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烨道:“这几日公主府里的女官来报安宁整日呆在围场练箭,我怕她身体吃不消。”

“殿下待公主倒是好。”

“她性子耿直,说来也有十来年没见过她如此模样了,你和她脾性相投,她也许会听你一劝。”

任安乐摆手,掀开布帘,围场隐约可见,“以我和公主的交情,即便殿下不说,我也该来一趟。”

天气有些闷热,安宁一身盔甲,长弓拉满,凝神望向草地上的红心,四处散落着不少长箭。

一箭射出,破空声响,箭偏落在一旁,安宁皱着眉,身后隐有脚步声响起。

“不是说了围场这几日不要放别人进来?”她回转头,看到来人,冷喝的声音戛然而止,面容愕然,握着弓的手微微一抖。

几米之外,一身浅绿曲裾的女子缓缓走来,停在她面前,“安宁,你脾气渐长,箭术倒是退步了不少。”说着她按着安宁的手,将弓拉至满月,手一松,长箭离弦,稳稳射中靶心。

轻鸣声将安宁的心神拉回,她神情复杂的看着突然出现的任安乐,嘴唇动了动,含糊吐出两个字,“安乐。”

任安乐笑了笑,退后一步双手抱胸靠在搁放兵器的木架上,“你这么心不在焉,再过十年也没什么长进,怎么回西北领军打仗?”

安宁放下长弓,“反正父皇也没打算放我回去。”她说着行到任安乐身旁,一同靠在木架上,问:“你怎么来围场了,听说京城里这阵子闹腾得慌。”

“你每日在这里,知道的事还挺多。”任安乐瞥了她一眼,“你皇兄担心你,让我来劝一劝,谁让我是做臣子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安宁,这句话你听过吧!”

明明是一句带着调侃的笑语,安宁心底却一沉,她望向一旁笑意吟吟的女子,随口道:“你几时听过他的话了。”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抬首见任安乐连头都未转,暗想她应该没听到,轻轻舒了口气。

“我不过是闲得无聊,来围场打发打发时间,皇兄也来了?”安宁解下手臂上的护甲,问。

任安乐朝围场门口一指,伸了个懒腰,朝围场外走去,“在那等着呢,既然无事便回府吧,我好回去睡个回笼觉。”

“安乐!”安宁突然疾走两步,唤了她一声。

任安乐顿住,回首,“怎么了?”

“你不想见我,是吗?”烈日下,盔甲中的安宁安静而固执,缓缓开口,似乎在确定些什么。

“你说什么呢!”任安乐笑道,“我只是觉得,这种遇到事就躲起来自怨自艾的做法,不是你的性格,你皇兄让我来劝你是好意,但是若你自己都寻不到办法,旁的人随便说几句,又能有何用?”

“安乐。”安宁微一沉默,突然开口:“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任安乐挑了挑眉,看着安宁半晌,道:“安宁,我现在是大靖一品上将,有什么是我要不到的?”

安宁猛地走近几步,“安乐,我是说…”她顿了顿,笑得有些尴尬,“我好歹也是个公主,你若是有什么想做的,想要的,我可以…”

“去求你皇兄,或是陛下,让他们降下恩旨,赐我福荫?”任安乐勾了勾嘴角,直直望向安宁眼底,“安宁,你觉得我会需要吗?”

安宁呼吸一滞,狼狈的移开眼。如果站在面前的是帝梓元,她怎么可能去接受父皇和皇兄的恩赐,这对她而言,原本就是最大的侮辱。

“安乐。”安宁嘴唇动了动,眼垂下,“你曾经告诉过我,有些人有些事太久了,不如放下,你可以放下吗?”

任安乐眯着眼,沉默不语。

安宁抬手,轻轻抓住任安乐的绣摆,眼底隐有希冀,“为了我和皇兄,可以放下吗?”

“安宁。”任安乐的声音略带感叹,“你能放下吗?”

安宁抬着的手一僵,突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能让帝梓元放下什么呢?或者说,她有什么资格呢?

任安乐缓缓拂开安宁的手,声音淡淡,“安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任安乐说完,缓缓朝围场外走去,安宁怔怔站了半晌,神情黯然苦涩。

围场外,韩烨看着独自出来的任安乐,颇为意外,“你也没能把这丫头劝动?”

任安乐笑着答,“哪里需要我亲自来一趟,公主心性豁达,过个几日定就和往常一样,殿下,送我回府吧。”

韩烨点头,担忧的朝围场看了一眼,吩咐马车先回任府。

半个时辰后,沅水阁的帝承恩听闻安宁拜访东宫,颇为意外。

“心雨,让宫人备好点心,我马上就到。”帝承恩换了一身宫裙,亲手沏了一壶清茶,半刻钟后才到东宫大殿,见殿内无人,朝立在一旁的心雨看去。

“小姐,公主在殿外。”

帝承恩朝半点未动的点心看了看,眉头轻皱,放下茶壶,朝殿外走去。

安宁一身盔甲,站在石阶旁,背影有些冷冽。

“安宁,怎不在殿内坐着?不如去我的沅水阁,我这几日写了几篇佛经,你替我带进宫捎给太后娘娘和陛下。”

安宁转身,看着语笑嫣然一身华服的帝承恩,眉眼肃然。

她当初怎么会认为这个人就是梓元呢?

这个对皇兄逢迎,向太后和父皇曲膝,努力嫁入东宫求得权势的女子,和十年前的梓元没有半点相似,甚至远不是她和皇兄所期待的模样。

除了帝梓元这个身份,她什么都没有。

或许,他们只是一厢情愿的希望梓元早就放弃了帝家的仇恨,真的活得如此就好了。

“不用了,我在这里等皇兄回宫。”

安宁的声音冷漠而肃穆,帝承恩一怔,面前的安宁和上次离开东宫时太不一样了,她神情僵了僵,“殿下去了宫里和陛下商量江南之事,还没有回来…”

“承恩,皇兄的行踪,你一向便是如此清楚吗?”安宁打断她的话,眯着眼道。

帝承恩话语一顿,连忙解释,“我只是…”

“我不过随便说说,这么着急干什么,皇兄若是知道你挂念着他,定会高兴。”安宁微微一笑,见帝承恩脸色缓和,漫不经心道:“承恩,当初父皇下旨将你送往泰山,护送你去的是哪一位,你还记得吗?”

帝承恩神色一顿,有些警醒,她迟疑了片刻才道:“当年帝家倾覆,我尚还年幼,此事过去太久,我记不大清了。”

“是吗?”安宁回转身,看着东宫大门口缓缓进来的太子行辕,目光悠长。

“记不大清了啊,也对,这些事太久了,忘记了也好。只要…你别忘记,你如今是帝梓元,就好。”

帝承恩倏然抬首,不可置信的望着背对着她肃冷而立的安宁,脸色苍白而慌乱。

第五十八章

“安宁,你在说什么?我一直都是…”帝承恩掩在袖中的手握紧,说出的话磕磕绊绊。

安宁转头,看了帝承恩一眼,笑了起来,“父皇赐你名讳承恩,我只是希望你仍能记得自己是梓元罢了。”

帝承恩松了口气,细细打量安宁面上的表情,见她毫无异色,微微放下了心。

“皇兄回宫了,我去和他聊几句,承恩,你回沅水阁吧。”

望着提步走远的安宁,帝承恩神情渐沉。如果真当她是帝梓元,又怎么会口口声声唤她承恩,安宁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大殿下,走下马车的韩烨看着突然出现的安宁,明显愣了一下,但眼底隐约的笑意极为明显。帝承恩望着这一幕,眉头皱紧,转身回了沅水阁。

“如今连诤言都不管用,你还真就怕了任安乐了,说吧,到底出了何事?”书房里,韩烨换下冠袍,笑道。

安宁端着茶,低头沉思,冷不丁听见韩烨的感慨,没有回答,突然抬头道:“皇兄,你觉得任安乐如何?”

“什么如何?”韩烨一愣。

“品性,爱好,你说说,她这个人到底如何?”安宁放下茶杯,一个劲问。

“你回京后接触得最多的便是她,还用问我?”见安宁瞪大眼,韩烨略一迟疑,坐到安宁对面的软榻上,拿起小几上一粒黑色的棋子,放在棋盘上,展眉:“任安乐…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人。”

安宁怔住。

“善谋略,长于兵法,在朝堂上如鱼得水,左右逢源,聪慧至极。”韩烨微一停顿,神情感慨,“如此之人本应善弄权术,惹人厌烦,她却天性豁达,从不掩饰心中所想,重百姓,守信义,心怀天下,济怀苍生,如此女子,可惜不为男儿。否则…”

话到一半,连韩烨自己都愣住,他摇头笑了起来。

见韩烨谈及任安乐时,神情中的赞扬毫不掩饰,她藏住眼底的苦涩,叹道:“若她不是女子,又怎会让皇兄为她动心。”

韩烨笑容一敛,他右手执下白子,“安宁,我不会负梓元。”

安宁呼吸猛地一滞,她脸色复杂,欲言又止,长吸了一口气,缓缓道:“皇兄,帝承恩和梓元幼时性子完全不似,当年靖安侯之事错不在你,你何必担起这一切,一定要娶她为妻。”

“安宁。”韩烨皱眉,声音一重,“帝家主和靖安侯皆于我有授业之恩,帝家只剩梓元,我韩家已负了当年帝家相让天下之义,又怎能毁了太祖对帝家主和梓元的承诺!如此毁言弃诺之族,怎能享天下权柄,执掌万民?”

毁言弃诺,恩将仇报!安宁心底一凛,面容有些黯然,她狼狈的别过眼,转移了话题,“皇兄,如今帝承恩还没嫁进来,执掌东宫未免太过逾越。”

“最迟下个月父皇便会赐婚,她愿意如何,便如何吧。”韩烨淡淡道。

“皇兄,你很少去沅水阁吧?”安宁微微眯眼,问。

韩烨执棋的手一顿,眉也未抬,“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嫌我啰嗦了?算了,我回公主府。”安宁起身朝门口走去,行了几步顿住,她回头望向坐得笔直的韩烨,终是不忍,轻声道:“皇兄,承恩的性子变了很多,她未必对皇家一点怨恨都没有,你若是有时间,多去沅水阁坐坐,和她谈谈小时候的事,或许,你会改变今日的决定。”

在她弄清梓元回京的原因前,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梓元的真正身份。但若是皇兄…提早知道了真相,这个死结也许会有解开的一日。

安宁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韩烨放下半空的手,眸色骤然深沉下来。

改变决定吗?安宁,到底你知道了什么,竟能笃定我会放弃坚守了十年的决定。

忠义侯府一片愁云惨淡,大总管古忠惨白着脸跪倒在地,和数日前被带走的古粟模样上倒是异曲同工。

“老爷,咱们的人在城门口守了几日,也没看到大公子一行,清早有人来报,昨日衙差护送大公子从后城门回大理寺了。”

‘砰!’琉璃茶杯被摔得粉碎,忠义侯望着跪在地上不中用的奴才,脸色阴沉,刚欲开口,堂外小厮跑了进来。

“老爷,刚才别庄的侍卫回禀,大管家的家眷都不见了!”小厮说的大管家,自然是不久前才被抓进大理寺的古粟。

别庄里是忠义侯亲自安排的亲卫,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这些人救走,根本不是大理寺能做到的。

忠义侯神情错愕,还未等他回过神,守府的侍卫脸色难看的跑了进来。

“侯爷,侯爷…”

“出了何事?”

“大理寺开府了,府衙前贴出了告示…古粟总管在堂上和大公子对质后突然反口,言当日在青南城是您指使他将钟景灭口,侯爷,街上传得沸沸扬扬,都在说、说…”

“说什么!”忠义侯征战沙场数十年,虽然这些年荣养在京少了些戾气,但摆着架子倒也有几分杀伐之气。

“说咱们侯府气数已尽,走到头了。”

大堂里外死一般的沉默。

忠义侯随太祖南征北战,曾手握西北半数兵力,侯府一直繁盛容显,哪里听过这种话。

“混账!”忠义侯骤然起身,脸色青白交错。“我倒要让这些人看看,本侯究竟保不保得住侯府。”

大理寺的案子峰回路转实在让人措手不及,忠义侯府即便近年来隐有颓势,但到底树大根深,想看大理寺卿笑话的朝臣不在少数,可随着这件案子的深入审断,传出来的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让整个京城沸腾起来。

钟景被害的堂审上,忠义侯府大公子良知发现,恸哭悔改,在堂上将自己过往的罪行一一坦诚了不说,就连侯府的腌臜事也一骨碌全说了出来。

传闻因罪行太多,大理寺堂上的灯笼一连升了半夜,大理寺卿更是悲剧的在一年内第三次闯皇宫求见嘉宁帝。

克扣军饷,横行西北,私藏兵器,灭口夺地,屠戮百姓以冲军功…条条桩桩,桩桩条条,别说是一个忠义侯,即便是大靖朝最尊贵的王爷和外戚,犯了这些事,也只有死路一条,祸连九族。

消息第二日清早就传遍了京城,忠义侯府半里之外简直人鸟绝迹,凄风阵阵。

侯府书房内,忠义侯沉默的望着房中传了百来年的古氏一族的族匾,闭上了眼。

宫中华阳阁,古昭仪听闻消息,脸色苍白,喝到一半的安胎药掉落在地,倒在了床上。

京城里外因为这件案子兵荒马乱,原本只是一件简单的欺辱民女之事,到最后不仅搭上了忠义侯府百年名声,连一府几百口性命恐都不得保。

若不是大理寺卿黄浦素来公正严谨,坚持一一为古奇辉的口证寻找证据,否则忠义侯府连这几日光景都守不住。

傍晚,任府。苑书舒坦的休息了两日,走进书房,见任安乐斜撩着腿哼着小曲,乐道:“小姐,我在外跑了几千里,你倒是会享受,听说前两日还和殿下去了围场,他都已经是别人嘴里的肉了,你还不换个馍馍?”

苑书说话向来口无遮拦,任安乐也不在意,挑眉问:“大理寺内安排妥当了,能拦住忠义侯?”

苑书点头,“小姐,黄大人如今把大理寺守得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根本不用我们插手。”她顿了顿,神态颇为鄙夷,“那个古奇辉简直就是个孬种,我不过是安排几个刺客吓了吓他,他就把自己老子全给卖了,啧啧,看来京城世家府里养出来的也不见得好,小姐,咱们还是回晋南替你寻夫婿算了!”

苑书话音刚落,苑琴从外面走了进来。

“苑书,你是自己想回晋南了,才拉上小姐的吧。”

苑书摸了摸脑袋,忙不迭朝苑琴眨眼。苑琴走到任安乐身边,低声道:“小姐,忠义侯府的罪证我都安排好了,黄大人定能寻得到,且一寻一个准。”

她嘴角微有笑意,向来淡然的眼底亦有浅浅的激动,“这些天我们在京里将忠义侯府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真想看看忠义侯能撑到什么时候?”

“撑到侯府要倒的时候,他自然就会动了。”任安乐懒洋洋抬了抬眼皮,“满京城都在等着宫里那位赐下抄家灭族的圣旨,一旦黄浦将证据搜齐…”

“不用等下去了。”

清冷的声音在房门口响起,洛铭西取下笼在头上的黑衣,“忠义侯刚才一个人入了宫。”

“他去求嘉宁帝了?”任安乐问得漫不经心。

“不是。”洛铭西的面容冰冷锐峭,眸色深沉凛冽,“他去了慈安殿。”

59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慧德太后这一生,很是有些传奇。//

她在大靖的名声虽不若当年的韩子安和帝盛天一般容显云夏,可数十年之后,却无人不羡慕她这一生的运道。

十五岁嫁与北方大族继承者韩子安为嫡妻,三十八岁登上元后之位,四十二岁以太后之尊荣养慈安殿,此后十几载,成为大靖朝最尊贵的存在。

诗书传礼,贤德兼备,慈善天下,短短十二字,便是云夏百姓二十几年对这位太后的传诵之言。

但世人皆知,圣人之品亦难十全十美,更遑论慧德太后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转念一想,能在世家大族、后宫倾轧中笑到最后,让唯一的儿子登基为帝,稳坐慈安殿的人,一生际遇又怎会平凡。

更何况,她和帝盛天生在同一个时代,一生锋芒却未被其掩尽。

慧德太后这个女人,即便是其亲子嘉宁帝,也未必能对其了解通透。

自嘉宁帝遇刺后,左相休赋在府,右相魏谏被嘉宁帝委以重任,重振朝堂风气,近日除了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的黄浦外,最繁忙的便是这位老丞相了。

刚从内阁议政回府,右相听闻下人来报任安乐求见,很有几分意外。随着左相势微后,登府拜访者不知凡几,任安乐除了朝政外,极少和他私下往来,这也是右相赞许看重任安乐的原因。

“请任将军到书房。”

右相吩咐一句,在后园转了个弯,往书房走去,隔得老远便听到任安乐利落的脚步声,回头,见任安乐捧着几卷书走过来,笑着迎上前。

“今日任将军怎么来了?”

两人一起走进书房,任安乐将一叠书放在窗边木桌上,略有些尴尬,“前两日太子训我文墨不通,让我跟相爷多学学,我便寻了几本古史来向相爷请教,相爷可有时间?”

右相见任安乐一脸认衰的模样,摸着胡子笑道:“人各有长,将军善布兵法,老夫亦有所不及,不过…”他话锋一转,拿起桌上的书,坐到木椅上,“若是安乐想学些古史,老夫也当尽力。”

“得相爷相教,是安乐的福气。”

听见任安乐爽朗的笑声,右相近日来的疲惫也一扫而空,他翻着书,‘咦’道:“安乐喜欢大靖开国的历史?”

云夏这块土地上数千年王朝变迁,大靖立国不过数十载,史官书写的史籍并不算多,但任安乐带来的几乎尽是开国以来攥写的野史。

“相爷,我如今在大靖的朝堂上讨日子过活,临阵磨枪也得有个轻重缓急啊。”任安乐眨了眨眼,小声嘀咕道。

“哈哈,你这个性子,难怪会被太子训斥。”右相被逗得大笑,“这些书被翻得有些旧了,安乐还有哪里不通的,尽管问老夫便是。”

任安乐端起桌上的清茶抿了一口,“这两日窝在府里翻看古书,才知大靖建国着实不易,只是野史中对太祖提及过少,相爷历经两朝,可否说说太祖和太后立国时的情形?”

“太后?”任安乐想知道太祖之事无可厚非,但太后居于深宫…

“夫妻若是不齐心,又怎能开创大靖王朝的盛世,再者我为女子,实在对太后这般母仪天下的长者心存好奇。//”任安乐挠了挠头,面上是罕有腼腆。

任安乐说得合情合理,右相却神情一顿,片刻后才道:“时间过得太快,安乐今日不提,我也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当年的事了。安乐也知数十年前云夏混战,若非帝家禅让天下,云夏百姓未必会有如今的安稳太平。”

魏谏徐徐道来,丝毫未如其他人那般对当年帝家往事避如蛇蝎,“太祖受天之道,他与帝家主可算生得逢时,一生际遇不用多说。至于太后…贤明智达,当年王朝初立时我以为其不过一介妇人,后来太祖骤然崩逝,新帝即位,朝政能安稳过渡,诸王之乱得以平定,虽有陛下和靖安侯的功劳,但京师稳如泰山,却是太后之功。”

任安乐挑眉,“想不到右相对太后如此推崇。”

“就事论事。”右相颇为凝神,神情郑重起来,“太后出生北方大族郑家,自小熟知经纶,又有建安侯府的外戚之力为其护航,有此能力不足为奇,不过…恐怕若是太祖在世,也会对太后很是意外。”

“哦?为何?”

右相抓了抓胡子,“听闻当年韩家老族长为长子择嫡妻,选中郑家的小姐是因其知书达理,温婉柔顺,贤德之名天下知,怕是太祖临至驾崩,都以为太后的性子便是这般了。”

右相的话语格外意味深长,任安乐却听得很是明白,若真的只是柔顺胆小,那位又怎能踏着后宫尸骨,一路走到如今母仪天下的地位。

“不过,太后确实饱读诗书,陛下的启蒙之师便是太后。”右相回忆过往,不免带了抹怅然。

任安乐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压下眼底的异色,漫不经心道:“陛下的授业之师不是相爷的父亲吗?”

魏家乃北方有名的儒林氏族,魏谏之父更是响彻一方,乃当世大贤,太祖亲自入府延请其为嫡子之师。

“我听父亲说过,他入府时陛下已经识字,是太后亲自所教,陛下与太后母子感情深厚,连字迹也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后来陛下位重,为防有心人以此做文章,太后已经很久不曾动过笔,也只有当年入府教过陛下的家父才知道此事。”

书房里一时静默无声,右相抬头,微微一怔,任安乐眼底的冷沉几乎显而易见,他唤了一声:“任将军?”

任安乐回过神,笑道:“不知太后竟有此渊博之识,一时有些意外,相爷勿怪。”她略一停顿,然后道:“刚才听相爷所言,帝氏一族于我大靖有大功,若是当年禅让天下的是韩家,不知如今的天下会是何种光景?”

饶是魏谏做了几十载丞相,波折一生,也被任安乐这句惊世骇俗的话震得一愣,但也亏得是他,右相沉思片刻,竟然神来之笔来了一句。

“安乐所言倒也率真,太祖和帝家主治世能力在伯仲之间,当今陛下刚硬骁勇,靖安侯温敛仁厚,若是换了帝家来坐江山,如今的大靖是什么模样,还真说不准。”

任安乐朝外间看去,已近黄昏,她起身,朝右相到:“今日得相爷所言,受益匪浅,他日若再有疑问,定来向相爷请教。”

右相眯了眯眼,笑了起来:“若是安乐还有想知道的,尽管前来,老夫知无不言。”

任安乐微怔,“相爷知道…?”

“老夫什么都不知道。”右相摇头,缓缓道,“你当初答应老夫所请亲下江南,老夫欠你一个人情。再者…老夫活了这把岁数,一生阅人无数,看人的眼力自诩还是有几分,你绝非奸邪之辈,既然你开了口,老夫自然会回答。”

任安乐朝右相深深行了一礼,“相爷今日之义,安乐定不敢忘。”

说完大步离去,也不扭捏。

右相抖了抖花白的胡子,暗自感叹,这般脾性,倒很有几分当年帝盛天的影子。

此时,慈安殿,嘉宁帝对着神情冷凝的太后,颇为无奈。

“母后,忠义侯这次犯的乃是大错,若是保了他,朕如何对满朝文武、西北将士和天下百姓交代?”

太后手里转着的佛珠一顿,“昭仪肚子里的龙种即将临世,忠义侯府若定了谋逆罪,你让他们母子日后如何在宫中自处,更何况忠义侯当年为大靖朝也算立了汗马之功…”

“母后,功不抵过。”嘉宁帝打断太后,淡淡道:“朕知道昨晚忠义侯入宫求了母后,母后若是看在当年恩义上不忍心,不如去泰山避一避,眼不见为净。”

太后沉默下来,她露出疲惫的神情,低声对嘉宁帝道:“皇帝,我老了,朝政之事本不该插手,此事完后,我便去泰山礼佛,过几年再回来,但忠义侯府…不能动。”

嘉宁帝神情微有不忍,叹道:“母后,可是有事瞒了儿子?”

太后坐得笔直,垂眼,“你应该猜到了,是十年前的一些旧事,忠义侯府若是倒了,这些事就掩不住了。”

“朕会保下他的嫡子和古昭仪肚子里的龙种,只要他肯安安静静的领罪,忠义侯府或许还能延续下去。”

嘉宁帝开口,说完起身朝房外走去,行了几步,顿住,“母后,儿臣有时候会想,当年若不走到这一步,如今的大靖或许…”

他没说完,留下半句话在慈安殿,缓缓走远。

“若是不走到这一步,韩家的江山又怎么能坐得稳?”太后面色沉寂,骤然抬眼,冰冷一片。

“太子殿下?”沅水阁,帝承恩坐于桌前练字,突然听到心雨的惊呼,眉梢一喜,搁下笔,朝门口迎去,韩烨着一身月白冠服,正好走进。

“可住得习惯?”

韩烨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温和,这还是她住进东宫后韩烨第一次来沅水阁,帝承恩心底酸涩,行了一礼回:“得殿下挂念,我一切安好。”

“那就好。”韩烨走进房,见房中摆设尽是华贵珍惜之品,微有些诧异。

帝承恩见他面色有异,道:“这是这些年陛下送到泰山的物件,我回京的时候,一齐带了回来。”

韩烨点头,没有多谈,气氛有些沉默,他朝桌上瞥了一眼,“这是…”

“我闲来无事写了些诗词,殿下见笑了。”帝承恩说着便要收起,韩烨拦住,拿起桌上的纸张看了起来,眉微微一动。

这字迹很熟悉,和梓元八岁时的笔锋极为相似,可是…过了十年,早已成人的梓元怎么还会是幼时笔力,全不见长。

“你的字还和小时候一样,颇为锐利张扬。”韩烨笑笑,转头,将纸放到帝承恩手中,道:“你以前为侯府提过字,可还记得?”

“自然。”见韩烨神情柔和,帝承恩愈加欣喜,神情怀念,“那时我还年幼,一时鲁莽,在殿下面前写了‘归元阁’三个字,如今一想,也有十年了。”

“为了这件事,父皇还训斥过我…”听见帝承恩怅然的声音,韩烨眼底隐有柔和。

“哦?为何?”帝承恩挑眉。

“当然是为了你…”韩烨低头,话到一半怔住。

虽入深秋,天气却很是沉闷,帝承恩在沅水阁休息时,向来只是踩着木屐,脚上露出的皮肤光洁剔透。

韩烨猛地抬首,望着帝承恩,眼神深不见底。

“殿下,怎么了?”帝承恩被盯得心底发憷,轻声开口。

“无事,我想起还有些公事要处理,改日再来看你。”韩烨起身,匆匆朝外走去。

帝承恩神色讶异,只得望着他走远。

沅水阁外,韩烨疾走的脚步顿住。

他长吸一口气,倏然抬眼朝东宫深处伫立一方的北阙阁望去,神情复杂难辨。

帝梓元七岁那年在靖安侯府题字,从书房门口摔下,脚上受了伤,即便是请了宫中最好的御医,后脚跟依然留下一道半寸的疤,为了这件事,他受嘉宁帝训斥,在侯府照顾了帝梓元整整十日。

可是刚才,帝承恩的脚上,根本没有一点伤痕。

十年时间,改变的终究只是脾性,或是连那个人…?

韩烨不敢深想,掩在袍中的手缓缓握紧。

第六十章

在忠义侯长子于堂上陈述侯府所犯之案后的第五日,黄浦终于上奏嘉宁帝,请旨将忠义侯拿入大理寺问案,嘉宁帝允奏,听说忠义侯在一日的清早被衙差静悄悄的锁进了大理寺,百年氏族已现崩颓之势。

犯下如此惊天大案,京中权贵亦认为忠义侯府再无翻身之日,一时间,众人对这座曾经繁盛无比的府邸避如蛇蝎。

在波谲云诡人人自危的京师重地,倒有一人过得格外惬意。

嘉宁帝择定帝承恩为太子妃不是什么秘密,洛银辉半月前被洛铭西送回了晋南。他以太医院院正医术超绝之名请求留京休养,嘉宁帝巴不得他留下来牵制洛家兵力,降旨大手笔将东城的秋凌庄赏赐给洛铭西,他一人躲在里面悠闲自得,快活似神仙——至少,在外人看来,是如此认为。

因着洛铭西的特殊身份,寻常人皆对秋凌庄避而远之,罕有客来拜访,但庄上却一连三日将同一位访客拒在门外。

守庄的总管老态龙钟,驼着背笑眯眯的拦住安宁,“公主殿下,我家少爷自小体弱多病,今日身体欠安,卧病在床,实在不便接见殿下。”

安宁瞥了他一眼,不慌不忙摆了摆手,她身后的侍卫掀开大门前的马车布帘,太医院院正绷着脸从马车上走下,立在安宁身后,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

“你前日说洛铭西去西山赏景,昨日说他访友未回,本公主都相信,今日他既染了病,我带了院正过来,正好一起进去瞧瞧。”

安宁一脸严肃,眉目含威,老总管阻挡的话被噎住,正欲开口,安宁漫不经心扬了扬手,垂眼道:“我今日把公主府的侍卫都带来了,若是你家公子还不愿见我,折腾大了,闹到御前,总归不是他想见到的。”

“哟,公主好大的威风!”

略带嘲讽的声音在大门旁响起,安宁转头,洛铭西披着银白的大裘倚在回廊上打哈欠,面色红润,哪里有半点染病的模样。

“你在西北这些年,就学会了压辱老弱之辈?”

瞧这话说的,明明是他三番四次毫无道理的将人拒之门外。老院正一听,胡子眉毛一齐瞪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