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终进入了一条隧道,开始时有些潮湿,但随着地势逐渐抬高,很快便干燥起来。一片廊台从左侧现身出来,头顶星光璀璨,繁星点点……眼前的景象十分壮观,一些未曾见过的星座闪耀着异样的清辉,将我俩的影子投向身后的石墙。她凭栏而立,望向下方,皮肤上面泛着大理石一般的光泽。

“那下面,也有,”她说,“还有两边!下面除了星星,还是星星。还有两边……”

“是的。很漂亮,对不对?”

我们在那儿徘徊着,欣赏着,流连忘返。许久之后,我终于说服她,沿着隧道继续往前走。午后天空下,一座废弃的露天剧场呈现在我们眼前。残垣断壁,枯树残枝,常春藤在四处蔓延。不时,会有倒伏的雕塑映入眼帘,像是被地震掀翻的一般,凄美如画。我原本就认为她会喜欢,果不其然。我们相拥而坐,说着话儿。任何语言都犹如天籁。

我们再次起身,手牵手,在色彩斑斓的天空下,沿着纵横的阡陌向前走去。最后,一片静谧的湖水出现在眼前。对岸,夕阳衔山,暝色苍茫。右侧,是无数闪闪发光的石头。我们踩着湿滑的青苔和羊齿蕨,小心翼翼地来到一片小洲之上。

我伸出双手,拥她入怀,久久地站在那儿,任由清风在树梢间奏出一曲天籁,听着那些看不见的鸟儿声声唱和。随后,我解开了她的衣衫。

“就在这儿?”她说。

“我喜欢这儿。你不喜欢吗?”

“很美。好吧。等一下。”

于是,我们躺下来,缠绵到暮色四合。过了一会儿,正如我希望的那样,她睡着了。

我念了一个咒语,让她继续睡下去。此时的我,突然觉得贸然来这儿似乎并不是明智的选择。随即,我给我们俩穿上衣服,抱起她往回走。我抄了近道。

回到先前离开时的那片沙滩,我将她放下,摊开四肢躺在她身旁,很快也睡了过去。

这一觉我们一直睡到旭日东升,是被游泳人群的声音唤醒的。

她坐起身来,盯着我。

“昨晚,”她说道,“肯定不会是一场梦。但也不会是真的。对吗?”

“我猜应该是。”我说。

她皱起了眉头。

“应该是什么?”她问。

“早餐,”我说,“咱们去吃点东西。走吧。”

“等等,”她伸手拉住了我的一条胳膊,“出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干吗非得说那么明白来破坏它的神秘感呢?咱们去吃东西。”

在当天及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她缠着我问了许多问题,但我铁了心,一个字也没说。太蠢了,整件事都很蠢。我不该带她去那儿散步的。这事最终引发了一场争吵,并让我们彻底分道扬镳了。

而现在,当我一边开着车,一边想起这事的时候,不但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还想到了其他一些东西。我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了她,而且依然还爱着她。要不是我带她去了那个地方,若是我随后应下了她说我是男魔法师的话,她便不会走上那条路,去寻求她自己的法力——很有可能是为了自卫。那她,就有可能还活着。

我咬住下唇,哭了出来。前方的车子一个急刹,我堪堪避了过去,撞坏了一只车灯。我未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是我害死了自己深爱的人。


第三章
03

悲伤和愤怒挤压着我的世界,令我憎恶。记忆中往昔的那些快乐时光、朋友、事情以及抉择,全都因为它们而变得麻木。在紧张和不安的双重折磨之下,我的专注也变得不堪一击。部分缘由,我想是因为自己放弃了许多选择,看轻了自由的分量。我不喜欢这样,但随后,又似乎释然了。这让我觉得自己败给了某种宿命论,让我愈发不快。随即,恶性循环,这种感觉反噬情绪,让它更加恶劣起来。想要走出这一困境,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不管不顾地去和对方干上一场。困难的法子也许会更稳妥,我能够以退为进,重新建立控制权。通常情况下,困难的法子更符合我的做事方式。不管不顾,也有可能会头破血流。

我在自己看到的第一个车位上停下车子,打开车窗,点起了烟斗,暗暗发誓必须等自己平静下来之后再下车。在我的一生中,一直有着对事情反应过度的倾向。这一缺点,似乎流淌在我们整个家族的血液之中。我不想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就是因为这一性格缺陷,他们自寻了不少烦恼。全力一击,不成功则成仁式的做法,在胜券在握时也许是对的,不过若是用在一些非同小可的事情上,下场则会比较惨,至少也会有风险。而现在,我清楚自己面临的正是这样一种情况。所以,我是一个傻子。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直到我相信了为止。

然后,我听到那个平静下来的自我,接受了我确实就是一个傻子这一事实。因为我,在事情尚有可为余地的时候,没能看到自己的真实感情;在炫耀了自己的能力之后,又矢口否认;这么多年来,竟然连想都没想过对手的本性;而现在,还依然把即将到来的遭遇战不当一回事。抓住维克多·梅尔曼,狠狠揍他一顿,让他招供,是不会有什么用的。我决心一步步来,谨慎行事,谋定而后动。生活原本就不曾简单过,我告诉自己。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慢慢积蓄能量,伺机而动。

慢慢地,我感觉不安从体内逃了出去。依然慢慢地,我的世界再次扩展开来,在其中,我看到了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个S确实了解我,知根知底,说不定已经安排下了一系列的圈套,正等我上钩,举手投降。不,我不能变得和其他人一样……

我坐在那儿,思忖良久,这才发动引擎,慢慢开了出来。

 

那是一栋污秽不堪的砖墙建筑,就在街角,一共四层,在巷道一侧以及临街的墙面上,残留着喷溅的油漆。绕着那地方看了一圈之后,我发现几幅涂鸦和几扇破碎的窗户。细雨开始落下来。一条窄窄的走廊上,挂着一块牌子,从上面判断,下面两层是一家名叫布鲁图斯仓储的公司。我从走廊走了进去,整个地方散发着一股尿骚味。右侧,满是尘埃的窗台上,躺着一只杰克·丹尼空酒瓶。斑驳的墙面上挂着两只邮筒,其中一个写着“布鲁图斯仓储”,另外一个写着两个字母“V.M.”。两个都是空的。

我沿着楼梯爬了上去,做好了迎接它嘎吱作响的准备。但是,并没有。

二楼的过道上,四扇没有把手的门并排而立,全都紧闭着。窗户上方的毛玻璃后面,隐约露出一些东西,想必是纸箱。屋内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拐角的楼梯上,一只正在那儿打盹的猫吓了我一跳。眼见我来,它弓起后背,龇出牙齿,嘶嘶叫了几声,随即转身朝着楼梯上方逃去,消失不见。

下一个楼层,同样也有四扇门,其中三扇显然无人问津,第四扇则被涂成一片乌黑,刷着闪亮的清漆,钉着一块小小的铜牌,上书“梅尔曼”。我敲了敲。

没有应答。我又试了几次,结果一样。屋内没有动静。这儿似乎就是他住的地方,四层兴许会有阳光,他的工作室想必就在那儿。于是,我转过身来,朝最后一层楼走去。

来到楼梯顶部,四扇门当中有一扇半掩着。我停下脚步,听了听。只听得里边传来了隐约的动静。我径直走过去,敲了几下。里边不知何处,传来了倒抽一口凉气的声响。我推开房门。

一片敞亮的天光下,他正站在约莫二十英尺外的地方,转过脸来——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双肩较宽,生着黑色的胡须和漆黑的双眼,右手拿着一把刷子,左手则捧着一块调色板。一条散发着颜料味道的围裙,正系在他的李维斯牛仔裤上面,上身则是一件格子衬衫。身后的画架上面,是一幅素描,画的应该是圣母和一个孩子。四下里还有不少画布,全都面墙而立,或是用布盖着。

“你好,”我说,“你就是维克多·梅尔曼?”

他点了点头,将调色板放到附近的桌子上,刷子扔进一罐溶剂当中,脸上云淡风轻。然后,又捡起一块湿乎乎的布,擦了擦手。

“那你呢?”他一边问,一边扬手将那块布抛到了一边,再次面对着我。

“默尔·科雷。你曾经认识茱莉亚·巴恩斯。”

“我不否认,”他说道,“你用了‘曾经’这个词,似乎在暗示——”

“她死了。我想和你谈谈这事。”

“没问题,”他说着,解下了围裙,“那咱们去楼下吧。这儿没地方坐。”

他将围裙挂在门口的一颗铁钉上,向外面走去。我跟了上去。下楼前,他转身锁上了工作室的门,动作流畅,甚至可以说得上优雅。屋顶上的雨声,已是沙沙入耳。

来到三层,他用同一把钥匙打开了那扇黑色的门。将门拉开后,他让到一旁,示意我进去。我照做,经由一条走廊穿过一间厨房。那厨房的操作台上摆满了空瓶子、一摞摞的盘子以及比萨盒。一袋袋胀破了袋子的垃圾靠在橱柜上,地板上到处都黏糊糊的。整个地方闻起来就像是进了一家调料厂,隔壁还有一家屠宰场。

接下来的客厅倒是宽敞了许多,一对看起来还比较顺眼的黑色沙发相对而立,中间放着几块颇具东方风情的地毯,上面压着几张风格迥异的餐桌,每张上面都摆放着几只满满当当的烟灰缸。一架音乐会用的漂亮钢琴立在远处一角,后面是一面覆盖着厚实红布的墙。几排低矮的书柜,为数着实不少,里边装的全都是同神秘学相关的资料,柜旁及柜顶上面,摆放着一摞摞的杂志。几把安乐椅卧在两旁。一个看起来像是五角星的东西,从最大的那块地毯下面露出了一角。焚香所用的香炉四处可见。右侧,一道拱形门通向另一个房间,而左手边,则是一扇紧闭着的房门。几面墙上都挂着宗教气息浓郁的山水画——我猜应该是出自他手。这些画颇具夏加尔[4]之风,着实不错。

“坐。”

他指了指一把安乐椅,我坐了上去。

“来一杯啤酒?”

“谢谢,不了。”

他坐到最近的一张沙发上,双手互握,注视着我。

“出什么事了?”他问。

我回看着他。

“茱莉亚·巴恩斯对神秘学来了兴趣,”我说,“她来你这儿学过。今天早上她死了,现场很不寻常。”

他左边的嘴角轻微地抽动了一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作。

“对,她是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他说,“她过来求我辅导,我没有推辞。”

“我想知道她的死因。”

他继续盯着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