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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捏了捏我的手,喃喃地说了些什么,然后离开了。
我找到他的爱心包裹,塞了满满一肚子牛肉,因为肉是最不耐保存的。我还吃了很多面包佐餐。吃着这些东西,我意识到自己几乎已经忘记了食物的滋味有多么美好。我觉得有些昏昏欲睡,于是躺下睡了一觉。我大概并没睡多久,睡醒以后,我开了一瓶酒。
我身体很虚弱,没喝多少就飘飘然了。我点燃一根烟,靠着墙坐在垫子上,沉思起来。
我还记得瑞恩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我已经长大成人了,他则是宫廷里受人捉弄的对象。他是个瘦弱而聪明的孩子,所有人都拿他开心,我自己也不例外。不过我作曲、写歌,他呢,不知在什么地方找到一把鲁特琴,自己学会了弹奏。很快我们就开始一同高声歌唱,做些诸如此类的事情。我发现自己挺喜欢他,后来我们开始一起练武术什么的。他在这方面真是糟透了。不过我为自己从前的行径感到抱歉,决定稍稍补偿他一下。我逼着他练习,把他变成了一个还说得过去的骑兵。我从来没有为此后悔过,我猜他也没有。之后,他成了安珀的宫廷诗人,而我一直把他视为自己的侍从。后来,从一个叫维尔魔根的影子世界来了些黑暗生物,战争爆发了。我让他当我的侍从,我们一同奔赴战场。在战场上,我册封他为骑士,就在琼斯瀑布那儿。他的表现绝对配得上这份荣誉。再后来,他在语言和音乐方面超过了我。他的肤色是深红色,他的辞藻却有如黄金。我非常喜欢他,在安珀,被我视为朋友的人只有两三个,他是其中之一。但我没想到他会为了给我送一顿像样的饮食而冒这么大的风险。我以为没人会这么干。我又喝了一杯酒,再抽了根烟——献给瑞恩,赞美他。他是个好人,但不知还能活多久。
我把所有烟头都扔进地板上的厕所里,最后,把空酒瓶也扔了进去。这是为了防备有人突然来查房,我可不想让他们发现我还“挺享受的”。我吃光了他带来的所有好东西,在牢里头一次有了饮食过量的感觉。我留下一瓶酒,准备在最需要的时候让自己大醉一场,把一切忘得干干净净。
这段日子过去以后,我又重新开始了自省、计划。
我主要的期望是艾里克还不了解我们究竟拥有怎样的力量。他的确坐上了安珀的王位,这没错,但他并不是全知全能的。至少现在不是。他还没有达到老爹的高度。这一点能为我所用,哪怕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虽然只是一点微弱的希望,却让我在绝望的钳制下稍稍保全了自己的理智。
不过,或许我确实疯了一段时间,我说不清。现在,我站在混沌的边缘回忆过去,发现有很多日子完全是一片空白。天知道那里有些什么东西,反正我是永远无法一窥究竟了。
再说,亲爱的大夫们,反正你们谁也没办法治愈我们这一家子的毛病。
我躺下,我四下走动,到处是无尽的黑暗。我开始变得对声音敏感。我倾听着老鼠飞快钻过稻草时的脚步声,倾听着远处其他犯人的呻吟,倾听着卫兵拿食物来时脚步声产生的回音。渐渐地,我可以从这些声音里推测出距离和方位了。
我猜我对气味也更敏感了,但我试着不去想它们。除了地牢里常有的那些恶心味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自己闻到了肉体腐烂的气息。如果我死在牢里,他们要过多久才会发现?要多少盘原封不动的面包和水才能引起卫兵的注意,促使他们来查看我是不是还活着?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非常重要。
死亡的气息长时间弥漫在空气中。我试着再次计算时间。感觉上,这股味道持续了一个多星期。
我仔细地计算配额,尽可能抵制着冲动和随时存在的诱惑,然而这一天终于来了,我发现自己只剩下最后一包香烟。
我撕开包装,点燃一根。瑞恩带来了一整条“沙龙”,现在我已经吸掉了十一包。两百二十根。我过去在吸烟的时候计过时,每根烟会花掉七分钟。也就是说,我总共有一千五百四十分钟在吸烟,或者说二十五小时四十分钟。我敢肯定,每次吸烟的间隔至少是一小时,不,不止一小时,更像是一个半小时。就当一个半小时吧。每天的睡眠时间就算六到八个小时,那就还剩下十六到十八个小时。我猜我每天会抽十到十二根烟。这意味着从瑞恩来访到现在已经过了大概三个星期。他告诉我当时距离加冕礼是四个月零十天,这么说,我在这儿已经待了大约五个月。
我尽量省着抽,把每根烟都当成一桩风流韵事来享用。香烟抽完以后,我感到沮丧极了。
一定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开始想起艾里克。他这个国王当得如何?他遇到了哪些问题?他现在在干吗?他为什么没来折磨我?难道安珀的人真的忘记我了吗?不,即使有国王的指令,这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还有我的那些兄弟们呢?为什么没人联系我?只要拿出我的那张牌就可以违背艾里克的命令,易如反掌。然而谁也没有这么做。
我长时间地想着茉伊,她是我所爱的最后一个女人。她在做什么?她是否想到过我?大概没有。也许她现在已经是艾里克的情妇了,甚至可能是王后。她曾对他说起过我吗?还是那个答案:大概没有。
还有我的姐妹们呢?算了吧。全都是些臭娘们儿。
从前我也曾失去过视力,那是在十八世纪的影子地球上,我被大炮的闪光刺伤了眼睛。但那次失明只持续了一个月左右,随后我的视力就恢复了。而艾里克下命令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要获得持久的效果。我常常回忆起那白热的烙铁,想起它悬在我的眼睛上方,接着落在我的眼珠上。每次想到这儿,我都汗流浃背,浑身颤抖,有时还会尖叫着从噩梦中醒来。
我轻声呻吟着,继续在牢房里踱来踱去。
我什么都做不了,这是整件事里最可怕的部分。我像新生儿一般无助。要是能让我带着视力与愤怒重生,我甚至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即使只有一个小时也好。给我一把剑,让我再次同我的兄弟决斗。
我在垫子上躺下睡着了。醒来时,有人送来了食物,我吃掉它们,接着又踱起步来。我的手指甲和脚趾甲都长得很长。我的胡须也很长,头发老是盖在眼睛上。我觉得浑身脏兮兮的,我不停地挠痒痒,不知身上有没有跳蚤。
一位安珀王子竟然能变成这副模样,这在我之为我的中心——天晓得那是哪儿——引发了一种可怕的感觉。我曾经以为我们是不可战胜的,整洁、冷静、拥有钻石般的硬度,像我们在扑克牌上的画像那样。然而很显然,事实并非如此。
至少,和普通人一样,我们也有可以消磨时间的东西。
我在自己脑子里玩游戏。我给自己讲故事,我回味那些令人愉悦的往事——这种记忆我的脑袋里储存了很多。我回忆起地牢之外的自然环境:风、雨、雪、夏日的温度,还有春季清凉的微风。在影子地球上,我曾有过一架小飞机,我喜欢飞翔的感觉。我记起了一闪而逝的色彩和距离,缩小的城市,广阔的蓝天,一团团白云(它们现在都上哪儿去了),还有机翼下无限延伸的海洋。我记起自己爱过的女人,还有舞会、战斗。等我把所有东西都想了个遍,再也没办法拖延的时候,我会想起安珀。
有一次,我正沉浸在对安珀的思念中,泪腺突然恢复了功能,我哭了起来。
这是一段充满黑暗和很多睡眠的日子。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一阵脚步声,停在我的牢房门口,接着是开锁的声音。
上次瑞恩来看我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经忘记了烟和酒的滋味。我没法准确地估量时间,但肯定是很长一段日子。
走廊里有两个人。在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之前,我就从脚步声中判断出了这点。
我认出了其中一个声音。
门开了,朱利安叫了我的名字。
我没有立刻回答,所以他重复了一次。
“科温?过来。”
既然这儿并没有我发表意见的余地,我干脆站直身子走上前去。等感觉已经走到他跟前时,我停了下来。
“你想干吗?”我问。
“跟我来。”说着他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们沿着走廊往前走,路上他一言不发,我也没开口。要我向他提问,那还不如死掉算了。
从回声里,我知道来到了大厅。很快,他就领我上了楼梯。
我们上了楼,接着往宫殿的主体部分走去。
我被带进一个房间,按到一张椅子上坐下。一名理发师开始处理我的头发和胡须。他问我是想把胡子剪掉还是修理整齐。我从前没听过他的声音。
“剪掉。”我说。这时有人开始帮我修剪手指甲和脚趾甲——二十个全都剪好了。
有人为我洗了澡,给我穿上干净衣服。衣服挂在我身上,松垮垮的。他们还弄掉了我身上的跳蚤——算了,不说这个了。
接下来,他们又把我带进了一个漆黑的地方。那儿有音乐、食物的香味、许多人的谈话声,时不时还传来一阵笑声。我知道这个地方,这是宴会厅。
朱利安带我进去坐下,谈话声降低了些。
我一直坐到号角响起,然后被人逼着站了起来。
我听见一片祝酒的声音:“为艾里克一世、安珀之王!国王万岁!”
我可不会为艾里克干杯,不过似乎没人注意这点。发起祝酒的是凯恩,他的声音从桌子另一头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这是加冕礼之后他们让我吃的最好的一餐,我使劲儿吃个不停。从周围的谈话中,我听出今天是艾里克加冕一周年的日子,也就是说,我已经在地牢里待了整整一年。
没人跟我说话,我也没主动开口。我不过是个让人参观的鬼魂,来受人侮辱,无疑还可以提醒我的兄弟们,反抗咱们的国王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再说每个人都接到了命令,他们必须忘记我。
宴会一直持续到夜里。有人一直在为我斟酒,这可真是意外的收获。我坐在那里,仔细聆听舞会的所有曲子。
桌子已经被收走了,腾出地方来跳舞。我被人带到角落里的什么地方,之后一直坐在那里。
我喝得烂醉如泥。到了清晨,宴会结束,只剩下打扫和清理工作。于是我被半拖半抱地弄回牢房,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我唯一的遗憾是当时没有醉得更厉害些,好吐在地板上或者什么人的漂亮衣服上。
这就是我在黑暗中度过的第一年。
CHAPTER Ⅸ
我的第二年和第一年没什么区别,年终也同样是以一次宴会收尾。我不想再重复了,你一定会觉得无聊的。第三年也没有任何区别。瑞恩在第二年里来了两次,给我带来一大包好东西和满嘴的八卦。每次我都叫他别再来了。第三年他来了六次,也就是说隔月一次,每次我都会重申自己的禁令,吃光他给我的东西,并且听完他带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