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隔着一米来宽的距离,沉默的望了他一眼,郑重道:“洛公子,安宁不会占你太多时间,只想问你几个问题。”

洛铭西连眼皮子都没抬,淡淡道:“没空,公主请回。”说完抬步就走。

“洛铭西,你想护住的,我亦珍若万金。你凭什么认为我没有资格?”

洛铭西猛地回头,眼底冰冷一片。

“洛叔,让她进来。”

洛铭西冷冷留下一句,提步朝庄内走去。安宁顿了顿,让侍卫和院正留在庄外,亦步亦趋跟上前。

这一路都很沉默,安宁跟着洛铭西停在一条小溪前,潺潺流水,庄内枫林如火,银白的大裘拂过地面,面前单薄的身影竟有种冷硬刚强的韧劲。

“公主,你有什么想说的,我洗耳恭听,说完立刻走。”

淡淡的声音落入耳里,剑戟般利落不屑。安宁犹疑片息,笃定道:“洛铭西,东宫里的那个女人根本不是梓元,十年前是洛家把梓元给换了出来,对不对?”

洛铭西转过身,微微眯眼,“臣不知道公主在说什么。”

“你竟然说不知道!”安宁压下的怒意爆发,三两步走到洛铭西面前,“你明明知道安乐才是梓元,你怎么能什么都不说!你和我皇兄虽未深交,当年在军营也有一载相识之情,他等了梓元十年,用尽办法把她从泰山迎回来,你怎么能眼睁睁看他娶一个贪慕权势的女子,断送一生幸福!”

洛铭西眼底毫无波动,看着暴跳如雷的安宁,他勾起唇角,神情冷漠,只是道:“这些话,你怎么不去问帝梓元?韩烨等的人是她,要娶也是她,与我何干?”

安宁眼底的愤怒戛然而止,似被生生扼断,她无力的垂下肩,眼底的神采骤然消失,声音小的有些可怜:“洛铭西,你刚才说的没错,我没有资格。”

在韩家为了江山将帝氏一族血脉尽毁后,作为大靖公主的她,有什么资格去为兄长在帝梓元面前叫屈,她根本连面对帝梓元的勇气都没有。

“安宁,你凭什么认定当年是我洛家救了梓元?”

“我查过,十年前是洛老将军亲自把梓元送到泰山,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把梓元换出来。更何况…”安宁顿了顿,“父皇或许不清楚,但我和皇兄都知道你一直对梓元关怀备至,就算是顾及皇家,也不会在入京后连一面都不去见她。更何况,你和安乐太过一见如故了,不是吗?”

洛铭西笑笑,点头,“说的不错,陛下到现在都不知道安乐是梓元,看来你的确是想护住她,那你今日来我府上干什么?在大门口嚷嚷就不怕陛下的探子查到蛛丝马迹?”

“我只是想知道,梓元究竟想要什么,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问谁。”不等洛铭西回答,她已经缓缓开口:“只用了一年时间,她就已经入主内阁议政,满朝文武对其叹服有加,尽得百姓世族之心…洛铭西,安乐做这么多,究竟想要什么?”

“梓元所做的一切皆是利国利民之举,安宁,你认为她想做什么?”

“忠义侯府的案子是不是和你们有关?”安宁迟疑道。

洛铭西眼底拂过一抹意外,想不到安宁竟是如此通透之人,想必她已经生疑。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若是怕帝家再崛起,你踏出秋凌庄后,直接去乾元殿就是,最不济也不过是帝家再多一抹冤魂罢了。”洛铭西没有回答,转身朝内院走去,行了几步,顿住,淡漠的声音传来,“反正,你韩家也不差这一条。”

安宁一个人孤零零立在枫林内,手缓缓握紧,垂着头,面上难见神情。

东宫书房内,韩烨站在窗前,望着院内枯败的树枝,神情恍然。

赵岩走进来,敲响房门,“太子殿下。”

韩烨回头,“进来吧。”

赵岩小步挪进来,近来他领的差事可谓是稀奇古怪,去晋南查探安乐寨的人还没回来,殿下又让他查宫里的这位。

眼见着马上要成夫妻了,又等了十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感觉到太子的眼神开始有些不耐烦,赵岩心底一凛,回过神,急忙回禀:“殿下,我让宫人仔细留意了帝小姐的饮食起居,她的喜好和习惯与当年伺候她的老嬷嬷所说的一模一样,没有半点改变,帝小姐就连一些幼时小事也记得极为清楚。”

“安宁的行踪你查得如何?”

“公主已经没有去围场练箭了,不过公主这几日连着拜访了洛公子几次,每次都被洛府的人挡在门外,今日领了太医院院正为洛公子看病,才算进了秋凌庄大门。”

见韩烨沉默不语,赵岩神情亦有些惶恐,“殿下,帝小姐和公主难道出了什么事?”

韩烨未等他说完便摆手道:“无事,我不过是忘了梓元的一些喜好,怕惹她不快,你下去吧。”

明知韩烨只是敷衍的随便寻了个借口,赵岩也只得退下去,毕竟事关东宫,他还不敢干涉。

韩烨行到桌前,面容未改,拿起毛笔开始练字。

一笔一划,写得极慢。

这世上,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在十年后任何习惯都没有丝毫改变,除非年复一年的重复着模仿幼时的喜好。也不会有人将七八岁时发生的每一件事记得清清楚楚,除非有意识的每天回忆。

毛笔的劲力缓缓加快,跃然纸上隐有铿锵之感。

帝承恩,安宁,洛铭西,还有…韩烨手腕一顿,大滴墨汁溅在宣纸上,模糊了字迹。

找到了藏起来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相,就会出现。

帝梓元…韩烨抬眼,望向窗外,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正当整个京城都关切着忠义侯府的案子时,一道不急不缓的奏折被送入了京畿。

离京城三日路程远的地方有一座化缘山,这只是一座普通的山,但山上却有一群不普通的人,说白了,就是和朝廷盗匪都不搭边的江湖人。云夏大地上一向人才辈出,当年也是净玄宗师领着江湖侠义之辈才助帝盛天和韩子安稳定了江山,所以这些人亦不可小觑。

这次忠义侯府之事民愤太大,散落江湖的义士在化缘山聚集,拉起祭天旗喊着入京取下忠义侯的头告慰西北惨死的百姓,一来二去便有了些声势。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忠义侯已被收监,问罪是迟早的事,待此案了结,这群江湖中人自会散去,只是国有国法,嘉宁帝既然得知了此事,自然不会姑息,遂将大臣急招上殿商讨此事。

朝中多年无战事,一些闲在京城的将领想挣点战功,便在殿上嚷着出兵讨伐,将目无朝廷的江湖人士一网打尽,亦有大臣奉行兵不血刃之策,一时争吵不休。

任安乐优哉游哉立在堂下,此事无论哪种结果,都轮不到她来争功,免得惹来嘉宁帝的疑心,她只是觉得奇怪,向来体恤百姓的韩烨竟然反常的未言一句。

虽说是些饮血江湖的绿林中人,算起来也是大靖的子民吧。

“闭嘴,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嘉宁帝被闹腾得头昏眼花,沉声喝了一句,殿上马上安静下来,他朝殿下望去,眼落在一声不吭的太子身上,突然开口:“太子,你领兵三千,明日便去化缘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更好,他们若继续挑衅朝廷,便不要留下后患。”

此话一出,不仅韩烨愣住,连殿上一众大臣也很是错愕。

一群江湖宵小,哪里值得大靖储君奔赴千里,但皇命已下,容不得任何人置喙。

韩烨走出两步至殿中,半跪领旨。

“好了,众卿若无事,便退了吧…”

“父皇,儿臣有旨要奏。”

嘉宁帝话音刚落,清朗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

众臣回头望去,愕然的神色不下于刚才听到圣旨时的表情。

安宁一身公主朝服,缓缓走进殿中,鎏金的朝阳下,映出她冷峻威严的脸庞。

任安乐眯起眼,看着她,眼深如墨。

 

第六十一章

看着安宁缓缓走进的身影,众臣面面相觑,安宁除去大靖公主的身份,还是戍守西北的一员大将,只不过她性子狷狂,是以也没人要求她和其他朝臣一般上殿问政。

像今日这般盛装上殿,尚属头一次。如此郑重出现,难道这位彪悍的公主终于想通了,来向陛下请旨赐婚。这个念头一划过,府中有适龄子弟的老大臣们望着杀气腾腾的安宁,齐齐缩回了脑袋。

阿弥陀佛,这等皇家富贵,还是免了吧。

安宁一路走到大殿中央跪下,朗声道:“父皇,儿臣有旨要奏。”

韩烨眼底隐有疑惑,不经意瞥见任安乐望向安宁时漠然清冷的瞳色,微微一怔。

“安宁,你有何事?”嘉宁帝向来对这个女儿极有耐心,温声道。

安宁未答,突然抬眼望向任安乐的方向,任安乐唇角轻抿,双手负于身后,定定看着她。

“父皇,江湖中人散乱不羁,毫无法度,皇兄乃大靖太子,一人之身干系国祚,不可轻易涉险。”

嘉宁帝声音微扬,“哦?那你的意思是…?”

“任将军出身草莽,想必能应付这些江湖中人,不如让她陪皇兄前去,也可护卫皇兄安全,不动兵祸妥善解决此事。”

安宁这话一出,众臣大为意外,几个武林人士而已,不仅当朝太子亲赴,如今还加上一个上将军,实在也太浪费了。

不过众人皆知安宁公主和太子感情深厚,她紧张太子安全,倒也可以谅解。

任安乐和韩烨皆是一怔,任安乐看了安宁一眼,眼底晦暗不明。

听得此言,嘉宁帝的眼落在任安乐身上,他沉吟片刻,沉声道:“也好,武林中人喜好逞强斗狠,有任卿一同前往,朕更放心。任卿,你便陪在太子左右,朕在京城等你们凯旋回京。”

任安乐神色平淡,行了几步走到安宁身旁,她淡淡瞥了一眼安宁攥紧的指尖,勾唇,叩首领旨。

从始至终,韩烨都只是沉默的看着朝堂上的这番变化,面容温和,神情毫无起伏。

散朝后,任安乐走下乾元殿,安宁不远不近沉默的跟在她身后。

朝阳门前的石阶上,任安乐突然停步,空旷的皇城之中,远远望去,绛紫的身影淡漠疏离。

“安宁,我以为…十年不见,你会愿意我重回京城。”

突然响起的声音石破天惊,安宁眼眶发涩,垂在腰间的手握紧,静静望着任安乐的背影,嘴唇动了动。

“梓元…”这句称呼极轻,转瞬便淹没在风里头,她急走两步,就要去拉任安乐的袖子,却在她转头的瞬间猛地停住,讪讪收回了手。

那双望着她的眼太过淡漠,像是冷到了骨子里。

“我不是要赶你离开,等避过这阵子,一切都相安无事了你再和皇兄一起回来,你不会有事,我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出你的身份。”

安宁回得混乱急切。任安乐只是淡淡的望着她,一言不发。

她看着任安乐漠然的面容,颓然垂眼,“安乐,忠义侯府是传世百年的氏族,皇家没有出手便这么轻而易举的垮了,连我都觉得不对劲,更何况是父皇,他只是还没察觉是谁动的手,若他知道任安乐就是帝梓元,这天下间便没有人能护下你…”

“所以,你是为了我好,才将我驱离京城?”任安乐嘴角勾起微嘲的弧度。

“不止如此。”安宁神情有些狼狈,却依然望着任安乐,神情坚定,“安乐,我是大靖的公主,洛老将军一生效忠帝家,晋南十万大军一定早已在你掌控之中,除了你的安危,我更担心安稳了二十年的云夏会兵戈再起。安乐,我不知道你回来究竟想要做什么,我不能拿大靖的安稳来冒险。”

“我既然敢回京,就自然不需要任何人来保护。”任安乐转身离去,冷漠的质问声缓缓传来,“安宁,我想要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安宁顿住,神情微黯,待任安乐走远,才提步离去。

数十米远的太和殿外,韩烨倚在横梁上,面容沉稳,看着两人消失在视野里,抬首,望向巍峨宏伟的皇宫,眼轻轻阖住,半晌未动。

上,见赵福欲言又止,嘉宁帝放下奏折,道:“怎么,连你也觉得朕派太子去化缘山是大材小用了?”

赵福连忙屈身道:“奴才哪敢揣测陛下的心意。”他一边说着一边替嘉宁帝满上茶杯,“奴才猜着陛下定是另有考量。”

嘉宁帝点头,“近日京里的事太多了些,让太子离京也好。”

“陛下是说…”

嘉宁帝抿了口茶,“你还要和朕打马虎眼?古家败落得如此之快,寻常人可办不到。”

“陛下是怀疑…帝家的那位回来了?”赵福问得小心谨慎。

或许从十年前帝家覆灭的那一日起,嘉宁帝就在等帝盛天回来,只是如今真的当这一日到来时,谁都不知道,韩氏天下还能不能坐得稳。

嘉宁帝微一沉默,才道:“现在还说不准,要不是青南山是忠义侯府的辖地,朕也不会如此猜测,这次若忠义侯之事就此定案,不出差错,便是他古家气数已尽,和那人无关。”

“陛下,既然如此,五城兵马司护卫皇城安全,至关重要,陛下为何还会答应公主所请,让任将军随太子远赴化缘山?”任安乐虽说行事狂放不羁,可实力却是一等一的出众,朝中鲜有人及。

嘉宁帝轻叩案桌,“太子乃大靖储君,朕自是担心他的安全,再者…如今朕谁都信不过,传旨下去,此案了结前,五城兵马司除非受君令,任何人不得调动。”

赵福颔首,正欲退下去,却被嘉宁帝叫住。

“赵福,在东宫多安排些侍卫,看紧帝承恩,看是否有外人和她接触。”

陛下这是要防帝家家主劫走帝承恩,赵福应了声‘是’,心底一动,退了下去。

深夜,任府。

洛铭西裹着一件大裘,抱着热腾腾的茶坐在木椅上瞅着任安乐,“没想到安宁不动声响的就把你给弄到化缘山去了,真不愧是嘉宁帝的女儿,她倒是聪明。”

两方都想护住,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个能耐,洛铭西暗暗摇头。

任安乐坐在窗户上,两只腿在窗下晃悠,望着月亮,没有回答。

“陛下把五城兵马司都给抱手里了,看来对古家的事起了疑心。明日你就要离京,打算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我离开了,你不是还在,再说这趟最多也不过就半个月。”

“我是个病秧子,指望不上。”洛铭西懒洋洋摆手,“你自己折腾出来的麻烦,自己解决。”

“白耗了晋南这些年的粮食,苑书虽说吃得多,有时候蛮力还能顶点用。”任安乐鄙视的扫了他一眼,朝一旁立着苑琴道:“大理寺该怎么查就怎么查,把忠义侯的证据都拿出来,其他事不用理会。”

洛铭西挑眉,“梓元,你不打算让忠义侯来指证太后了?”

任安乐回头,笑了起来,眯起眼,“我从来就没这么想过,忠义侯恶名昭著,就算他指证太后当年构陷帝家,又有谁能相信?”

洛铭西一怔,“那你是想…”

“等我回来后再说吧,化缘山之行是逃不过了。”任安乐朝洛铭西摆摆手,从窗户上跳下来,踩着木屐朝房里走去。

东宫书房,韩烨正在,听得宫人禀告帝承恩求见,抬眼道:“让她进来。”

帝承恩端着煮好的参茶走进来,朝韩烨行礼,“见过殿下。”

韩烨神情温和,朝对面的软椅指:“无需多礼,坐。”

帝承恩替韩烨倒了一杯参茶,韩烨淡淡开口:“这些事让宫人去做就行了。”

帝承恩笑道:“下个月陛下便会赐旨,我们马上就要做夫妻了,以后这些事我都会亲自来做…”她望向韩烨,眼底隐有情意,“殿下这十年待我一如当初,我受殿下之恩,也想替殿下做些事。”

韩烨闻言,翻着书的手一顿,抬首,看向帝承恩颇有些意味深长,“有恩?你待孤如此之好,是在还恩?”

韩烨目光灼灼,帝承恩面上有些赫然:“自然不只是恩,承恩对殿下…”

即便是不说出口,看她面上的神情,韩烨也能猜到几分,笑道:“说吧,你来见孤,可是有事?”

听韩烨如此说,帝承恩这才道:“殿下,江湖中人向来凶狠,殿下此去千里,定要当心。”

“放心,有任将军在,此行无忧。”韩烨道:“夜深了,你回沅水阁休息吧。”

听到韩烨如此说,帝承恩神色一僵,但极快的掩住,起身行了一礼,缓缓离去。

圆月深空,冷风吹进书房,韩烨放下书,望向窗外,突然有些期待明日早些到来。

左相府,管家将一封密信送到姜瑜手上,他打开密信,挑了挑眉,将密信放在烛台里烧掉。

“老爷,东宫里的那位连夜送来的,可是出了什么事?”

“看来她比老夫更心急。”左相淡淡道:“明日任安乐陪太子去化缘山,帝承恩想让老夫派人趁乱取了任安乐的性命。这的确是个机会,你去安排人手。”

“是,我马上让白虎先去化缘山埋伏。”

“不够,让青龙一起去。”左相吩咐。

管家一愣,青龙和白虎都是相府豢养的杀手,剑法虽不及当初沐王府里的归西,但皆在顶尖之列,双剑合璧更是罕逢敌手,平日里便是他们负责左相的安全。

“老爷,只是一个任安乐,何必派他二人同去?”

“去的可不止是一个任安乐,化缘山上武林人士众多,太子若是不幸亡故,和我们可没有半点干系。”

左相摸了摸胡子,烛火下的脸庞幽暗不明,露出点点笑意。

 

 第六十二章

和数月前出京南下沐天府被莫名其妙掳上马车不同,这一次,太子行辕在任府外足足等了一上午,直到正午任府大门开启,任安乐才伸着懒腰走出来。据过往的百姓所言,任将军将一府侍卫留下,只带了一个英气悍勇的丫头,这做派,倒也符合她一贯的脾性。

待行辕出了京城,人人皆叹,在上将军府外,他们的太子爷简直将厚待重臣这个词儿显现到了极致,当然,那是对任安乐这个女土匪,要搁别人身上,朝堂之上一个藐视君威的罪名都算轻了。

不过这次出行倒也有些异曲同工之处,任安乐一踏上太子马车,便如上次一般开始呼呼大睡,别说请安,连个正眼也没落在等了她一上午的韩烨身上。

韩烨看了她一眼,斜靠在一旁,眼底墨沉,瞧不出深浅。

马车颠簸了两日,队伍行到临西府,知府一早便迎到了城门外,任安乐在马车里睡得昏天暗地,被问候声吵醒,不耐烦的拱到角落里,不小心撞到桌几碰出沉闷的响声,她哼了哼,转了个方向继续埋头大睡。

韩烨瞧得好笑,掀开布帘朝窗外巴巴等着上意的知府摆了摆手,知府瞥见马车内的光景,露出个心领神会的眼神,默默领着太子行辕入了别庄。

夜晚,任安乐酣睡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别庄房的软榻上,她踢开被子,望着桌前的韩烨有些晃神。

“醒了?这里是临西府,今晚我们就在这里休息,明早再启程,再过一日便到了。”韩烨朝她看来。

“我还以为你会马不停蹄赶赴化缘山。”任安乐打了个哈欠。

“今晚十五,临西楼的灯会远近闻名,你睡了一整日,我们出去走走。”韩烨起身,走到任安乐面前。

任安乐这才看见韩烨穿着一身常服,挑眉道:“殿下不担心化缘山出乱子?”

“只要忠义侯问罪,他们自会散去,无需多虑。”

见韩烨一眨不眨的盯着她,任安乐撇嘴,懒懒从软榻上爬起来,“臣遵旨。”

瞧着任安乐一身邋遢的就要往外走,韩烨拉住她,朝内房里指,“我让人准备了温水和衣饰,换了再出去。”说完不待任安乐反对,径直出了房。

任安乐瞅了瞅衣袍褶皱的自己,摸了摸下巴,摇头晃脑踱进了内堂。

半刻钟后,房门被打开,韩烨站在院内,抬头,微微一怔,眼底露出清浅的笑意。

高挑的身姿,长发高高梳起,任安乐立在回廊上,一身素白的广袖流裙,腰间系着根锦带,零丁的殷红梅花点缀在袖口处,眼眸璀璨,翩然静雅。

见惯了任安乐着将袍穿晋装的利落模样,韩烨没想到,她竟也极适合大靖贵女的装束,雍容间犹见贵气,像是天生便契合她一般。

见韩烨半晌未动,任安乐大步走到他面前,摆摆手,“走了。”说完一马当先朝外走去。

韩烨摇了摇头,就是这性格太过利落洒脱了。

临西府离皇城不远,一向平安富饶,每月十五的灯会吸引着临近城池的百姓相继而来。

此时街道上挂满各式各样的动物灯笼,行人川流不息,韩烨寻了契机,趁侍卫不注意,拉着任安乐窜进了人群,待侍卫回过神来,两人早没了身影。

一条小巷内,灯火有些暗,任安乐朝拽着她袖摆的韩烨道:“殿下不是向来最喜欢循规蹈矩,今日怎么如此玩闹?”

韩烨放开手,眨了眨眼,笑道:“我少时性子叛逆,时常带着安宁悄悄出宫。”他顿了顿,“当年梓元不喜欢皇宫,我也曾经偷偷带她出去过,那年京城的元宵灯会,我花了十个铜板套了两只灯笼兔送给了她,第二日听宫人说梓元的生辰是正月十六,我急着和舅舅出京巡视京畿,便临时写了封信说将那对灯笼兔作为她的生辰之礼,也不知道她嫌不嫌我小气…”瞥见任安乐沉默的面容,韩烨感叹一句,“如今一想,竟有十年了。”

任安乐望了韩烨一眼,回得意味不明,“殿下的记性真是好,连这点小事也记得清。”

“我记得住,只是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韩烨声音淡淡,朝小巷外走去。

任安乐脚步一顿,抿了抿唇,跟在他身后,小巷外万家灯火,繁华热闹,她远远瞧着韩烨的身影,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单薄清冷。

两人都不是习惯闲散度日的人,慢步走着一时有些沉默,远处喧哗声传来,随着人群行走,望见百姓围成圈,两人一时好奇,凑近了才瞧清是临西府龙悦堂举行的射箭比赛,场内百米远处摆着三个箭靶,右边搭着一个高台,高台上没有什么遮挡,只是在中央悬挂着一个打造精致的木盒,听说木盒里的彩头是龙家的宝贝。

龙悦堂是江北之地上有名的制造焰火的世家,世代钻研焰火,皇宫节庆燃放的焰火爆竹亦是龙家御供,算得上是正儿八经的皇商,而龙悦堂的老宅,就在临西府。

临西府的射箭比赛月月十五的灯会都有,龙悦堂的老爷子一年前挂木盒时说过,只要箭射得准,木盒自己就会打开,彩头便归此人所有。只是连中红心者不在少数,木盒却从未开启,众人也不知射箭的条件到底为何,遂每年武者用尽方法去射红心,却皆无功而返。

久而久之,这里的射箭比赛也成了临西府的一项传统。今日许久不曾亲自出府观看射箭的龙老爷子亲至,是以高台前格外热闹,此时,广场外围了数十人,每当有武者三箭皆中时,人群中便会响起友善的欢呼声,毕竟那个木盒挂了这么久,也没人指望谁能轻易夺下魁首。

这比试算是有些稀罕,两人觉得有趣,停下来看了半刻钟后,已经再无人入场,高台上的老者显然有些失望,看情形正欲离开。

任安乐朝韩烨摆手:“走吧。”她走了几步,才察觉身后无人跟着,一回头瞧见韩烨径直朝场内走去,微微一愣。

韩烨生得一副温文俊美的好相貌,一身贵气,面露威仪,一时场中有些静默,高台上的老者来了兴趣,问:“这位公子也来试试手气?”

韩烨笑了笑,拱手道:“龙老爷,可是只有临西府的人才能射箭?”

“当然不是,谁想来都行。”龙老爷走到高台边,颇为疑惑,“看公子穿着不似好博彩头之人,可是有些缘由?”

这其实算来只能算街头杂耍之流,又是商贾举办,每月上场的武者虽多,但有些脸面的世家公子自持身份,从来不会参与。

“龙老爷,我下个月成婚,还没想出送什么礼物给未过门的妻子,今日路过临西府也是碰巧,所以上来试一试。”韩烨咳嗽一声,朗声道。

听见韩烨的话,周围的百姓明显一愣,默默将眼光挪到和韩烨一同出现的任安乐身上,人群中慢慢响起意味不明的笑声,不少姑娘望着任安乐的眼底有着羞涩的羡慕。

任安乐挑了挑眉,见韩烨一副温润如玉高洁凛然的模样,走出人群,神情坦然,一挥袖摆声音忒豪迈,“当家的,你且去吧,若是拿不回彩头,你我之间从今以后便不提嫁娶,只言入赘!”她向来不是个软糊的性子,韩烨既然当街拿她玩笑,她自然不会示弱。

此话一出,周围百姓当即轰然大笑,连声叫好,一时场面甚是热闹。高台上的龙老爷摸着胡子,笑着道:“这位姑娘看来是性情中人,公子可要用点心了,要不然贵府失了传继者,可是我龙家的罪过。”

他摸着胡子,说得自信满满,退到高台角落处,眼底有些老顽童的狡黠。

一旁已经有人将弓箭递到韩烨手上,韩烨将弓拉至满月,三箭悬于弦上。

一次三箭皆中靶心不是没人试过,众人见韩烨也是如此,不由有些失望,嘘声连连响起。

韩烨恍若未闻,他朝四周扫了一圈,眼落在人群中孑然出众的任安乐身上,半晌未动,眼神温暖柔和。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不再哄笑,任安乐微怔,神情有些疑惑。

突然间,韩烨转身,拉至满月的弓箭随之转移,以惊雷之势直直朝高台上方射去。

轰然声响,众人还未回过神,便瞧见悬在半空的木盒落在了地上,因为撞击力过大,扣锁断裂,木盒支离破碎。

黑夜之中以箭射断铁线,简直神乎其技!

里面藏着什么东西瞧不真切,但看着台上破碎的木盒和神情意外的龙老爷,众人面面相觑,突然明白过来,木盒一直以三条铁线挂在高台上,龙家说的射箭准者拔头筹,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摆着的靶子只是障眼所用,从始至终所谓的射箭不过是试人的心态罢了。

韩烨弃了弓箭,走到任安乐面前,勾了勾唇角,一言不发的拉着她的手朝人群外走去。

指尖传来的温度有些灼手,任安乐微怔,却未挣脱。

龙老爷子从高台上探出个头,喊道:“这位公子,这彩头你不要了?”

韩烨脚步未停,声音远远传来:“龙老爷,独乐不如众乐,龙老爷的好意分给大家便是。”

这话听得很是让人疑惑,众人不再去管顾自离去的两人,眼巴巴的凑近了高台,对龙家的宝贝充满了好奇。

龙老爷若有所思的望了人群外一眼,先朝高台下的管家打了个手势,再对着台下的百姓略一拱手,笑眯眯道:“诸位,龙家在临西府立府十来载,多谢乡邻支持才有今日之盛,我龙家以烟花开府,藏的宝贝自然便是此物,从今以后,每月十五,临西河畔都会燃尽焰火,为大家助兴!”

众人一愣,突然间,半空中轰然声响,抬头一看,临西城上空及眼之处,万千焰火齐燃,璀璨银花,一片盛景。

不远处的河畔旁,韩烨放开任安乐,退开一步倚在一旁的树上。

任安乐瞧了一眼空中的焰火,朝韩烨看去,“你早就猜到箱子里什么都没有,龙家备下的是满城焰火?”

韩烨点头,“我不过这么猜了猜,其实若不是龙老爷说箱子里装着龙家的宝贝,恐怕早就有人这么做了,只是他们舍不得宝物,才会到如今都没人去直接射下木箱。想必他也头疼的很,火药易燃,龙府必定经常更换,还要派人守着,我帮他一帮,也算体恤于民。”

任安乐抬头朝空中华美绚丽的焰火望去,随口道:“殿下好心意,只可惜帝小姐远在京城,看不到这般盛景。”

韩烨抬眼,淡淡的询问声伴着焰火轰鸣的声音落在任安乐耳里。

“安乐,我们认识也有一载了,还未问过你几时生辰?”

任安乐转头,神情意味不明,“还远得很,殿下为何突然问起?”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焰火瞧着还不错,所以打算凑个现成预先给你做生辰之礼。”

“殿下真是大方。”任安乐撇了撇嘴,懒洋洋回。

韩烨听见她不情愿的回答,过了半晌,他垂下头,望向面前立着的女子,突然开口:“安乐,我回京后上父皇即日以太子妃礼将承恩正式迎入东宫,你说…可好?”

第六十三章

焰火璀璨,漫天银华,无可比拟的风流夜晚,恍惚间会让人忘记两人之间横隔的天壑。

青年的身影仿佛和十年前元宵灯会上的少年悄然重合,她记得那日韩烨牵着不大的她在人群中躲着侍卫东藏西窜,套中灯笼兔时的踌躇意满,送她回宫的念念不舍。

有些事没有忘,只是似乎也不需要再被记起。

那时候她尚在稚龄,韩烨也不过是个弱冠少年,在分不清何为因缘时就已牵连着云夏之上两个最尊贵氏族的承诺和传继。

开国之帝赐婚,天子为媒,江山为诺,世间传诵的天作之合恐怕也不及如此圆满。

面前站着的是她自出生起就择定的夫婿,正直善良,心怀百姓,或许她这一生都再也寻不到这样的人。

只可惜…这世上谁都可以,只有韩烨不行。

任安乐抬首,手负在身后,听见自己笃定清晰的声音。

“殿下,帝小姐容德显贵,性情温良,会是殿下良配,下月殿下成婚之时,臣定备上晋南最醇的美酒,亲入东宫,为殿下道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