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更喜欢他。”

“有意思,朱特也曾这么说过你。”

“你经常和他见面吗?”

“经常?没有。”

“上次是什么时候?”

“大概一两个轮回前。”

“他现在在哪儿?”

“这儿,王庭。”

“就在萨沃吗?”我眼前突然浮现出他和我们母子一起吃饭的画面。

“其中一处别居,我想。他对自己的行踪,一直讳莫如深。”

就我所知,萨沃一共有八处别居,四通八达,皆通影子,应该很难和他撞见。而且,此刻我也不想撞见他。

“他怎么回家了?”我问。

“跟你一样,葬礼,”他说,“以及相关的事情。”

相关的事情,果不其然!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被推上了王座,我永远不会忘记——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成功还是失败——朱特永远落后我两步。

“我可能不得不杀了他,”我说,“我不想这样,但他实在没给我太多选择。迟早有一天,他会把我们逼到有我无他,有他无我的境地。”

“为何跟我说这个?”

“这样你就知道我的态度了,可以趁自己还可以影响他的时候劝他换个爱好。”

他摇了摇头。

“他早就不听我的话了,”他说,“兴许现在只有黛拉的话他还能当一回事了,虽然我怀疑他依然惧怕宿慧。也许,你应该跟她说说这事,尽快。”

“正好这件事情,不管是我还是他,都不能跟她说起。”

“为什么?”

“反正就是不能。她总是误会。”

“我敢肯定,她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自相残杀。”

“当然不想,但我实在不知道如何跟她说这事。”

“我建议你还是努力找个法子。同时,若是无意间撞见,我也不建议你和朱特独处。如果是我,在有人在场的情况下,我会确保自己不先动手。”

“记住了,曼多。”我说。

我们沉默着坐了一会儿。

“你得想想我的提议。”他说。

“我会的。”我答。

他皱了皱眉。

“你要是有任何问题……”

“没有。我会想想的。”

他站起身来,我也一样。他做了个手势,清空了桌面。随后,他转过身去,我跟着他,出了观景台,穿过院子,来到路上。

在他那兼做接待室和书房的外屋中逛了一会儿后,我们走了出来。朝出口走去时,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咱们葬礼上见。”他叹了一口气。

“好,”我说,“谢谢你的早餐。”

“顺便问一句,你到底有多喜欢那个姑娘,卡洛儿?”他问。

“哦,非常喜欢,”我说,“她非常——好。为什么这么问?”

他耸了耸肩。

“好奇而已。我也在想她的事情,毕竟她受伤时我在现场。我在想,她对你到底有多重要。”

“重要到让我放不下的地步。”我说。

“我明白了。嗯,要是见到她,帮我带个好。”

“谢谢,我会的。”

“好。”

 

我大步上了路,并不那么匆忙。在前往萨沃道之前,我还有的是时间。

来到一棵犹如绞刑架一般的树前,我停下脚步。我想了想,转向左侧,沿着幽暗岩石间的一条小路向上走去。接近坡顶时,我径直走进一块覆满苔藓的巨石,出现在一片沙滩上,又踏入一场细雨中。我一路向前跑去,来到一棵古树下,进入一个童话般的圈子,以我的名字为韵脚说出了一副对联,随后便向着泥土当中沉了下去。停下来时,黑暗也已过去,我发现自己站在一面潮湿的石墙旁边,山下的景色,透过墓碑和纪念碑映入眼帘。天色阴沉,凉风四起。似乎正是一天开始或结束的时候,但接下来究竟会暮霭四合还是晨曦初开,我就不知道了。这个地方依然和记忆中一模一样。遍布裂痕的坟头上荒草丛生,倒伏的石墙,高大漆黑的树木下那曲折的幽径。我沿着熟悉的道路,向前走去。

孩提时,这儿曾经一度是我最钟爱的玩耍之地。我每天几乎都会到这儿来,与一个名叫拉菡黛的影子小姑娘一起,一直坚持了十多个轮回。踩着累累白骨,分开潮乎乎的灌木,我终于来到一块损毁的墓碑前。这里就是我们过去玩过家家的地方。我推开荒芜的门,走了进去。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我发现自己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破裂的杯子和茶托,污秽的器皿,依然堆放在角落,覆了厚厚一层灰尘,污渍斑斑。我清理了一下我们曾用来当作餐桌的灵柩台,坐在了上面。有一天,不知为何,拉菡黛突然不再前来,过了一段时间,我也没再来了。我经常在想,她长成了怎样的一个女人。在我们经常藏东西的地方,我曾给她留过一张纸条,就在一块松动的石板下面。我在想她是否找到了它。

我抬起那块石板。我那脏兮兮的信封,依然原封不动地躺在那儿,并未封口。我将它取出,抖了抖,掏出了里边的信纸。

我将信纸打开,看到了往昔那褪了色的幼稚的字迹:怎么啦,拉菡黛?我等你,可你没来。下面,似乎换了一只干净了不少的手,写道:我不能再来了,因为我爸妈说你是一个幽灵或者吸血鬼。对不起,因为你是我认识的最最好的幽灵或吸血鬼。我从没想到会有这样一种可能。真是神奇,生活竟能误会如斯。

我在那儿坐了一会儿,回想着儿时的种种。正是在这儿,我教会了拉菡黛白骨舞。这时,我打了个响指,对面那一堆曾令我们着迷的白骨之上,传出风吹过树叶一般的沙沙声。我那幼稚的咒语,依然没有失灵。白骨滚上前来,组成一对小侏儒,开始了它们那笨拙的舞蹈。它们围着对方转着圈儿,一副立刻就要散架的样子,碎骨片片脱落,在它们周围跳跃,蛛网如影随形,每一次接触都会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我驱使它们移动得更快了一些。

一个影子出现在门口,接着传来了扑哧一声轻笑。

“我的天!你就缺一个锡屋顶了。看来这就是混沌人打发时间的法子喽。”

“卢克!”他走进来,我惊呼了一声,意念一散,那两具白骨跌落在地上,堆成了犹如树枝般的两堆,“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可以说我是来卖墓地的吗?”他说,“要不要买一块?”

他穿红色衬衫,搭配棕色卡其裤,裤脚塞在一双棕色的山羊皮靴子里,一领黄褐色的披风挂在肩头,正咧嘴而笑。

“你怎么跑出来了?”

他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片刻的迷惑,但很快,笑容又回到了脸上。

“哦,觉得我有必要休息一下。你呢?马上会有一场葬礼,不是吗?”

我点了点头。

“还得过一会儿,”我说,“我也是忙里偷闲跑出来透口气。不过,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跟着我的鼻子呀,”他说,“需要找个聪明人聊聊。”

“严肃点儿。没人知道我来了这儿。我只是临时决定来这儿的。我——”

我在兜里摸索起来。

“你这次没有在我身上放那种蓝色石头吧?”

“没有,没那么简单,”他回答,“我有消息要给你。”

我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打量着他的脸。

“你没事吧,卢克?”

“当然,好得不能再好了。”

“在距离王庭这么近的地方找出路来,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更何况你之前根本就没来过。你是怎么做到的?”

“哦,王庭和我还是有比较深的渊源的,老伙计。你也可以说,它就在我的血液之中。”

他让到门口一侧,我走了出去。我们几乎是自然而然地一起走了起来。

“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告诉他。

“哦,我老爸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在他筹谋大事的那段日子里,”他说,“他就是在这儿碰到我母亲的。”

“这事我竟然不知道。”

“我从没提起过。咱俩都从不提家事的,还记得吗?”

“对,”我说,“似乎所有人都不知道贾丝拉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不过,王庭……她离自己的老家很远啊。”

“实际上,她是从附近的一个影子中招募来的,”他解释道,“就像这个一样。”

“招募?”

“对,她做了几年的侍女。我觉得刚开始做时,她应该还很小。在赫格兰姆道。”

“赫格兰姆?那是我母亲的老家!”

“没错。她是黛拉小姐的侍女。她就是在那儿学的魔法。”

“贾丝拉是由我母亲带入门的?她是在赫格兰姆遇见布兰德的?这么看来,赫格兰姆同布兰德的阴谋,同黑暗之路和战争也有一定关系。”

“还有,黛拉小姐去找你父亲了?我猜应该是。”

“因为除了洛格鲁斯,她还想成为试炼阵的门徒。”

“也许吧,”他说,“我又不在场。”

我们沿着一条碎石小路向下走去,绕过一丛黝黑的灌木,穿过一片石林,过了一座小桥,蹚过一条映照着树枝、天空的缓缓流淌的小溪,像一幅单色画。微风拂过,几片树叶簌簌作响。

“你怎么从没提过这事?”我问。

“我想说来着,但似乎一直没来得及,”他说,“总是有其他事情要做。”

“没错,”我说,“咱们每次见面似乎都会有紧急状况出现。不过现在,你的意思是不说不行了,我突然需要知道这事了?”

“哦,也算不上。”他停下脚步,伸出一只手,抓在一块墓碑上,指关节渐渐发白。所抓之处,石头变成了粉末,如同雪花一般落在地上。“算不上,”他重复道,“这是我自己的想法,不过是想跟你说说而已。也许会对你有好处,也许不会。消息就是这个样子。谁知道呢。”他说着,手上一用力,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墓碑的碑头硬生生被他抓了下来,但卢克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一点,手上依然在用力,碎石块纷纷从他手中崩出来。

“所以你跑这么远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不是,”我们转过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他回答道,“我是被派来跟你说别的事的,确实很难忍住,但我怕我先说了那事,就来不及跟你说这个了。”

他手上猛一抓,手中那块石头顿时变成了碎屑,散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