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抛下的侍卫面面相觑,嘀咕着自家殿下一见这任将军,风骨便倾颓了,垂头丧气守在一旁。

能得当朝上将军相邀的自非凡人,况且素闻任安乐性子桀骜,鲜少有能入她眼的,来人身份定不一般。跟在一旁的掌柜见宾客顾自诧异,喜不自甚替韩烨奉上茶点后将二楼一众宾客请入了包厢。

一位贵人尚可迎合聚贤楼规矩,若是两位,那自然便是要聚贤楼为其改规矩了。

眨眼间,二楼大堂便安静下来。楼下灯火万千,行人如履,热闹非凡,楼上古香宁静,凉风徐来,观京城百态,别是一番风景。

即便是韩烨坐下,任安乐也懒得理他,仍神色如常拖着下巴看着京城繁华的街道,眯着眼极为惬意。

韩烨抿了口茶,茶香清冽,入口涩苦,他很是意外任安乐的性子居然会好此茶。抬头朝对面眉目坦荡淡雅的女子瞧去,韩烨突然有些感慨,半年前还是满京城鄙夷不屑的晋南女土匪,如今已成了一品上将军,掩在众人对她女子之身的好奇下,极少有人注意到…如此不可思议的仕途晋升,大靖开国数十年来,亦从未有过。

难怪右相曾说,任安乐此人,决不能与之为敌。

觉得自己想得有些多,韩烨心底失笑,道:“此处风景甚好,你这回寻了个好地方。”

任安乐伸了个懒腰,不急不缓苦着脸道:“殿下,托您这场声势浩大选妃的福分,如今整个京城的贵女都想瞧瞧我这个拒绝了太子殿下的女土匪是个什么模样,如今家宅难安,不到半夜臣连府邸都不敢回。殿下…”

任安乐哀怨叹息一声,手伸到韩烨面前巴巴摊开,“臣的封禄也是每日巡城辛苦赚来了,将军府上上下下一大家子都要靠臣养活,再说聚贤楼的茶水也不便宜,您若是体恤下臣,不如把臣每日在外吃喝的银子一并包了?”

韩烨顾自端着茶盅细品,完全不为所动,只是瞧着她,“任将军,孤这人有个毛病,若是五城兵马司需要兵帑,孤为鼎力相助,若是将军要孤行个方便…”韩烨顿了顿,正儿八经继续道:“孤银子没有,贵命一条,将军有本事,拿去便是。”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韩烨话音落定,任安乐瞪大眼足足愣了半晌,她以为这种无赖的扯皮话素来只有她这种土匪会冠冕堂皇的说出口,想不到堂堂一国太子用起来也是极为顺溜,毫不汗颜。

清了清嗓子,她尴尬的收回手,抿了口茶,“殿下的命贵比国祚,臣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今日殿下好兴致,怎一人出宫,温朔呢?”

韩烨闻言露出被抛弃的神情,叹道:“俗话说的好,女大不中留,温朔也一样,被赵岩带去翎湘楼喝花酒了。”

任安乐嫌弃的看了韩烨一眼,“以温朔的年纪说亲足矣,喝花酒这点小事算什么,殿下你太护着他了,若是他由我来养,早丢到西北大营和北秦鞑子对练去了。”

韩烨这才想起面前的主本就是个吃喝嫖赌皆不忌讳的女中豪杰,懒得跟她多说,随口问:“你今日身边亦无人跟着,苑琴、苑书呢?”

任安乐摆手,“今日十五,我让她们休憩一整日,管她们去哪了,不在眼前晃正好。”她话音微顿,酒杯送到嘴边,突然问:“殿下这几日身影难觅,想必每日都在陪着帝小姐?”

每日陪着?韩烨看向任安乐,“哪里传出来的话?西北冰灾,我每日都在东宫…”实在觉得这句话太像解释,韩烨收住口,沉默半晌道:“听宫娥说,承恩入东宫那日你和洛公子在花园石亭里偶遇闲坐,想来应该见过她了,安乐,你觉得…承恩如何?”

只遥望一眼,便让她评价帝承恩此人。说真的,任安乐还真不知道如何开口,眨了眨眼,笑道:“承恩小姐姿容无双,是个难得的美人,殿下好福气。”

韩烨闻言并未欣然,眉头仍然微皱,任安乐瞧得稀罕,问:“怎么,如此美貌,殿下不满意?”

韩烨摇头,朝窗下望去,人群熙攘,他的声音安静而漠然:“和这些无关,安乐,我只是没想到梓元她…”竟变成了和当年完全不一样的模样。

他记忆中的帝梓元,绝不会忘记帝家的血仇,对皇家低头,去求太后给一个机会,也绝不会以烬言的死让他心生愧疚,来确定当年的婚事不会被毁弃。

这样的帝梓元,根本让他难以适从,就好像他等了十年从泰山归来的只是个模样相似的陌生人一般。

任安乐透过缭绕的雾气,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只能看见他略显寂寥的侧脸。

“算了,有些事多想无益。你说过,只要人还在,便要惜福。”韩烨笑笑,回转头。

任安乐一愣,实在想不到当初一句劝诫韩烨的话在如今会有这么一副新的解释,托着下巴静静道:“到底是要和殿下过一辈子的人,殿下想得开,便好。”

韩烨点头,轻轻叹了口气,端着茶杯仿似不在意的开口:“听说安乐和洛铭西相谈甚欢…不知以前在晋南可曾见过?”

“公子您小心着楼梯,咱们聚贤楼今日来了两位贵客,公子您若是能和两位说上话,保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掌柜谄媚的恭维极合时宜的响起,这声音比刚才韩烨入楼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人生了好奇之心,转头朝楼梯口望去。.

来人一身白色长袍,挽袖上竹叶零落,面容俊逸,偏偏晋士风采,正是洛铭西。

韩烨神色一变,轻吐浊气,极快掩下情绪。

“臣于晋南对任将军心仪久仰,在殿下东宫一见如故,这份因缘要谢谢殿下成全。”洛铭西朗声道,手中锦扇展开,眉目含笑,朝二人走来。

韩烨眼微眯,神情难辨。他瞧得分明,洛铭西手中所持的正是嘉宁帝赏赐给任安乐的御品,沉香木锦扇,此物千金难求,前些时日任安乐将乡野土匪的暴发户气息运用得活灵活现,日日揣着此扇,这几日未见她招摇过市…

他朝尴尬的任安乐瞧去,笑道:“能将此物割让,两位确是一见如故…”

话还未完,洛铭西已近到两人身前,朝韩烨行了一礼,道:“帝北城一别数年,殿下音貌如初,不减当年风采。”

洛铭西说这话的时候是看着韩烨的,眼底却如放空了一般没有把他瞅进去,通俗点说‘目中无人’四字足以概括。

韩烨丝毫未在意,淡淡道:“洛公子病体未愈,为孤婚事奔波千里,孤也甚是惶恐。”

“虽远居晋南,可皇室一旨令下,焉有臣子能不奉诏,若殿下能将婚事处理妥当,臣也不必入京城淌这趟浑水。”

洛铭西针锋相对,一句亦不肯相让。韩烨沉默,半晌后,叹道:“铭西,在祟南大营磨了十年,你的性子还是一点都没变。”

洛铭西坐下,端着茶杯顾自品尝,嗤笑:“我若是变了,你连一个可以追忆往昔的人都没有,人生多苍白。”

韩烨摇头,神情无可奈何。任安乐瞅得稀罕,问:“洛公子十年前随帝小姐入京,我听说你们的关系…”说着在两人之间打量了一眼,“甚是对立。”

“对立?”洛铭西懒懒道:“说起来也不算错,当年在西郊大营以沙盘演练,他言北秦铁骑威胁大,若对战主张先联东骞对付北秦,我则认为东骞人狡猾善变,不能信任,还不如先灭东骞。”

任安乐听得摇头晃脑,皱着眉,“外间不是传言两位为了帝小姐相看生厌…”

“这是谣言。”韩烨打断任安乐的话,有些哭笑不得,“当年梓元才七八岁,我们也不过才十二岁,她再是倾国倾城,也只是个女娃娃,不过是有些好事者见梓元带着铭西入京,才会传出这种流言,我们初识时的确谁都不服谁的气,后来靖安侯时常带他入西郊和我操演沙盘,算是不打不相识,如今也算故友一个。”

洛铭西饮茶的手一顿,眼未抬,瞬间他便感觉到旁边的女土匪森寒的冷意。他年少时意气风发,看不惯自小保护之人生来便是皇家媳妇,强拗着入京要和当今太子比划一番,哪知在西郊相处一年,初识对立,之后惺惺相惜,但他入京时对帝梓元信誓旦旦,势必要让皇家小儿跌尽颜面,便未对帝梓元说真话,只说两人关系恶劣,乃生平宿敌。

哪知十年后,风云轮转,韩烨会在这般境地下说出两人在西郊大营的相处种种。

“我倒是不知两位竟有这番交情,殿下和洛公子惺惺相惜,这是好事。”任安乐声音凉凉,皮笑肉不笑,这句话活像牙缝里蹦出来的一般。

韩烨狐疑看了她一眼,突然看向洛铭西:“当年我没能把她保在帝北城,而是一意孤行把梓元送往泰山,我以为你有生之年都不会再入京城。”

这句话一出,洛铭西面色微变,握着锦扇的手合紧。

任安乐倏然抬头,“殿下说的什么话,当年陛下下旨将帝小姐禁于泰山,怎会是殿下一意孤行之举?”她说着朝洛铭西看去,眼底微带疑问。

两人不再开言,半晌洛铭西才道:“殿下可直言,臣相信任将军不会将当年的事外传。”

韩烨垂眼,转着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看向任安乐:“你知道也无妨,我十年前在帝北城擅自篡改了一道圣旨。”

“怎么可能?殿下只是储君,就算陛下再大度,应该也不会容忍此事。”任安乐瞳色冷沉,背脊挺得笔直。十年前的帝北城,只有过一道圣旨,就是那道圣旨,赐了帝家满门尽诛,囚禁帝梓元于泰山。

“安乐。”洛铭西看着任安乐,缓缓开口:“圣旨是左相在帝家搜出谋逆证据后八百里加急送到的,本来陛下旨意是将帝小姐带回京城囚于大理寺。当时太子殿下在整个帝北城百姓面前篡改圣旨,左相惊愕之下只得依太子说出的旨意,将帝小姐送往泰山。”

左相除了如此做,根本没有选择,嘉宁帝看重嫡子天下皆知,当场拆穿韩烨的谎言,即便韩烨贵为太子,篡改圣旨也是大逆不道之罪,若是嘉宁帝迁怒下来,左相亦是自身难保。

“她回京城,我护不了她,若是她在泰山,以永宁寺在云夏的地位,即便是父皇,也不会将赐死的圣旨降到泰山。”韩烨开口,自嘲,脸色冷凝苍白:“我唯一能做的不过如此,是我亲自下了那道圣旨,赐了帝家满门死罪。”

他并不后悔此事,只是至今亦不明白,嘉宁帝除了将他禁于东宫三月,并未有任何惩罚。

满室静谧,韩烨垂着眼,没有看见任安乐幽深的瞳色,待听到行走的声响时,任安乐已经行到了楼梯口,背对着二人摆手:“故友相遇,往事颇多,我不宜在此,两位自便,我去瞅瞅太子治下繁乐京城夜景。”

任安乐转瞬间已不见,留下的两人顾自无言,酒壶尽空,韩烨缓缓道:“你还没见过梓元吧,改日去锦园见见她。”他顿了顿,“也许当初她留在京城,会比在泰山更好。”

“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凡事岂能强求。”洛铭西声音淡淡,“不去见了,我父亲如今执掌祟南大营,我去见她,恐怕两人皆难逃帝王之怒。”

“你说得对。”韩烨微怔,苦笑。

“殿下,往事已矣,当年太祖赐下的婚事不如作罢,如今的帝承恩不适合你,更不适合做东宫妃位之主。”

洛铭西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声音中有着难得的劝解。

在泰山被禁了十年,这个帝承恩是个什么心性,如今根本无人得知。

即便皇家有错,可韩烨不该是那个食下苦果之人。

韩烨神色不动,手执壶,酒如银线入杯,“无所谓适不适合了。洛铭西,只要她是帝梓元,我就不可能放弃,你有治世之才,可愿留在京城?”

“你太执着了。”轻渺的声音传来,洛铭西已行至楼梯口,顿住,咳嗽一声:“至于留在京城…?当年我的确未跟梓元说和你在西郊大营相交一载后惺惺相惜,但有句话却未骗她。韩烨…我和你宿敌一生,此事,恐不能化解。”

脚步声渐行渐远,大堂内只剩下韩烨一人,他长叹一口气,眼垂下,神情追忆怅然。

韩烨明白洛铭西此话之意,并非是为当年一纸婚书而对峙半生,只是自帝家倾颓那日起,洛铭西和他再无交情可言。

伯牙子期,当年莫逆之情,早已烟消云散,一为臣,一为君,便是结局。

空荡冷清的街道尽头,幽深森寒的废宅里,洛铭西找到了静静站在靖安侯府里的任安乐。

他还未靠近,略带怒意的质问声已经响起:“为何这些年没告诉我,韩烨是降旨之人?”

“怎么说?告诉你是他宣读圣旨,赐死帝家满门,还是告诉你他冒谋逆大罪来救你。梓元,我什么都说不了。”

半晌无言,任安乐回转头,清冷月色下,眉峰冷冽,容颜盛然,赫然便是拿下面具的模样。

“你怕我会放弃帝家的血仇?”

“不是。”洛铭西走上前,“我怕你会因为韩烨,终有一日放弃这十年的努力,你应该知道,我尽忠的是整个帝家,而不仅仅只是你。”

尽管到如今,帝梓元便是帝家,是他唯一能守护的人。

院子里一片静默,咳嗽声响起,任安乐抬眼,看见冷风下洛铭西潮红的脸,神色柔和下来:“回去吧,苑琴去了翎湘楼,应该拿回了我们想要的东西。”

说完率先朝府外走去,洛铭西看着任安乐单薄的身影,淡淡叹了口气。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翎湘楼,月色正浓之际乃是此处歌舞尽酣之时,赵岩素来仰慕翎湘楼头牌琳琅,今日十五,邀了一众好友前来听曲,权贵子弟占据了二楼大堂半壁江山。

温朔名满京城,模样又生得俊俏,头一次来烟花之地饱受翎湘楼姑娘的垂青,惹得众人艳羡不已。

不一会儿温朔便被灌得满脸通红,见众人无散席之心,心底直嚎呜呼哀哉,不经意抬头瞥见对面厢房中走出的身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温香软玉中露出脑袋朝对面回廊喊去:“苑…”

只叫出一个字他猛地想起来人身份便止住了声,眼底狐疑却是明晃晃的:苑琴一个小姑娘,来翎湘楼做什么?

温朔一举一动皆受众人瞩目,虽停住了声,众人仍循着他的目光朝对面望去,回廊上站着一人,隔得甚远,只能依昔辨出那人稍显单薄的身姿。

待那人回首朝这边走来,一众世家子弟个个面露尴尬,坐得笔直起来。

明眸皓齿,肌肤胜雪,面容温婉秀丽,耳朵剔透小孔,虽身着男装,可瞧着分明是个模样气质极为出挑的少女。

这姑娘神情坦然,足下生风,直直停在温朔面前,先是朝围拢温朔的舞女不急不缓打量了几眼,待几人哀怨散开后,才眉一扬朝温朔道:“瞧你的出息,谁灌你酒了?”

温朔眨眨眼,兴致问罪的气焰被压下,朝赵岩瞅去,这状告得正大光明。

温朔素来无法无天,见他对突然冒出来的女子如此服帖,众人不由面面相觑。赵岩暗笑,这位八成是温朔心仪的主,这可是个稀罕事,立马起身拍着温朔的背摇头晃脑道:“小公子放心,温朔里外都清白得很,绝无被染之嫌,我等可以作证。”

“哦…?”话音落定,众人神色古怪,憋着笑意来回打量温朔,眼底满是装模作样的探究。

温朔哪还不知道这些人在想些什么,回过神来脸色通红,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看架势就要和赵岩死磕,哪知被一双手不动声色压住。

他抬头,见苑琴眯着眼神情镇定,心一凛,生出一股子凉意来。沐天府同行一月,他可算领教了苑琴的能耐,比之大大咧咧蛮力超群的苑书,他更不想得罪这个看起来温婉纯良的小姑娘。默默为赵岩哀叹一声,温朔一屁股坐下,老神在在,望向赵岩抱以同情之光。

众人还没被温朔瞬间的风平浪静弄明白,只见这少女回转身,行到赵岩面前,笑了起来:“这位是齐南侯世子?”

赵岩一愣,咧嘴点头:“小公子好眼力…”

“不敢,上次安宁公主宴席上,少夫人一手好丹青,博得满堂彩,我与少夫人相见恨晚,原本约好明日去拜访府上,正愁不知该备下何礼,今日正好遇见世子…”苑琴稍一停顿,似是没看见赵岩越来越黑的脸色,朝他身旁的歌女瞧了一眼,笑道:“这位想必是世子的心头好,不如我将此女赎下明日送到府上为礼服侍世子,我全了少夫人贤德之名,她定会好好谢我,世子觉得如何?”

满堂噤声,众人瞅着温朔身旁满脸笑容的女子,只觉一阵冷风从背后袭来,凉飕飕的。

京城谁人不知,齐南侯府少夫人可是大长公主之女,身份高贵,性格彪悍,若是这歌女被送进侯府,赵岩怕是家宅难安了。

众人同情的朝赵岩望去,对视一眼后默默和身旁的歌女拉开了一尺之距。赵岩更直接,搂着歌女的手如同灼烧了一般,倏地甩得老远,差点一蹦三尺高,待看到温朔洋洋得意的脸才尴尬起身朝苑琴郑重拱手道:“小姐雅量,适才我说了胡话,还请莫跟我一般见识,小姐想必喜欢丹青,我府上珍藏着几幅鲁迹大师真迹,愿为小姐奉上。”

这世子果然是个聪明人,苑琴实打实受了他一礼,“无妨,世子厚礼,在此谢过。”说完朝温朔旁边看了一眼,见一众舞娘面含惊惧躲得老远,遂毫不客气坐下,对着一众脸色僵硬的公子哥笑眯眯道:“诸位不用管我,尽兴便是。”

温朔清了清嗓子,朝苑琴一指:“这是任将军府上的苑琴姑娘。”

心照不宣的干笑声此起彼伏,众人正襟危坐,纷纷朝苑琴见礼,刚才风流不羁的公子哥顿时变成了儒善温雅的模样。

难得见到这些人吃瘪,温朔瞧着好笑,苑琴此时在他眼底简直能射出万丈光芒来,乐了半晌才想起一事,问:“苑琴,你怎么穿成这样来翎湘楼了?”

苑琴笑容一顿,吃了一勺鱼翅,声音清脆:“小姐说翎湘楼的琳琅姑娘琴艺超绝,让我来拜会拜会。你今日怎么也来了?”

一旁竖着耳朵的众人听得连连咂嘴,不愧是将军府上出来的姑娘,如此豪爽风范满城难及啊!

“琳琅姑娘名震京城,我自然亦有爱美之心,不过只闻曲声,难见其人,可惜了。”温朔神情甚为叹惋。

苑琴放下汤勺,托着下巴:“食色性也,想不到你还颇有雅趣。改日你来将军府,我让苑书为你奏一曲。”

温朔大为惊奇,“苑书会奏曲?”

“当然。”苑琴笑得像只狐狸,“每次寨子里开战,苑书的征战鼓一响,十里大山里飞鸟绝迹,走兽四散,敌军不战而降。”

温朔神情僵硬,卡着喉咙讪笑两声,连连摆手。

一旁众人乐得看温朔被捉弄,哄堂大笑。

歌舞尽欢,曲终人散。

温朔把苑琴送上马车,正准备回府,瞅见赵岩领着小厮站在他马车前面,行上前,“世子何事?”

赵岩虽有些风流,却从不乱来,对家中嫡妻更是敬重,今日遇上苑琴,实在是没选好出门吉日。

赵岩朝远走的马车看了一眼,道:“她是上次秋狩上作画的丫头吧?”

温朔点头,“你瞧出来了,难怪会以鲁迹大师的真迹相送。”

“素芬喜欢作画,难怪两人能成好友,不愧是跟在任将军身边的,我看这小姑娘小觑不得啊。”赵岩感慨道:“若是她的名声在京城传开,又有上将军撑腰,日后任府求亲的门槛都会被踩破,温朔,你和这姑娘年岁相仿,要是中意她,不如早些让殿下上门求亲…”

温朔被赵岩感慨得一愣一愣,忙道:“世子,你胡说些什么,我和苑琴姑娘以友相交…”

赵岩笑了起来,意味深长:“温朔,知己可贵,红颜难寻,莫和殿下一样,一等数年难得佳人,才是真的可惜了。”

说完拍了拍温朔的肩,慢悠悠踱上马车离去。温朔顿在远处半晌,望着苑琴消失的方向,想着她刚才在翎湘楼里降妖伏魔的聪慧,眼底隐有笑意逸出。

街道上,齐南侯府的马车内,小厮瞅着自家笑得格外开怀的世子爷,狐疑道:“世子,您真觉得那苑琴姑娘和温大人是良配?小人瞧着这位姑娘可厉害着呢,咱家少夫人都比不上!”

赵岩手握折扇扣在小几上,眼底泛光,“这女娃娃确实厉害,几句话便得了我辛苦为素芬搜罗的真迹,温朔是个一根筋,以后有得她忙活了,哈哈哈…”

任府书房,任安乐等了半宿,总算等到了姗姗归来的苑琴,还未等她询问,苑琴已开口。

“小姐,我刚才在翎湘楼遇到了温朔。”

“他察觉了?”聚贤楼里韩烨提过温朔去了翎湘楼,不想两人正好撞见。

苑琴摇头,“我糊弄过去了,没人知道翎湘楼的真正老板是琳琅,以后还是让她派人将消息送来,我若再入翎湘楼,定会让人生疑。”

五年前任安乐一手扶持琳琅建立了翎湘楼,用来收集京城消息,注意百官动向。

任安乐颔首,神色淡淡:“想必琳琅已经察觉了,她自会安排,你不用担心,忠义侯查得怎么样了?”

苑琴从袖中掏出一叠纸,放到任安乐面前,“小姐,这是忠义侯这些年克扣西北粮饷中饱私囊的证据,我们要用这个去要挟忠义侯,让他说出当年的真相?”

任安乐翻看纸上搜罗的证据,摇头,“克扣军饷和帝家的冤案,你说他会守住哪个秘密?”

“帝家的冤案。”苑琴神色一凛。

“如果这些东西被送到大理寺,忠义侯府树大招风,墙倒众人推,届时他唯一能求的,便只有帝家冤案的主谋。”任安乐神色笃定,将证据放在苑琴手里。

“小姐,我们何时将证据送到大理寺?”

“不急。”

任安乐行到窗边,天色隐隐泛白,晨曦微明,破晓之光划破苍穹,落在院子里。

“京城好久没有热闹过了,我还欠韩烨一个太子妃,待他东宫主位定下之时,你再把这些证据送到大理寺去,算是…我帝梓元送给皇家的第一份贺礼。”

随着东安侯府大小姐和洛家、帝家小姐的相继入京,太子妃位的择定成了京城世家瞩目的焦点,宫中传闻太后对几位小姐亦是皆是赞誉有加,让人一时难以猜测究竟谁将会入选东宫。

嘉宁帝下旨半月后在皇宫宴请宗亲,几位小姐同时出席,想必便是最后定夺之时。

寿宴还未来临,宫里便出了一件稀罕事,吃斋念佛多年的五皇子终于下定决心遁入红尘,为自己挑了一位王妃,并亲自入宫恳求太后赐婚。

若不是他中意的人选太过尴尬,这原本是件极为圆满的喜庆事,偏偏他看中的是太后亲自召入京城为太子准备的东安侯府大小姐赵琴莲。

兄弟为一女子阋墙,这无异于让皇室沦为京城氏族的笑柄,听闻太后震怒之下差点将五皇子绑到宗人府思过,连赵小姐也险被迁怒。幸得太子赶到慈安殿,为五皇子说尽好话,历数东安侯府对朝廷之功,才成全了这桩婚事。

嘉宁帝即日下旨,正式册封五皇子为临王,为两人赐婚,皇室大喜。

秋高气爽,西郊后山的枫林数里金黄,秋叶落在地上盖成厚厚一层。

任安乐翘腿躺在枫叶上,闭眼养神,听到走近的脚步声,睁眼——洛铭西一身绛红长袍,靠在不远处的歪脖子树上,很是煞风景。

“京城传闻,东安侯府大小姐半月前入国安寺上香还愿,巧遇五皇子,两人一见钟情,这才成就了一段人人艳羡的佛缘佳话。”

任安乐懒得瞅他,“你什么时候在意这些八卦之事了?”

洛铭西低沉的声音传来:“赵小姐初入京城,带她去国安寺的是齐南侯世子的夫人。”

尽人皆知,齐南侯世子赵岩,乃东宫第一幕僚。

任安乐眉毛微挑,没有出声,洛铭西缓缓开口:“梓元,韩烨在为帝承恩入选东宫竭尽所能…”

“那又如何。”任安乐朝他望去,嘴角勾起,眼底讳莫难辨,竟有凉薄之意:“与我何干?”

半晌无言,洛铭西垂眼,打趣道:“也不尽是坏事,若帝承恩是个温婉贤淑的性子,也算我们还他一个太子妃。”

话音刚落,天色陡变,大雨磅礴,洛铭西转身朝山下走去,行了几步回转头。

任安乐站在巨石上,雨水自她衣袍上滑落,瞬间被蒸发,不湿一分。

墨黑长发,玄衣曲裾,雨雾中,身姿皎皎如明月。

洛铭西嘴角轻抿,露出笑意。

韩烨,你定然不知,这十年,你究竟错过了怎样的帝梓元。

第四十章

安宁公主是大靖王朝唯一一个未出嫁却能出宫建府的公主,在她戍守西北的第二年,嘉宁帝力排众议,圈西郊数里,为长女修建了富丽堂皇的府邸,直到三个月前安宁公主自西北归来,公主府才算迎回了主人。

平日里公主府极少有人敢登门拜访,全因安宁公主将她在西北的亲兵全数带回,守卫府邸,加上公主放荡不羁的传言愈演愈烈,如此一来,原本生了和皇家结亲心思的世家纷纷偃旗息鼓,毕竟好日子享受惯了,谁也不想娶尊杀神回家不是。

这日,公主府邸后院,赵福苦着脸,看着躲在廊檐下胆颤心惊的几位公主,对着院内连连喊道:“长公主,您小心点,八公主还小,可经不得吓!”

院内空地上,安宁一身劲服,英姿勃发,势不可挡,长剑在她手中如出海蛟龙。剑气横飞,枝叶洒落在几位小公主头顶,惹得她们惊奇兴奋得哇哇大叫,稳坐的韶华虽白着脸,眼中亦有几分向往敬服。

风止,剑停,安宁长舒一口气,把剑交到侍卫手上,拿起布巾擦汗,朗声道:“赵福,她们是我大靖公主,怎么能小家子气,小八,明日让侍卫带你去围场狩猎,练练胆子。”

八公主才七八岁,迈着小短腿从椅子上跳下来,眸子乌黑发亮,学着安宁的架势抱拳,清脆回答:“是,大皇姐。”

安宁走近,拍了拍她的脑袋,很是满意,朝赵福看去:“赵公公,来我公主府何事?”

赵福正瞅着公主府满府侍卫,没半个侍女伺候浑身不自在,突然被点名,一个激灵回过神,忙道:“殿下,陛下让您出席三日后的宗亲宴会…”

“不去,五皇兄刚定下亲事,他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做什么。你替我回禀父皇,我和几位将军约了练兵,没时间赴宴。”自安宁回京后,但凡皇宫有宴,嘉宁帝必让她盛装出席,希望能博个好名声早日择定夫婿,如今她一听这话便头疼,躲都躲不及,哪还会送上门让人当猴子耍弄。

赵福面露难色,“公主,陛下宣了各家世子前来,您好歹也露露面。”

安宁眼一瞥,带了几分凌厉的煞气出来:“哪家府上的,我先去会会!”

要让您会会那些世子恐怕连渣滓都不剩!赵福脸皮一抖,灵光一闪忙道:“殿下,届时帝小姐和洛小姐皆会出席,您回京后还没见过帝小姐吧,陛下说不准会在那日定下太子妃人选,您若在场,也能替太子殿下分忧,说几句好话。”

安宁擦汗的手一顿,沉默半晌才道:“好吧,三日后我会赴宴,你把她们送回皇宫。”

说完径直朝书房行去,龙行阔步,将一众公主扔给了赵福。

时近半夜,书房内,安宁靠在软榻上翻阅兵书,侍卫泡了一杯浓茶进来,放在榻前,安宁抿了一口,伸了个懒腰,“还是咱们边塞的茶叶好喝,那些江南进贡的雨茶,也就只有那些整日吟诗作对的文弱书生喜欢。”

侍卫听着安宁的感慨,随意瞥了她一眼,疑惑道:“公主,您…”

“如何,我说的不对?”

“不是。”侍卫面目肃然,端着托盘边说边退:“属下今日才知道公主之才冠绝古今,这书要倒着才能读。”

安宁一愣,垂眼,看着膝上倒盖的兵书,叹了口气,扔到一旁。

帝梓元,如今你该是什么模样了…

未及感慨完,她一晃神,手里端着的茶杯落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在深夜格外清晰。

安宁抬眼,望向窗外被黑暗吞噬的夜空,地面蔓延的茶渍倒映出她模糊的面容。书房内安静而冰冷,她神情恍惚,看着自己苍白的脸,就好像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和…那个窒息的夜晚。

无论在西北经历多惨烈的战役,无论被多少敌人包围,她都未如那夜一般害怕绝望过。

十年前,深夜。

“公主,不好了!”慌乱的叫声惊醒了睡梦中的安宁,她睁开眼,看见良喜从殿外跑进来,连滚带爬,“公主,宫里到处都在传靖安侯谋逆叛国,陛下大怒,降旨赐帝家满门死罪!”

安宁一下子直起身,只着着里衣就从床上跳下来,抓住老太监的领子,怒气十足:“你在胡说什么,靖安侯怎么可能叛国,谁在传这种谣言,不想要命了!”

良喜哭丧着脸,“公主,奴才没说假话,左相在帝家搜出了靖安侯爷和北秦勾结的证据,陛下刚才降下圣旨,太子殿下今早一个人偷偷跑到帝北城去了,让奴才知会您,免得您担心。”

安宁手一松,喃喃道:“和北秦勾结?这不可能,父皇一定是弄错了。”

“哎哟,我的殿下,慎言慎言。”良喜一把捂住安宁的嘴,小声道:“陛下是天子,金口玉言,怎么会错。”

安宁挣脱良喜的手,神情惶急,“我去求皇祖母,她最疼梓元,一定会相信帝家没有谋反之心。”

说完光着脚朝殿外跑去,良喜拉之不及,只得颤颤巍巍跟在她身后。

冷意从四肢百骸沁入心底,安宁抱着腿蜷缩在榻上,闭上眼。

从宁瑜殿到慈安殿,长长的回廊,曲折的小径。那一晚不知为何,整座宫殿好像突然空寂下来,她数不清自己在黑暗中跌倒过多少次,只记得慈安殿守卫森严,她情急之下翻过后殿佛堂的小门悄悄跑了进去,身后的老太监良喜吓得浑身发抖,还是视死如归的跟在她身后。

后来,她一直想,若是那晚没有去过慈安殿,她这一生,是不是便会带着母妃的祈愿——安宁一世。

“主子,左相刚才送来密信,帝北城大局已定,让您无需再担心。”安宁本来要走出佛堂,突然听见外间的说话声,急忙拉着良喜藏在了佛像后。

吱呀声响,佛堂的门被推开,月色照进来,她隔着布纱小心翼翼望去,瞥见那两人的脸,猛地一怔。

太后一脸肃容站在佛像前,她身旁立着的是慈安殿总管张福。

“靖安侯如何了?”太后的声音冰冷而森然,和平时慈祥濡沫的模样大相径庭。

张福停顿了一下,才回:“已经在帝北城自尽了。”

佛堂内有瞬间的静默,太后垂眼,拿起案桌上的木鱼轻轻敲起来。

“死了也好,免得看到帝家大厦倾颓,到时生不如死。”太后顿了顿,又问:“陛下降旨了?”

“是,陛下降了两道圣旨,一道秘密送往西北,令忠义侯和施老将军拦住叛乱的帝家军,还有一道让礼部尚书亲自带到帝北城,赐了帝家满门死罪。”

“好,皇帝总算舍了妇人之仁,不枉哀家为他筹谋至今。”

“只是…”赵福期期艾艾停住了口。

“只是什么?”

“陛下虽赐死帝家满门,但是听赵福说陛下饶了帝梓元一命,让龚尚书把她带回京城。”

太后嘴角笑容一敛,淡淡道:“一个孤女,留条命堵举朝谏言也好。等过个两年,让她暴毙便是。”说着漫不经心指向张福:“你此次大功于朝廷,哀家会赐你家门荣光,福荫张氏一族。”

“谢太后。”张福大喜过望,跪地磕头谢恩后站起身,行上前弯腰托住太后的手,谄媚道:“是太后您计谋巧妙,否则就算奴才偷出了陛下的私印,靖安侯也未必会相信那是陛下的密信,将帝家八万大军派往西北…”

“帝永宁和陛下是自小的交情,即便是我下旨,他也不会把帝家军调往西北。告诉姜瑜,一定要把那封密信找到,毁了它。”太后声音冷沉。

佛像后的安宁被这番话骇得倒退一步,一双手从身后及时探出捂住了她的嘴,她回转头,良喜神情惊恐,站在她身后,使劲摇头让她安静。

布帘被扯动,烛火飘摇,太后猛地抬头朝他们藏身之处看来,声音尖利:“谁在那里?”

安宁脸色惨白,听见脚步声靠近,一动不动,她甚至能感觉到身后的老太监骇得浑身颤抖。

“喵…”猫叫声突然响起,一只圆润富态的波斯猫从佛像后跃下,从窗户口跳去,瞬间不见踪影。

张福停在布帘前,舒了口气,转身对太后道:“太后,是齐妃娘娘养的猫,前几日说是跑丢了,正寻着呢,殿外守卫森严,没人能闯进慈安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