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到一种状态’?他说的不是‘到达一个地方’?”

“不是。有些事我记得非常清楚。”

“奇怪呀——但这话帮不上我们的忙。有点玄学的味道。”

“我打赌布兰德知道。”

“我有一种感觉,你是对的。”

“我们应该做点什么,而不是讨论玄学问题。”加尼隆说道,“如果你们无法控制影子,也不能使用主牌。那我们似乎应该先确定自己所在的位置。然后去寻求帮助。”

我点点头。

“既然我们不在安珀,我想应该可以认定是在影子里——某个非常特别的地方。既然环境变化不算太大,那么应该离安珀很近。我们在被动的情况下被移动到这里,说明有什么东西替我们完成了穿越,这行动背后应该有所企图。如果它想攻击我们,那现在就是最佳时机。如果它想要些别的,那肯定得在我们面前显身,因为我们现在甚至连猜测的依据都没有。”

“所以你建议我们什么都不做?”

“我建议我们等待。我不觉得在这里闲逛有什么意义,只会让我们更找不到路。”

“我好像记得你曾对我说,邻近的影子拥有某种程度的一致性。”加尼隆说。

“对,我大概说过。怎么了?”

“如果和你想的一样,我们离安珀不远,那我们只需要向朝阳的方向骑下去,就能够到达城市在这里的投影了。”

“没那么简单。再说,就算它在那儿,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也许在一致性最大的地点,主牌可以恢复功能。”

兰登看了看加尼隆,又转头看了看我。

“这也许值得一试,”他说,“反正我们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也许会丧失我们目前尚存的些许方向感。”我说,“不过,这个主意也不坏。如果这里仍然没有进展,我们就试试。但你们往后看看,我们越往前走,我们后方的路就缩得越短。我们并不是单纯地在空间中移动。在这种情况下,除非别无选择,我不想到处乱跑。如果有人想让我们出现在某个特定的位置,现在他就该更明确地将邀请表达出来。我们先等一等。”

他们都点点头。兰登开始下马,他一只脚站在地上,一只脚踩在马镫上,突然就这么愣住了。

“这么多年来,”他说,“我从没真正相信过它的存在。”

“什么?”我低声说。

“你刚才说的选择来了。”兰登说着又骑上马背。

他催动马匹缓缓向前。我跟了上去,片刻之后,我瞥见了它,洁白无暇,和我在树林中见到的一样。它站立在一丛蕨草中,若隐若现。我看见了——独角兽。

我们靠近时,它转过身来,等了几秒后,向前一跃,落在几棵树后,身子又被枝叶遮蔽了几分。

“我看见了!”加尼隆低声说,“没想到真有这样的生物…你们家族的徽章,对吗?”

“是的。”

“我看是个好兆头。”

我没有回话,只是跟了下去,让它保持在视线之内。它是有意让我们跟随的,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这一路上,它都保持着半隐半现的状态,从一处遮蔽跳到另一处,躲在后面向我们张望。它移动起来轻盈矫捷,速度惊人;它躲避着开阔地带,偏好树荫林隙。我们跟着它,越走越深。周围的树林已经和克威尔山全无相似之处。比起安珀附近的其他地方,它更像阿尔丁森林,地势平坦,林木茂密。

我估计过了一小时,然后又是一个小时,我们这才来到一条清澈的小溪旁。独角兽转身顺流而上。我们沿着溪岸骑行。兰登说道:“这里看上去有点眼熟。”

“嗯,”我说,“但只是有点。我说不清为什么。”

“我也是。”

没过多久,我们走上一道山坡,没过多久,山坡很快变得陡峭起来。这段路马匹很不好走,但独角兽放慢了自己的步伐,让马能跟上它。地面上岩石渐多,周围树木渐矮。溪水叮咚,蜿蜒流转。我记不清它到底转过多少弯,绕了多少路,但我们一直沿着山坡骑行,最终来到了它的顶端。

这里地势平缓,我们骑向一片森林,溪水就是从那里流出。在这里,经过右前方一段下倾的坡地,我得以俯瞰下方很远处,一片冰蓝色的海洋。

“我们的位置很高,”加尼隆说,“本来应该是低地呀…”

“独角兽林地!”兰登插话道,“这里很像!看!”

他没说错。前方的地面上布满了鹅卵石。我们一路跟随的溪流就从中冒出。这个地方更宽阔,植被更茂盛,它的位置也和我记忆中的不同。然而这种相似性决不只是巧合。独角兽站在离溪流最近的一块岩石上,看着我们,然后又转开头去,也许是在注视海洋。

接着,我们继续前行,丛林、独角兽、我们周围的树木、身旁的溪流,无不呈现出不同寻常的清晰感,仿佛每件事物都放射着某种特别的光亮,色彩仿佛在这种亮光中颤动,同时又有些摇晃,这种颤动和摇晃非常轻微,感官只能隐约捕捉到。一种感觉从我心中冒出头来,类似于急速穿越开始时的情绪。

一步,一步,又一步,我们的马匹每迈出一步,周围的世界就消解一分。事物的相对关系突然发生了变化,侵蚀着我的距离感,毁掉了透视感。在我眼中,事物的外相被重新塑造,所有物体都展现出了它全部的外表面,但又并未占据更大的面积。棱角凸现,物体的相对大小突然变得荒唐可笑。兰登的马嘶叫暴跳,它巨大无朋,犹如天启骑士的坐骑,让我想起了《格尔尼卡》[7]。更让我担心的是,我们本身也没有逃过这一异像——正和他的坐骑较劲的兰登,努力控制火龙的加尼隆,他们和其他所有事物一样,都被这个立体派的幻梦空间所扭曲。

但我胯下的星辰已经是急速穿越的老手,火龙也经历过很多次了。我们贴在马背上,感受着无法准确丈量的移动。最终,兰登也成功地将自己的意志加诸到坐骑之上。但我们的行进途中,景象仍是变幻莫测。

世界的明暗继续转换。天空变成黑色,但又与夜色不同,更像是一块不反光的平面。物体之间的空隙也变得黑沉沉的。唯一的光亮来自事物本身,这些光最终都变成了白色。不同亮度的白光从物面放射出来,其中最亮的光发自独角兽身上,宽广无界,浩荡无垠,占据了世界百分之九十的空间。光芒中,它突然人立起来,前蹄在空中刨舞,在这慢动作般的姿态面前,我感觉只要我们再走一步,就会被它毁灭。

接着,世上只有光。

接着,绝对的静寂。

接着,白光褪去,万物不存。连黑色也一样。这是存在中的一道缺口,也许只会持续一瞬间,也许会是永远…

接着,黑色重现,然后是光。只是它们被颠倒过来。光亮填充着空隙,物体成了它勾勒出的虚无。我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潺潺流水,所以我知道,不知何故,我们停在了溪流近旁。我看到和感觉到的第一件事,是星辰的颤抖。我随即闻到海的气息。

接着,试炼阵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或者说是它扭曲的负片…

我向前探身,更多的光从物体边缘流泻。我向后靠去,它随之暗淡。再向前,这次比之前更烈。

光亮散开,在事物上投下不同的灰度。我用膝盖轻轻地示意星辰向前。

每迈出一步,世界就恢复一分。表面、纹理、色彩…

我听到身后有人跟了上来。试炼阵就在下方,没有泄漏出它的任何奥秘,但它渐渐与周围的事物建立了某种关联,在我们周围逐渐变形的大世界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继续下山,景深回归。海洋在右方清晰可见,天与海被一道若有若无的光分开。海洋似乎时而向下,与天空分离;时而又上升,与天空融为一体。天光水色一片混沌,让人心神不宁,但一时也没有什么其他后果。我们走下一道岩石密布的陡坡,它的起点似乎在独角兽带我们去的树林之后。在我们之下大约一百米处,有一片非常平坦的地面,似乎是一整块坚固的岩层——大致成椭圆形,长轴足有两百米。我们脚下的山坡转向左侧,又再度转回,形成一道巨大的弧线,一个括号,将平滑的岩床半包起来。在它的右侧,是一片虚无——也就是说,陆地垂直倾落,直入海洋。

继续前进,空间的三个纬度似乎重新恢复了。太阳又变成我们早先看到的巨大熔金光球。天空的蓝色比安珀要深,万里无云。洋面也是相近的蓝色,没有岛屿或船帆的影踪。我没看到鸟,也没听到除了我们以外的任何声音。一团庞大的静寂笼罩着此地,此时。在我突然清晰的视线中,试炼阵最终归附在地表之下。起初我以为它被雕刻在石头上,走近后才发现它是被包含其中——金粉色的漩涡,如同异种大理石上的纹路,仿佛浑然天成,而非刻意雕琢。

我勒住缰绳,其他人走到我的身旁。兰登在右,加尼隆在左。

我们静静地看着它,过了很久。在我们的正下方,一块边缘粗糙的黑斑覆盖在试炼阵上,从它的外围直通核心。

“你知道,”兰登最后说道,“这就好像有人把克威尔山削平了,一直挖到地牢那一层。”

“对。”我说。

“根据相邻影子的一致性原理,这里似乎对应着安珀的试炼阵,是我们的试炼阵应该在的地方。”

“对。”我再次说道。

“而那条黑带直通南方,就是黑路来的方向。”

缓缓地,我领悟了。领悟化为确定。我慢慢点了点头。

“这代表了什么?”兰登问道,“从这条黑带来看,这个试炼阵似乎映射着真实发生的事件,但除此以外,我不知道它有什么意义。我们为什么被带到这儿,看这玩意儿?”

“它不是映射着真实发生的事件,”我说,“它就是真实发生的事件。”

加尼隆转头望着我。

“在我们去过的影子地球——就是你待了很多年的地方——我听过一首诗,讲的是交汇在树林里的两条路。”他说,“结尾是这样的:‘我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行的路,于是一切都截然不同了’[8]。当我听到它时,想起了你说过的一句话——条条大路通安珀。从表面上看,无论你的家人作出什么选择,这条路都会将你们引向安珀。但我那时却想,现在同样在想,不同的选择到底会带来怎样的不同。”

“你真的知道?”我说,“你真的明白?”

“我想是的。”

他点点头,指着下面。

“那里就是真实的安珀,对吗?”

“对,”我说,“是的。”

 

 

[1]克劳塞韦茨(1781~1831):普鲁士军事理论家,著名军事著作《战争论》的作者。

 

[2]瑟拉佩:一种毛毯似的长披肩,色彩常常是亮丽多彩的,而且在底边上加有穗边,经常为墨西哥男子披用。

[3]西西弗斯:科林斯残暴的国王,被判永生永世将一块巨石推上海蒂斯的一座小山,而每当接近山顶时,石头又会滚下来。

[4]希耳伯特(1862~1943):德国数学家,对无穷维空间理论有深入研究,建立了希尔伯特空间理论。

[5]这句话出自英国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拉迪亚德·吉卜林(1865~1936)的诗《亡者之歌》(The Song Of The Dead)。

[6]拉丁文,意为“从一开始”。

[7]毕加索的立体派油画代表作,结合立体主义、现实主义和超现实主义风格,表现战争中的痛苦、受难和兽性。

[8]美国著名田园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代表作《人烟稀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