说,“倒也不失为一种体面的死法。”

“你这是指责呢,还是嫉妒?”他问。

“都不是,”她说,“因为我也是欣赏优雅的人。开个玩笑。”

“母亲,”我说,“到底怎么回事?”

“你指的到底是什么,梅林?”她回答。

“多年前,我离开了这个地方,而你派了一个幽灵去照顾我。据推测,它应该可以探查出谁具有安珀血统。不过,我和卢克实在是太像了。于是,它将我们两个一起照看了起来,直到卢克开始定期尝试害我。然后,它一边保护我,一边试图分辨我们两人谁才是真正需要保护的对象。它甚至和卢克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又紧追着我不放。其实,我应该早就猜到点什么的,因为它实在是太急于知道我母亲的名字。很显然,卢克对自己的身世也一直守口如瓶。”

她笑了起来。

“想想就觉得很美,”她开口说道,“小贾丝拉和黑暗王子——”

“别试图岔开话题。作为一名成年男子,却要他母亲派幽灵去照顾,你想想这该有多尴尬。”

“不过一个而已。只是一个幽灵,宝贝。”

“谁在乎?结果还不都一样。你是怎么想到这种事情的?我讨厌——”

“那个泰一甲可能不止一次救过你的命,梅林。”

“呵,没错。可——”

“你宁愿送命也不愿意接受保护?就因为它是我派去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它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我不能照顾自己一样,而且——”

“哦,你是不能。”

“你又怎么知道?我讨厌的是,你先假设我在影子当中需要保护人,先假设我是一个幼稚、轻信、粗心大意——”

“你去的毕竟是一个和王庭完全不一样的影子,我之所以没把话挑明,就是怕伤害你的自尊。”

“我能够照顾我自己!”

“你做得实在不怎么样。不过,你刚才说的仅仅是你的推测。是什么让你如此固执,觉得事情一定是那样的?”

“好吧。别跟我说你事先就知道,每年的4月30日卢克都想害我。如果真是那样,干吗不直接告诉我?”

“我确实不知道卢克会在每年的4月30日害你。”

我转过头去,握紧了拳头,随即又松开。

“所以你就这么干了?”

“梅林,别人有时候知道一些你并不知道的事情,这没什么奇怪的。你为何这么难以接受?”

“因为他们一开始就不打算告诉我这些事情。”

她久久地沉默了一会儿。“恐怕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她回答道,“但我当时不说,有着充分的理由。”

“那就是万不得已喽?现在跟我说说,当时为什么不信任我吧。”

“根本就不是信不信任的事。”

“现在能告诉我为什么了吗?”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不能,”她最后说道,“还不到时候。”

我转向了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和声音。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我说,“永远也不会变。你还是信不过我。”

“不是这样的,”她瞥了一眼宿慧,回答道,“只是现在还没有合适的时间以及合适的地点来说这些事情。”

“需要我给你取点喝的或吃的来吗,黛拉?”宿慧赶忙说道。

“不用了,谢谢你,”她回答道,“我待不了多长时间。”

“母亲,跟我说说泰一甲吧。”

“你想知道什么?”

“它是被你从边境外召来的。”

“没错。”

“这类东西本身没有身体,却能占据活人的身体。”

“对。”

“假如这种东西占据了一个将死或是正在死去的人的身体,能让它获得生气和智力吗?”

“有意思。这是一种假设吗?”

“不是。这事就发生在你派去那一位身上。它现在似乎脱不了身了。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说不准。”她说。

“它现在已经被困住了,”宿慧插话道,“只能以宿主的身份行事。”

“那个身体,在被泰一甲控制之后,被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我说,“你的意思是,它一辈子都将被困在里边了?”

“对,就我所知是这样。”

“那这种情况呢:当那个身体死了之后,它会随它一起死,还是会脱身?”

“两种可能性都存在,”他回答道,“不过它在里边待得越久,越有可能玉石俱焚。”

我将目光转回到母亲身上。

“现在你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尾了。”我说道。

她耸了耸肩。

“这个对我已经没用了,而且我也把它给放了,”她说,“如果有需要,我随时可以再召唤一个。”

“别再那样了。”我告诉她。

“不会,”她说,“目前还用不着。”

“万一你觉得有必要,就会?”

“一个母亲,总是将自己儿子的安全看得比什么都重,不管他喜不喜欢。”

我抬起左手,愤怒地伸出了食指。不过就在这时,我注意到自己正戴着一只亮晶晶的手环,几乎像是一条编织绳的全息投影。我放下手臂,硬生生咽下了刚才已到嘴边的话,然后说:“你现在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了。”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她说,“咱们在萨沃道一起吃饭,半个轮回过后,紫色天空之时。同意吗?”

“同意。”我说。

“那就这样。保重,宿慧。”

“保重,黛拉。”

三步过后,她消失了。礼节周到,一如进来时那样。

我转身走到水池边,望向池水深处,感觉到双肩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此刻,出现在下面的变成了贾丝拉和茱莉亚,正在要塞城堡的实验室里,做着某种神秘的实验。随后,涟漪泛起,某些残酷的真相开始拢成一个面具,有着惊世骇俗的美,也有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

一只手,落在了我的肩上。

“家事,”宿慧说道,“有趣而又恼人。你现在肯定觉得,疼爱其实也是一种残暴的东西,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

“马克·吐温曾说过,你可以选择朋友,却无法选择家人。”我回答。

“虽然我也曾怀疑过,但不知道它们究竟取决于什么,”他说道,“此刻你除了休息和等待,也确实没什么可做的。我想再听听你的故事。”

“谢谢你,叔叔。好的,”我说,“干吗不呢?”

于是,我跟他说了剩下的事。说到一半时,我们再次去厨房找了些吃食,随后来到一个悬浮的阳台上。下面,是一片橙绿色的海,卧在粉色的岩石和沙滩上;头顶,是一片薄暮微光,抑或,没有星辰的靛青色的天。在那儿,我说完了自己的故事。

“这事可真有趣。”他最后说道。

“哦?你是不是发现了一些我没发现的东西?”我问。

“头绪太乱,一时还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他说,“咱们先把它放一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