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点头,面容稍霁,摆手道:“你下去吧。”
张福一愣,“太后,已经夜深了,您还是休息…”
“不用,帝盛天不在,哀家要好好替她帝家子孙超度。”
张福行完礼退了出去,森冷的佛堂内唯剩木鱼敲响的声音,烛火飘曳,如鬼魅一般让人不得安宁。
木鱼声响了一夜,待天明之时太后才从佛堂离开。良喜抱着浑浑噩噩的安宁从佛堂后门小心翼翼翻出来,带她回了宁瑜殿。
“良喜,放我出去,我要去找父皇,帝家没有勾结北秦,是皇祖母她…”安宁尖叫着推搡老太监,抖着手去拔房门木栓。
“公主,您不能去啊。”良喜噗通跪在她身后,“圣旨昨夜就送出去了,您就算说出来也于事无补啊!”
安宁顿在原地,回转身,小眼通红,“良安,帝家一百多条人命,还有西北的将士…”
“可那是太后,陛下的生母,您的亲祖母啊!”良喜老泪纵横:“天子令出,朝野尽知,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韩家定会江山不保。陛下一定不会撤回圣旨,问罪太后,你要是去了,只有死路一条啊!”
安宁瘫倒在地,喃喃道:“我该怎么办?太子哥哥不在皇宫,我该怎么办?梓元该怎么办?”
“公主,这件事您千万不能告诉太子殿下,殿下若知道了,咱们大靖就没有储君了,您也不用担心帝小姐,陛下保住了她的命。”良喜抱住安宁,声音疲惫,掩住了她流泪的眼:“您记住,千万要记住,一定要忘记昨晚的事,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看到,这辈子永远也不能说出口。”
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看到,这一世,永远也不能说出口。
那是良喜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第二日,这个从小照拂她长大的老太监自缢在阴暗冷沉的太监房里。
安宁知道,良喜是为了保住她。
自那日起,她大病三个月,足不出殿,病愈后返回泰山,下山后戍守西北,成了大靖边疆守将,一晃便是十年。
她在西北饮最烈的醇酒,杀最悍勇的敌人,可却永远都不敢靠近埋骨八万帝家将士的青南山。
她有生之年都不能展颜,也不能回京做那个富贵安乐的长公主。
晨曦初明,安宁睁开眼,望着泛白的天色,扯了扯嘴角,笑得苦涩悲凉。
帝梓元,你说,我欠你的,这一世,怎么还?
第四十一章
距离皇室宗亲宴会还有一日光景之时,安宁长公主的拜帖悄悄送到了锦园。
满园上下皆知刚回京的新主子对安宁公主的拜访格外看重,是以卯足了劲布置安排,来讨好这位甚得太子之心的帝家孤女。
只是时已至,等候在大门口的侍女没有瞧见华贵的公主御驾,只见得一辆由侍卫执鞭、简单朴素的马车停在锦园面前。
侍女瞅了一会儿,感慨一句‘马如其主,兵如其主’。
锦园外,一人一马安静威武护着马车,肃杀之气迎面扑来,让她硬生生停在自家大门口不敢上前询问。
马车内,闭目养神半晌的施诤言抬头看了一眼神游天外的安宁,在她头上嘣脆敲了一下,“你已经磨蹭半柱香了,还不进去?”
安宁甩开他的手,嘟囔道:“急什么,天色还早。”
施诤言听她这口气明显还要拖下去,眉一皱,直接掰过安宁藏在角落里的头,盯着她道:“安宁,你沙场上的悍气哪里去了?如果连见她也不敢,你回京城干什么,在西北一辈子守着黄沙不就是了!”
“施诤言!”被戳中了痛脚,安宁瞪大眼,满脸不悦。
“皇家和帝家的仇怨已成往事,你当时只有八岁,两家旧恨与你何干?更何况当年你和帝梓元一同在宫里住了一年,情谊也和常人不同。”
“你不懂,我欠她的。”安宁耸拉着脑袋,气焰顿失。
“你今日来锦园,想必是有话对她说,难道你还要她亲自到门口来接你?若是如此,明日京城里不堪的传闻只会更多,对她更是不利,这是你想要的?”
安宁神情一顿,眉眼里带了几分果敢,倏然转头,一字一句开口:“当然不是,我会尽全力保她一世平安喜乐。”
说完掀开布帘跳下马车,朝施诤言摆手豪爽一笑:“你还算有点用,等我出来了,咱们去翎湘楼喝酒。”
施诤言看着她消失在锦园门口,笑了起来,有些无奈。
这些年,安宁心有郁结,过得并不安乐,她一直不肯回京,或许便是为了这位帝家小姐,但愿这次她能解开心结。
锦园是皇家别苑,院内牡丹盛开,繁花似锦,一片安详。行过回廊,安宁远远看见园中木椅上背对而坐的女子,脚步顿了顿,迟疑片刻才走上前,还未等她开口,轻笑声已然响起。
“安宁,你若再不进来,我怕是要亲自去门口迎你了。”
安宁看着骤然转身言笑晏晏的女子,微微一怔。
华贵纷繁的宫廷长裙,盛研的妆容,满脸的和气温柔,和她想象中那个应该满腹仇恨归来的帝梓元完全不同。
猝不及防,甚至是荒唐的不同。
她沉默半晌,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迎上前,道:“梓…承恩,好久不见。”
帝承恩没有错过安宁眼底的疑惑和尴尬,她拉住安宁的手,让她坐下,沏好茶,缓缓开口:“我们确实很久没见了,当年在围场里我借了净玄大师送你的马鞭,说是从帝北城回来后就还给你,可惜…”
见安宁眼底疑窦渐消,她心里一稳,叹了口气,“可惜后来帝北城大乱,我把马鞭给弄丢了,安宁,你不会怪我吧?”
安宁道:“自然不会,一根马鞭算什么,我让师傅再做一根便是。”
话这么说,她眼底却有微不可见的黯然。
那根马鞭是师傅用百年树藤亲手所做,是她七岁生辰的礼物,她自小入泰山习武,最敬重之人便是净玄大师,对师傅所赠之物更是爱如珍宝。可是…如今只是是帝梓元想要的,别说一根马鞭,就算是她安宁的命,她也能立刻给她。
“安宁,你能在明日宴席前来见我,我很高兴。”帝承恩饮了口茶,弯了弯眼,“这些年我在泰山,总是记挂着你,想着咱们在京城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也是。”安宁有些怅然:“如今看你无恙,我也算放心了。承恩,帝家只剩你一个人,我一定会好好护着你,不会让你再受罪。当年你走的时候咱们约好去西山赏雪,等入冬了,我们一起去吧。”
安宁神情认真而怀念,帝承恩眼眸深处的冷意一点点消散,露出了真心的笑容,点头重重应道:“好,等下雪了咱们一起去西山赏雪。”
她代替帝梓元被禁十年,或许能承得起这份原本属于她的友情。
大靖长公主的情谊,任是谁,想必都求之不得。
“安宁,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承恩,我有话想对你说。”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安宁尴尬的喝茶掩饰,摆手道:“你先说吧。”
帝承恩亦是一愣,她摇头,“主不夺客之好,安宁,还是你先说吧。”
见帝承恩让她先开口,刚才还神情随意的安宁陡然沉默下来,脸上露出迟疑之色,帝承恩心底生出不安的感觉,轻声道:“安宁,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承恩,你这次回京,可是为了太子妃位?”安宁倏地抬头,看着帝承恩,眼神清亮。
帝承恩端着茶杯的手顿住,她笑了笑,点头又摇头:“安宁,我有婚约在身,我是为了守诺才回来的。”
帝承恩回答得认真无比,安宁瞧她半晌,长吸一口气,缓缓开口:“承恩,我今日来,是希望你能放弃这桩婚事,无论如何,都不要嫁给皇兄。”
花园里有片息的静默,帝承恩神情僵硬,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她看着安宁半晌,幽幽开口:“安宁,你是我在京城唯一的朋友,我以为…你会很欢迎我重回京城。”
“承恩,我很高兴你能回京,但是…”
“这就是你说的补偿守护?我从泰山千里迢迢回来,对太后低头,全都是为了和你皇兄的婚事能顺利完成,你现在怎么能对我提出这种要求?”
帝承恩神情激动,她原本是个极冷静的人,今日她原本是希望能说服安宁在明日的宴席上为她在嘉宁帝面前进言,哪知这个大靖的长公主,帝梓元传闻中最好的挚友竟然会说出截然相反的话来,她怎能不急不气?
“承恩,我是为了你好,不入东宫才能保你日后无忧。”安宁语重心长,沉声道。
当年皇祖母为了消除帝家对皇室的掣肘,不惜让帝家满门尽灭,甚至还让八万将士埋骨边疆,十年后她又怎么可能容忍帝梓元嫁给大靖储君,成为未来的国母,让帝家血脉在韩氏皇朝延续下去?
帝梓元若入东宫,恐命将绝,若她能安稳在京城度日,祖母迟早有崩逝的一天,到时她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和安宁。
“你是想说深宫内争斗不休,我不入东宫能躲个清净…还是怕我给太子殿下带来麻烦,让陛下和太子父子相阋,乱他储君之位?”
安宁皱眉,“承恩,我并无此意,若是真的怕你牵连皇兄,这些年我也就不会帮他送信到泰山,当年帝家之事虽已掩入尘土,可有心之人必不愿看着帝家东山再起,皇宫本就是是非之地,我怕你会为自己惹来祸患。”
“这些话你可曾对太子殿下说过?”帝承恩骤然抬首问,见安宁沉默不语,她眼底的嘲讽一闪而过:“安宁,你若能说服太子殿下放弃婚约,那这桩婚事…我便作罢。”
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不去看神色无奈的安宁,挥手道:“看来今日不适合叙旧,我们明日宴席上见,心雨,送长公主出园。”
“承恩。”安宁骤然起身,神情复杂,声音冷静:“皇兄他一生亏欠于你,迎你入东宫乃是他所愿,可是父皇才是决定太子妃的人,我会以大靖长公主的身份劝诫宗室与父皇,阻止你入宫。”
帝承恩倏然回身,望向不远处立着的安宁,掩在袖中的手狠狠握紧,嘴唇轻咬,泛出青白的印痕来。
安宁没有说谎,她看得出来。
那个在帝梓元信笺中温婉秀丽的长公主早已不复当年,长年累月的征战沙场使她身上袭上了军队的刚烈和凌厉,帝承恩毫不怀疑她说到便能做到。
在百姓心中声望崇高,得尽嘉宁帝圣宠的长公主有说这句话的资格和豪气。
“心雨,送客。”帝承恩转身,冷冷丢下一句,朝小径外走去。
从始至终,再也没有回转头。
安宁站了半晌,直到帝承恩的身影完全消失,她才轻声叹了口气,出了锦园。
自安宁长公主拜访后,整个锦园一下午皆是紧张难安的氛围,生怕一个小错便能惹得书房里休息的那位勃然大怒。
夜晚,心雨悄然走进书房,见帝承恩已换好衣袍站在窗前,低声道:“小姐,他们已经到了,我让管家吩咐仆人和侍卫不得靠近书房,没人会发现我们出去了。”
帝承恩一身书生模样打扮,眉微皱,“锦园里定有太后和陛下派来的人,打发远了也好,来接的人可稳妥?”
“上次便是他送信去的泰山,小姐放心。”
帝承恩点头,将脸掩在折扇下,和心雨走出书房,朝锦园后门走去。
一路上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影,拉开后门,两人坐上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消失在月色里。
马车停在郊外一座别庄前,庄内守卫森严,鸡犬不闻,安静异常。蒙着黑布的人将帝梓元领进园子,行过长长的回廊,来到别庄内最深的一间书房前。
帝承恩示意心雨留在门外,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夜明珠柔和的亮光在房内静静闪烁,这是一间极简单也是极奢华的房间,虽看着简朴,却无一不是御品。
大靖王朝里,能享得这份尊荣的人并没有几个。
“帝小姐,数年不见,别来无恙?”
书房上首,一老者静然安坐,手里转动着两颗颜色翠绿的玛瑙,抬眼朝门口望来。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帝承恩抬头,望着木椅上温良谦和的老者,走上前行了一礼:“得您照顾多时,多谢相爷挂念,承恩一切安好。”
仿似极为受用这个礼,左相哈哈大笑,胡子直抖,虚抬了帝承恩一把,“帝小姐无虚多礼,请上坐。”
说完深深看了帝承恩一眼,见她笑容得体温婉,遂眯着眼道:“帝小姐如此深夜都要急着见老夫一面,不知到底所为何事?”
帝承恩言笑晏晏,“唐突约见,实乃有一事相求,还请相爷相助。”
左相并未应承,只是慢悠悠饮了一口茶才道:“帝小姐可是忘了当初在泰山的承诺,如今小姐回京已有一月,从未曾对付过任安乐,小姐当初之言都如同虚话?老夫又何敢再帮?”
“相爷。”帝承恩神情淡定冷静,不急不缓开口:“任安乐得尽民心,和太子交好,又得陛下宠信,连相爷您都轻易撼动不得,何况是我这个刚回京城的孤女。”
“哦?帝小姐此言何意?难道是要放过任安乐不成?”左相沉眼,转着玛瑙的手猛地一顿,发出沉钝的撞击声。
“当然不是,帝承恩奈何不了任安乐,可是东宫太子妃,未来的皇后却未必不行。”帝承恩斩钉截铁的开口。
左相瞧着她,笑得意味深长:“帝小姐想做什么,不妨直言。”
“请相爷帮我做一件事。”她起身,走到左相面前,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左相神色大变,眼底明灭不定,骤然抬眼朝帝承恩看去,“帝小姐,这是大逆之罪,本相可不会陪你做这种蠢事!”
帝承恩眼底幽沉一片,后退两步,信誓旦旦:“相爷也知太子一心迎我入宫,绝不会娶别家女子,若是相爷肯助我一臂之力,他日我入东宫后,定会为姜小姐留下侧妃之位。”
左相神情微动,仍是未应允。帝承恩嘴角轻抿,继续道:“我听说相爷和太子殿下关系一向不太和缓,日后太子即位,相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恐怕就要拱手让给右相了。相爷,上次科举后,令郎远赴江南,至今未归,只要此事成功,我便会向太子殿下举荐姜少爷回京,相爷觉得可好?”
左相疼惜幼子天下皆知,可这个姜少爷不成器亦是天下皆知。
夜风飘摇,屋内满室静谧,良久后,左相才缓缓开口:“帝小姐回锦园吧,这个忙老夫帮了。”
帝承恩行了一礼,转身欲走,却听到身后一声感慨:“是老夫看走眼了,想不到帝小姐如此聪慧,日后风云便要看帝小姐了!”
帝承恩未转身,黑色的眸子熠熠生辉:“相爷谬赞了。”说完消失在月色中。
半晌后,管家推开书房,见左相立于窗前,上前道:“相爷,都布置妥当了,咱们真要冒这个险帮帝承恩坐上太子妃之位?”
左相哼了一声,“姜浩,这些年无论我们做什么,都不能撼动东宫地位一分,这个帝承恩是太子唯一的软肋,用好了,对九皇子百利而无一害。”
“可小姐若真屈居侧妃之位…”
“急什么,路长着呢,一时得势又能如何?当年帝盛天冠绝云夏,最后还不是落得个牵连满门的下场!像帝承恩这种人,野心极大,又不得太后之心,迟早会祸及东宫,成为众矢之的。”左相摸着胡子,神情森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居然也敢说帮老夫坐稳相爷之位,真是笑话,她以为她还是当年那个呼风唤雨的帝家小姐帝梓元不成!”
嘲讽的声音在书房内久久回响。
翎湘楼内,歌舞鼎盛,弦乐之声远传街道,牡丹阁内,安宁抱着酒坛大醉如泥,醉话连篇,施诤言素来对她的酒品敬而远之,这次无奈成了长公主酒后吐真言的知心人,年轻耿直的少帅眉头拧成了一团。
他几乎可以想象,明日当朝长公主和少将军同游青楼的谣言会传得满城皆知,然后他会被嘉宁帝请入宫,好好畅谈一番。
“明日宫里有宴席,你醉成这样也不怕失了皇室体统。”
安宁翻了个白眼,朝榻上一躺,翘腿醉着嚷嚷:“皇室哪里有什么体统,不过就是个人吃人的鬼地方,和咱们西北比一百个不如!”
施诤言捂住她的嘴,喝道:“安宁,你给我清醒点。今日在锦园你和帝梓元到底说什么了?”西北四年相处,他从来没有见过安宁如此失态的模样。
听到‘帝梓元’三个字,安宁总算有了一点清醒,她愣了半晌,嘴角扯出苦涩的笑意,坐起身,看着施诤言,低声道:“诤言,我今天告诉梓元我要毁了她的婚事。”
施诤言愣住,神情不解:“安宁,你不是一直盼着帝小姐能从泰山回来,怎么会不愿她嫁给你皇兄?”
“我希望她能自由,但她不能嫁进皇家。”安宁突然握住施诤言的手,喃喃自语:“诤言,梓元一定不能嫁给我皇兄,一定不能。”
“好好,她不能嫁进皇家。他们俩的婚事让他们自己愁去,你摊在身上做什么!”见安宁酒气熏天,已经开始毫无意识的胡乱说话,施诤言顺着她的话安抚,小心翼翼背起她朝外走去。
“你不懂,我欠她的,这是我欠她的。”
耳边传来安宁胡乱的嘟囔声,施诤言身子一顿,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门。
京城尽人皆知,翎湘楼牡丹阁从来只招待最尊贵的客人,可却没人知道,这间阁房内的隔音却有些差强人意。
旁边的朝凤阁据说只在每年花魁选出之日开启拱花魁休息,是以这间房从未有任何客人踏足过。
此时,朝凤阁内,沉木雕刻的木榻上,盘腿坐着一个女子,她拖着下巴,神情若有所思。
素来清冷傲绝的翎湘楼头牌琳琅立在她身后,神态恭谨,见榻上女子半晌不语,请示道:“小姐,可要派人暗中护送安宁公主回府。”
榻上女子闻言转头,赫然便是任安乐,她笑道:“琳琅,施将军是个正人君子,安宁有她护着不会出事。”
琳琅脸一红,呐呐行上前替她满上酒杯,她自小在风月场所长大,尝尽人间冷暖,对男子更是痛恨不屑,自然也不相信施诤言。
“小姐可是在生公主的气。”琳琅听到了刚才安宁的酒后之言,见任安乐沉默,还以为任安乐在为安宁阻止这场原本属于她的婚事而生气。
任安乐摇头,起身行至窗边,推开纱窗,望向街道尽头施诤言背着安宁缓缓消失的身影,若有所思。
“当年帝家的事,或许安宁…知道一二。”
琳琅愕然,“怎么会?帝家的案子虽牵连甚广,可是太过突然,知道内情的几乎没有,我在京城五年,除了探出可能和忠义侯有关外,连一点别的消息都没查到,再说安宁公主当年只有八岁,怎么可能牵涉其中?”
任安乐负手而立,唇角轻抿,没有回答。
若安宁不知道当年的事,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去阻挡韩烨的婚事,可她不惜与帝承恩反目,让韩烨失望,依然如此做,那便只有一个可能——安宁无比确定,帝承恩若为太子妃,必将祸及性命,而大靖王朝里能对太子妃造成威胁的,只有皇室中人。
当真…这世上所有人都不能相信吗?即便是那个曾经乖乖巧巧跟在她身后,笑得单纯率直的安宁。
墨黑的青丝随风而起,拂过脸颊,冷意袭来。任安乐闭眼,放在木窗上的手悄然握紧,泛出青白的痕迹来。
大靖的长公主,十年前帝家之事,你到底知道多少呢?
“琳琅,去查查十年前宫里照顾安宁的人。”
琳琅听到任安乐略显疲惫的吩咐声,有些愕然,抬眼,看见窗前立着的孤寂身影,轻轻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第二日上午,慈安殿的总管太监张福守在上书房门口,见御驾前来,急忙迎上前跪地道:“陛下,太后请您去慈安殿一趟,说是有事儿和陛下商量。”
嘉宁帝眯着眼瞧了张福一眼,步履未停,走进了上书房。
“回去禀告太后,说朕今日身体欠安,恐不能前去慈安殿,待晚宴过后再去向太后请安。”
上书房的门被关紧,张福听出了嘉宁帝口中的不耐,悻悻回了慈安殿。
上书房内,赵福替嘉宁帝泡了一杯龙井,见他揉着眉角神色不虞,忙道:“陛下的头可是疼得很,奴才这就去请太医过来。”
“回来。”嘉宁帝斥道,睁开眼,“无需大惊小怪,朕刚才只是拿托词来挡太后。”
赵福闻言立马转身走回来,神色轻松不少。
“朕知道太后要见朕是为了何事,她不想让帝承恩入东宫。赵福,你来猜猜朕今晚会作何决定。”
赵福被问得惶恐,干笑道:“陛下的所思奴才哪里能猜得到。”
嘉宁帝靠在御椅上,闻言笑笑,突然转头朝书房角落里摆着的青色长剑看去,神情深沉难辨,却又带着深深的怅然。
大靖未来的国母,十几年前太祖颁下圣旨时几乎人人都认为只能是帝家幼女帝梓元,如今,一场东宫选妃惹得整个大靖世族趋之若鹜。
十六年过去,大靖子民心中,他终于成为了能代替太祖的帝皇,成为这个王朝真正的主宰。
但却是以铁血的统治,帝氏一族的陨落为代价。
父亲,这是你当年期望的…或者永不期望的?
第四十三章
傍晚,皇宫马车将帝承恩和洛银辉请入后宫于四季阁休憩。洛银辉原本抱着满心欢喜来见见当年京城的传奇人物,哪知端着点心讨好了半日,帝承恩言谈客气,面上却是显而易见的疏离。
这姑娘率真不假,可却不是个痴傻的,自然瞧出帝承恩对她只是明面上的应付,失望之下呆坐在一旁踢着脚尖晃荡,直到傍晚歌舞声渐起,宫娥来请她们出席她才嘴一咧朝外跑去。
帝承恩亦观察了她半晌,待洛银辉跑出去后她才漫不经心的拂了拂裙摆,勾起嘴角,起身往外走,如此天真幼稚的小姑娘,太子和皇室怎么会看得上!
只是…她身后手握雄兵的洛家确实是个阻碍。
这场皇室宴会虽不盛大,却是少有的郑重。出席者皆是皇室宗亲,就连素来极少现于人前的太后亦是摆驾前来,大靖太子妃的择定之重,由此可见一斑。
宴会在御花园举行,帝承恩这些日子常入慈安殿请安,对去御花园的路很是熟悉,让领路宫娥退下后,她只领着侍女心雨闲步而往。
一路上,华丽的宫灯将整座皇宫点亮,巍峨的宫殿隐隐绰绰,在黑夜中犹为庄重。
近到御花园门前,帝承恩突然顿住脚步,神情莫测,藏在月色下的面容晦暗不明。
心雨见她停下,有些担忧,低声问:“小姐,长公主定会阻挠婚事,左相真的会帮咱们吗?”
昨日帝承恩让她侯在书房外,她并不知道帝承恩做出了什么安排,今晚帝王之言定结局,若不能扭转乾坤,那主仆一生际遇由此而变。
“放心,此事对相府有利,他是个聪明人,只能和我联手。”
帝承恩长吐一口气,脸上袭上温婉得体的笑容,朝御花园内走去。
此时,东宫护卫队的马车正停在朝阳门前,韩烨从马车上走下,一身浅黄冠服,挽袖处蛟龙欲腾空而起,面容俊美,薄唇轻抿。
他朝皇宫外当年帝家的府邸望了一眼,神情郑重端毅,毫无犹疑的抬步朝宫内而去。
“殿下,太子殿下。”急切的呼喊声从身后传来,韩烨转头,见新任大理寺卿黄浦匆匆朝朝阳门前挥鞭而来。
他皱眉停下脚步,以黄浦的稳重,若非事关重大,他绝不会在此时前来惊驾。
“殿下!”奔到韩烨面前,黄浦从马上跳下,行礼道:“刚才城北五柳街有乞丐为抢夺银钱发生暴动,争斗之下不慎燃起大火,现在整座街道都进去不得。”
韩烨沉声问:“可派人前去救火…”话到一半猛地怔住,五柳街是他将温朔带回来的地方,当初照顾温朔的老人尽在此处,每月十五温朔都会去五柳街,今日正是十五月圆之夜。
韩烨声音有些干涩:“可是温朔…”
黄浦点头,“附近有百姓看见温大人傍晚入了五柳街,卑职本不该在此时叨扰殿下,只是五柳街百姓之数向来繁多,且多是老弱妇孺之辈,光凭大理寺的衙差…”
韩烨摆手,神情镇定,“五柳街里不止温朔一人,百姓之命同样重要。黄大人,孤马上调遣东宫侍卫前去五柳街救人,你亲自去一趟五城兵马司,请任将军调兵援助。”
说着将太子令牌扔到黄浦手里,对守宫禁卫吩咐了一句‘将此事禀告陛下,等火势扑灭后孤再回来参加宴会’后跨上俊马,飞奔而去。
黄浦有些惊愕,尽管他知道太子殿下极为看重温朔,但却未曾想到择定太子妃如此重要之事,他都可为此抛至一旁。
宫门前的插曲先不管,御花园内仍是歌舞升平之景,嘉宁帝淡笑高坐上首,不时和太后闲聊,五皇子正在府邸里忙着准备聘礼,九皇子去了西北军营历练,是以只有几位公主在席。
至于一向厌烦皇室宴会的长公主安宁盛装出席宴会,倒让众人一阵稀奇。
此时,她坐在嘉宁帝右首处,不时打量御花园门口,待一道人影缓缓走进时,她眼一眯神情复杂起来。
“帝小姐到。”比之刚才已经入园的洛家小姐,这一声犹如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园中宗亲皆抬眼朝入园口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素白宫廷裙装的少女缓缓行来,容颜盛丽,端庄大方,和当年帝家家主的面容有几分相似。
嘉宁帝高坐上首,这是他第一次见帝承恩,这个少女和他想象中帝承恩理应变成的模样极为契合,可不知为何,见到这样的她时,他却有几分失望。
嘉宁帝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看着行到面前的少女,微微感慨。
这便是当年那个太祖赐名亲口许下大靖未来国母之位的帝梓元?失了帝家气度风骨的帝承恩,实在太过可惜了。
或者说,待真有一日他见到这样的帝梓元时,失望大于心安。
“臣女见过陛下,太后。”帝承恩停在一米远的地方,盈盈而拜。
“无需多礼,坐吧。”嘉宁帝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很是平淡,这是帝承恩第一次见嘉宁帝,她坐到一旁,微微抬眼朝高位上端坐的帝王看去,
嘉宁帝龙目威严,帝承恩掩在裙摆里的手悄然握紧,生出冷汗来。
众人皆齐,唯有太子还未前来,嘉宁帝神情有些不虞,安宁见状,忙举杯笑道:“父皇,今日皇兄选妃,他迟迟未到,不如这皇嫂便由我定下算了!”
帝承恩闻言,神色一冷,望着突然起身的安宁抿紧了唇。
“你这丫头,你皇兄选妃,你倒闹腾得慌!”安宁素来不喜入宫,且难得开玩笑,嘉宁帝罕有的得了长女一个笑脸,心底极为受用,摸着胡须不轻不重的呵斥。
“皇帝,安宁去了西北这些年,长了见识,说不准还真能替咱们皇家选个好媳妇出来。”太后摆摆手,面容慈祥,望着安宁笑道。
安宁举着酒杯的手微不可见的一僵,她抬眼朝太后看去,声音突然有些淡:“祖母说得极是,西北大营里男儿多,不说别的,安宁替自己择个把夫婿,还是绰绰有余。”
今日她拜访了几位王爷,极力劝服他们在宴席上举荐别家女子为太子妃,太后想必是听到了消息,不愿亲口阻挠帝承恩入东宫,此时才会帮她。
可她偏偏,不想领这个情。
“安宁,胡说什么!”见太后面色微有尴尬,嘉宁帝神色一沉:“罢了罢了,你坐下吧!”
“父皇,您还没有听我的意见呢,要做我的皇嫂,总得德容出众贤良淑德才成,即便不是如此,能如我一般征战沙场也行,素来咱们大靖的女子便能撑得起半壁江山。”安宁停住声音,突然抬眼望向太后,眸色深沉,道:“皇祖母,您说…是不是?”
御花园内有片息的静默,太后漫不经心放下酒杯,轻轻转动手腕上的佛珠,看了安宁半晌,笑了起来:“安宁果真是长大了,皇帝你听听,这孩子说自己都能撑得起半壁江山了,不愧是咱们大靖的长公主!”
太后的笑声打破了御花园的沉默,嘉宁帝沉下脸,无声警告了安宁一眼,挥手道:“安宁,坐下,太子妃人选等太子来了再定不迟。”
安宁扬了扬眉,大咧咧坐下,对上帝承恩望过来的眼,顿了顿,并未移开,而是坦荡的回了过去。
帝承恩眼底划过嘲讽,举起酒杯对着她遥遥一敬,安宁举杯一饮而尽,不经意垂眼,瞥见帝承恩嘴角的笑意,心底陡然生出古怪的感觉来。
就好像有什么事悄然发生,她却完全不知一般。
“太后娘娘,陛下,我大哥今日身体欠安,未能前来,臣女替他敬陛下和太后一杯。”许是瞅出了园里的沉默,洛银辉从座位上起身,眨着黑溜溜的大眼脆声朝嘉宁帝和太后敬酒。
太后笑着说‘无妨无妨’,对比帝承恩,显是更喜欢洛银辉。
“你兄长一向身体孱弱,明日朕让太医去行馆看看。”嘉宁帝对洛银辉亦是格外和气,摆手让她坐下,见太子还未前来,正欲让侍卫去请。
“陛下,臣女有一事请陛下成全。”帝承恩的声音突然响起,她神色郑重,缓缓起身,走出案桌,行到嘉宁帝面前。
这一幕太过突然,众人悄然沉默下来。
嘉宁帝眯起眼,不动声色。
“哦?承恩有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