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安乐眨眨眼,心里把安乐寨祖训倒腾了十来遍,硬是没舍得挣脱韩烨看起来孱弱无力的手腕。灼热的呼吸扑在脸上,气息纠缠的男子薄唇轻抿,眉峰如墨,上挑的凤眼深处情深如斯。
哎哟,老爹,你咽气之前咋不说帝都俏儿郎猛如虎,你闺女我实在应付不过来啊!
马车内静默无声,韩烨看着红晕一点点淹没任安乐白皙的脖颈和脸颊,嘴角扬起清浅的弧度,一字一句吐出口。
“任大人,孤东宫之妃弱水三千,虽不若大人豪爽不羁,却个个温婉似水,容颜脱俗,孤之所喜,如此也,大人要入东宫之列,恐相差远矣。”
意思就是能入东宫的哪个不是世家贵女,才情容貌出众,你一个相貌平平粗鄙无才的边塞女土匪就别白日做梦了!
即便是素来大字不识几个的苑书也听出了这句话内里的意思和太子爷不轻不重的嘲讽还击,她叹了声‘自作孽不可活’,默默把指头缝重新合住。
任安乐瞪大眼看着施施然退回去安然而坐的韩烨,嘴一撇,甚是委屈,心底嘀咕着皇家人果然娇贵,一句玩笑话就跟撅了老虎胡须一般。
太子殿下光荣夺下一城,虽面无表情,但眼底的笑意却头一次及到了眼底。
颠簸的马车总算拉回了任安乐九霄云外的心神,她这才定下心来打量马车内的光景,满意的发现自己穿戴整齐,然后随意用布条将长发系好,掀开布帘朝外望去,青山绿水,犹带几分乡野气息,显已不是繁华的京城,她眉一挑,朝韩烨看去。
“父皇下了圣旨,令我二人为钦差下江南赈灾,大理寺由黄浦暂时执掌。”韩烨翻过书页,“想必现在圣旨已经传到任府了。”
任安乐伸着手指头把马车内的人数过,不可思议道:“殿下,你是说就这几个人?”
“我们先行,诤言带领禁卫军和赈灾银半日后再启程。”韩烨顿了顿,难得露出几分赞赏,“钱广进果真是个人才,短短一月便将户部上下收拾得服服帖帖,不过一日便集齐了赈灾银。”
“若是无才,也不会如此年轻就被陛下倚为股肱,殿下若是收服此人,必得一大助力。”任安乐眨眨眼,继续道:“殿下,你既想悄无声息入江南,这辆马车也太招眼了。”
瞅着车内奢华舒坦的布置,任安乐摇头晃脑批评,但手一刻都没闲着,不过几句话时间,小几上各类吃食被她扫荡得干干净净。
苑琴递过来一杯热茶,她捧着饮了几口,一副惬意的模样。
韩烨眉头微皱,看着面前这个聒噪贪吃的女子,开始怀疑选任安乐陪他下江南说不准是个错误的决定,正欲开口,任安乐打了个饱嗝,接着絮叨:“臣想着殿下会在三口镇换行头吧。”
韩烨握着书的手一顿,沉眼朝任安乐看去。他昨夜才定下的路线,任安乐怎么会知道?
“去沐天府除了一条官道,还可途径十里坡和三口镇两个方向,十里坡平坦道宽,三口镇路险曲折,太子殿下乃天之骄子,且乘着这么一辆马车出京,如果臣是沐王,阻挠殿下的人马定会放在官道和十里坡的方向。”
韩烨眼底神色变幻,拾上书,“哦?沐王为何要阻拦孤?”
“殿下,沐天府水灾的消息十日后才传入京城,甚至是在告御状的难民之后,这不是很奇怪吗?只有尽快抵达沐天府才能查到蛛丝马迹,从三口镇去虽一路穷山恶水,路途艰辛,却耗时最短。”任安乐放下手中热茶,神色清明透彻。
韩烨沉默的看着对面言笑晏晏的女子,赞道:“看来任大人有谋才。”
任安乐眼底狡黠,“殿下,虽你东宫美人三千,可如臣一般上得朝堂,入得江湖的着实难寻一人。”
她说着傲慢一抬眼,一副誓死捍卫城池的忠勇模样。韩烨嘴角轻抿,实在懒得再朝理她,只吩咐了一声‘到三口镇了再唤孤’便闭上眼养神了。
任安乐哼着小调,华贵招摇的马车缓缓朝三口镇驶去。
半日后抵达三口镇,一行人寻了间乡野小店投宿,韩烨一身气质摆在这,遂除了韩烨其余人皆降为家仆,任安乐哼了半响,入房间换了男装摇身一变成了二公子,韩烨由得她胡闹,只端坐在窗边饮茶,苑琴安静立在他身后,一脸苦哈哈的。
自韩烨在马车上饮了她随手递的一杯茶后,她这个任府侍女便暂时被东宫给征用了,任安乐提出抗议,奈何太子爷一句‘暴殄天物’便把她给打发了。
临近傍晚,骤雨又起,淅沥沥打在窗沿上,韩烨眉头轻皱,神色微沉。若雨水不停,江南河道全线决堤,老百姓的祸事只会更大。
任安乐摇着扇子倚在二楼木梯上看美人赏雨图,好不快活。
“放开我!”少年稍显气急的声音在回廊后响起,听着这格外熟悉的声音,韩烨和任安乐俱是一愣,抬首朝外看去。
长青身负铁剑,木着脸,手里拧个身着蓑衣头戴雨帽的人走进来,少年扑腾间,雨帽掉落在地,露出尴尬的面容,长青把人往大堂中间一放,闷声道:“小姐,温朔公子跟在我们身后半日了,我看雨渐大,便把他弄进来了。”
温朔一听,也不折腾了,满是意外:“你早知道我在后面?”
长青点头,垂眼退到一旁,又变回了一根木桩子。
安乐一摇扇子,“哟,温小公子,好好的新科翰林不做,跟着我们来遭罪干什么?”
温朔咳嗽一声:“在翰林院也学不到什么东西,还不如跟着你们去江南…”
“胡闹。”韩烨冷硬喝道:“你是朝廷命官,新科状元,哪有随意弃官远走的道理!”
温朔走到韩烨身边,“殿下,今早我向陛下请了旨,陛下允了我才跟着来的。”
韩烨神色更冷,温朔回得小心翼翼,“若我说了,殿下定不会准我随行,我才一路跟着。”
“回去。”韩烨起身,淡淡吩咐,头也不回朝二楼走去。
温朔一急,连忙道:“殿下,东宫有赵岩守着,万事安好,这趟江南之行变数太多,我跟在殿□边才能随身保护。”
“孤的护卫都是摆设不成,还用你这个状元来保护。”韩烨眼底有显而易见的怒气。
温朔低着头,犟在原地,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殿下,让他跟着吧。”任安乐懒洋洋的声音自楼上落下,“有长青在,他的安全定然无忧。”
温朔朝长青看了一眼,有些别扭,但望向任安乐的眼底闪过感激。
韩烨转首,淡漠冷沉:“温朔,沐天府事重,干系数万百姓,向孤证明你并非累赘。”
温朔抿住唇,向前一步,低声回:“殿下,臣查过,沐天府二十五位官员中有十三位曾参与去年河堤款项的下放,其中以钟礼文为首,皆是沐王一派。臣曾听闻江南各官员间会有一本内帐,其中各官员以代号为称,平日各记一本,待年终时会将账目汇总。”
江南有内帐并非秘闻,可是其账簿内完全没有名讳,即便拿到手,也辨别不出究竟哪些官员牵扯其中
“那又如何?”韩烨挑眉。
“沐天府二十五位官员,有二十四位乃进士出身,臣昨夜在翰林院呆了整晚,每位官员会试之时的试卷皆被臣看了一遍…”温朔抬头,少年的脸庞虽带倦容,却意气风发:“他们每个人的字迹都被我记在心里,江南内帐事关重大,一定是他们亲自所写,只要拿到账簿,我就能分辨出是哪些官员牵涉其中。”
一夜时间记住二十四人的笔迹,这等匪夷所思之事,也只有面前这个十五岁就高中状元的少年才能做得到。
不止是韩烨,就连任安乐手中摇晃的扇子也停了下来,半响后,她对着神色复杂的韩烨笑了一句,神色有些怅然:“殿下,你教了个好弟子出来。”
韩烨没有回应,转身回了房间,算是应允了此事。
深夜,天气沉闷,韩烨一出房门,便瞧见任安乐抱着个小酒壶横坐在窗沿上,面容隐在月色下,有稍纵即逝的冷凝。
他顿了顿,还是走上前来。
“任大人…”
“任安乐。”任安乐回首,朝韩烨晃了晃酒壶,认真纠正,“怎么,殿下有事?”
韩烨行到她身边,问:“为什么要留下温朔,你既然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跟在身后,就不应该到了此处才告诉孤。”
“殿下,温朔担心你,才会一路从京城跟来,再说朝廷波谲云诡,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他天资聪慧,让他早些经事也会成长得更快。”
韩烨知道任安乐说得句句在理,仍皱着眉道:“孤会护着他。”
“你能护他多久?终有一日他要学会走出殿下的羽翼,这个世道,除了自己,没有谁可以护住谁。”
任安乐眼中的笃定太过肯定,韩烨眯起眼:“任安乐,你对温朔好像太过在意…为何?”
任安乐一怔,朝茫茫夜色看去,半响后轻声道:“臣曾有一幼弟…”她回转头,看着韩烨:“可惜身体孱弱,小时候夭折了,若他还活着,应和温朔同岁。”
韩烨清楚的看见,这个一向嬉笑于世的女子眼底一闪而过的深沉悲痛,那是只有最亲的血脉离世时才有的彻骨冰凉,她静静望着他,黑沉的眸子熟悉凛冽,就好像,他曾经在何处见过一般…
“殿下。”任安乐低唤一声,韩烨从恍惚中回神,负于身后的双手悄然握紧。他望着任安乐,薄唇轻抿。
窗沿上的女子一跃跳了下来,一边摇着空荡的酒壶,一边晃着朝房间而去。
“殿下,人活着便是福,你要惜福。”
淡淡的声音传来,韩烨转身,只来得及看见一道孤寂萧索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第二十二章
三日后,夜,沐王府。
沐王府向来戒备森严,这几日尤甚,幕僚周安匆匆走过前院,迈进书房,见沐王面色冷沉立于桌前,心神一凛,走上前行礼。
沐王不耐烦摆手,“太子的行踪查得如何了?”
“王爷,我们的人在官道和十里坡的路上都没有见到太子的行辕。”周安犹疑片刻,再道:“太子应是走了三口镇,要不要派人去追…”
“到此时了还用你来说!”沐王呵斥:“三口镇的路偏僻险阻,追有什么用,若是日夜兼程,最多再过两日,他们便可到沐天府。”
周安眼底闪过担忧,“王爷,沐天府的事也不知道钟大人处理妥当没,若是太子提早抵达,查出两河决堤的蛛丝马迹来,于王爷您可是大患。”
沐王拂袖,冷声道:“本王早就提醒过钟礼文,要安抚好百姓,行事不要太过刻薄倨傲,若非他在江南惹出了民怨,又对朝廷诸令阳奉阴违,父皇焉能派太子和任安乐去沐天府!”
嘉宁帝这两年对沐王府势力扩散的芥蒂他不是不知,只是若什么都不做,像缩头乌龟一样等着韩烨即位,最后如他那些皇叔般落个生死不如的下场,还不如搏一搏,本来一切都很顺利,若不是这次江南河道决堤,嘉宁帝也难以找到借口整顿江南。
他小心谨慎忍耐了十来年,却人算不如天算。
“王爷,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钟大人这些年帮您做了这么多事,这次若是被太子查了出来,他反咬王爷一口…”
“他敢!”沐王神情阴沉,反身几步行到窗前,半响后,道:“周安,告诉钟礼文,那些碍眼的东西给本王干净利落的处置好,还有,吩咐下去…江南暗线暂时交由归西统驭。”
周安一怔,神色一变,他最早跟随沐王,沐王府许多重要之事皆是他负责,但他心里明白最得沐王信任的是王府暗卫首领归西,此人神秘至极,就连他也只知归西剑术超绝,对沐王忠心耿耿,江南之事有归西插手,应是可以无忧。
周安舒了口气,颔首称是,恭谨退了出去。
两日后,沐天府。
随行护卫在前一日分成几波提前入了沐天府查探,韩烨和任安乐领着两个丫鬟,一个木头侍卫并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状元郎坐着辆驴车随后慢悠悠晃进了城。
哦,忘了说,这回抱着巨大牺牲精神挥舞小鞭子驾驴车的不是长青,而是一直跟在韩烨身边的东宫禁卫军统领简宋,当然,这是任安乐对自家宝贝疙瘩侍女被韩烨抢走后最直接有效的报复。
一进城,只看到整洁的街道,光鲜的百姓,入眼之景安宁平和,驴车里的众人瞧了一路繁华才抵达提前入城的侍卫定好的客栈——沐天府西城的平安客栈。
是夜,任安乐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一身清爽推开韩烨的房门,看见如小媳妇一般站在他身后的苑琴和苑书时,还是忍不桩哼’了一声。
她奴役了这小气太子东宫统领一日的后果,就是连这个唯一剩下的榆木疙瘩丫头都被翘了墙角。
韩烨对她与日俱增的嚣张无礼视若无睹,无论任安乐如何牙尖嘴利嘲讽挖苦,他只管安心使唤着两个丫头,她便什么脾气都使不出了。
“殿下,赈灾银到沐天府只有十日时间,你还有空在这里品茶下棋?”任安乐见韩烨端着苑琴煮好的清茶,眉角一扬便开始发难。
她肩上披散的长发还在滴水,苑琴不在她身边,简直诸事不遂,任安乐一边说着一边朝苑琴使了个眼色。
苑琴脚步一挪,韩烨不轻不重咳嗽一声,她飞快移回原位,垂首一本正经开始煮茶。
连擦个头发都不让,天理何在!任安乐脸色一黑,就要拔刀上演全武行…韩烨抬眼,嘴角一勾,“任大人,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能给孤什么?”
任安乐对着韩烨这张温纯的狐狸像忍了又忍,终是太过想念苑琴一双巧手,满不情愿从袖中掏出几张纸拍在了桌子上,“我临幸前去过一趟户部,让钱大人把去年江南修建河堤的管事名单誊写了一份给我,殿下应该用得上。”
主管河道的官员不可能轻易被撬开口,可是下一阶层的管事就不一样,他们直接听命于各府官员,了解的□一定不少。
韩烨眉角一挑,堂而皇之朝苑琴摆摆手,苑琴如蒙大赦,三步并作两步行到任安乐身后拿起布巾替她擦拭头发。
任安乐舒服的哼了一声,像餍足的猫咪一样收起了利爪,懒散向后一靠,连看韩烨的目光都柔和下来。
韩烨觉得有趣,勾勾嘴角,拿起桌上纸张查看片刻,复又朝任安乐看去,倒是不吝啬赞扬:“任大人心思果然细密,居然连江南送入户部的河工名单一并拿了出来。”
“我懒得走弯路,查官员是最终的目的,但谁说只能在他们身上去查,百姓的证供比什么都可信。”任安乐打了个哈欠,“沐天府明明水灾严重,可我们今日进城看到的皆是繁荣安宁之景,岂非怪事?”
“想必钟礼文在这上面花了些功夫。”韩烨声音冷了下来,“他以为孤是蠢货不成,把灾情推迟十日才报,就是为了布置出这般虚假的沐天府。”
“若这次来的是一般朝臣,他恐怕不会做到如此,这次殿下亲临,让江南的官员慌了手脚。”
韩烨不置可否,唤了一声,简宋从门口走进来,韩烨朝桌上名单一指,吩咐道:“去查查,明日再回孤。”
简宋领命出去,任安乐瞅着这个俊朗温厚的东宫统领目不转睛,韩烨握着棋子的手一顿,眯起了眼,“怎么,任大人,稀罕了?”
这女人怎么回事,即便晋南乃边荒之地,也不至于见到个有点姿色的就连眼睛都转不动了!
任安乐念念不舍收回目光,看着韩烨,拖着下巴摇头:“纵使三千祸水,臣亦只取一瓢饮。”
…
这是韩烨听过的最无礼的一句话,但在有生之年他都不会承认,在任安乐笑眯着眼望过来的一瞬间,望着那双墨黑纯粹的眸子,他心底恐怕…是有些欢喜的。
猝不及防,意外之至,却真实无比。
第二日清早,韩烨和任安乐换了一身布衣出了客栈,两人皆着男装,看起来倒是很寻常。起初在城里溜达时还好,越远至城郊,二人脸色越是难看。除了城内繁华街道处尚可见安乐之外,自沐天府往决堤之处的官道上,城郊百米之外,挤满了衣衫褴褛、饥不裹腹的百姓,他们面黄肌瘦,抱着稚子、老人神情悲痛。
在成千的难民面前只有数个粥棚,十来个官差守在这里,痞笑着打哈欠晒太阳,眼中麻木不仁。
此时正是发放粥米的时间,众人排着队领粥水,稀稀落落几粒米混在里面,浑浊的汤内甚至可见草根之物。
韩烨和任安乐隐在不远处的大树后,神色冷沉。
“江南一带多水灾,沐天府尤甚,朝廷每年都会在沐天府内囤积大量粮食以用来急需,钟礼文这个知府是怎么当的,居然敢如此苛待百姓,以草根赈灾!”
“沐天府连连大水,这里官商勾结,十几个县府里粮比金还贵,他们尝到了甜头,自是不愿把粮食拿出来赈灾,多是些陈年米粮或掺了杂物来凑合。”
韩烨朝任安乐一瞥,“我们昨日才到,你好像对沐天府了若指掌。”
“殿下不要忘了钱大人府上乃巨贾之家,出京前我曾问过他江南诸事细宜,每年若不是钱家买下粮食赈灾,且从不将粮食抬价,沐天府一带的百姓早就活不下去了。”
钱家的生意遍及天下,广结善缘,钱广进又甚得帝心,自是没人敢得强令钱家如此。
韩烨看着远处的百姓默不出声。
“殿下可是没瞧过这般场景,人命如草芥,被视为猪狗。”任安乐声音低了下来,突然转身看向韩烨:“边疆硝烟起时是他们送儿子丈夫入军,大旱之年里是百姓自己挖渠灌水,水灾时也是他们用血肉之躯筑起河堤,我大靖的官僚是以天下万民的赋税来供养,殿下,他们依赖百姓而活,有何资格让大靖的百姓活得如此悲苦!”
任安乐的话掷地有声,半响后,韩烨才抬眼朝远处遍地哀鸿的百姓看去,缓缓道:“是孤的错。”
天子好战,皇子争权,贪官成患,大靖…远不是他以往所认为的那样安乐繁盛,他身为储君,却不知道大靖的百姓活成了什么模样。
“不是殿下一个人的错,若百姓为根,帝王便是一国之本,天子治国无方,才致朝廷不正,百姓受累。”
“任安乐!”韩烨兀然抬首,冷声道:“妄议国君乃死罪,你给孤把这些话吞到肚子里去,若是回了京城还敢提及…”
他收住声,拂袖往回走,身上的冷气尤甚刚才。
任安乐撇了撇嘴,仍是刚才那副模样,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
在她瞧不见的地方,韩烨的手紧紧握住,薄唇轻抿。
任安乐来自草莽,性子跳脱不羁惯了,若是以后在其他人面前也说出这种话来,怕是离断头台也不远了。这么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怎么不好好呆在她的安乐窝,偏偏搅进京城这个浑局里来干什么!
这个女土匪头子,果真是嫌命长了!
“殿下,去年参与河堤修建的所有管事在五日前已被沐天府征召了。”简宋查探了一日,带回了这个算不得愉快的消息。
“全部征召?什么名义?”韩烨眉宇沉下。
“复修河堤,不止如此…”
“是不是就连去年的河工也一个不剩,全都不见了?”任安乐走进来,身后跟着精神奕奕的温朔。
简宋点头,“大人说得没错,所有河工管事在五日前都被官府临时召集,除此之外,沐天府又多征召了五百河工。”
任安乐和韩烨神色同时一凛,对视一眼,明白了钟礼文的深意。
若是修建河堤,五百河工足矣,根本不需要重新征召,这之后征召的河工才是现在真正的抢修者,至于去年的河工和管事…想必已经被钟礼文看管起来了。清楚一切痕迹,让京城来的人查无可查,倒是干净利落。
只是…数百人被关押至一处,又怎么会毫无动静?
“简宋,去查查近日大量搬运粮食的地方,若孤猜得不错,这些人应该在近郊之处被关押。”
“长青,跟着简大人一起去。”任安乐倚在门边,淡淡吩咐一声,长青咻的一声出现,不声不响跟在简宋身后,立马如影随形。
东宫统领嘴角一抽,默默退了出去。
韩烨倒是对此啧啧称奇,“舍得你的宝贝侍卫了?”
“长青擅长寻迹,我借给殿下一用,所以…今晚苑琴归我。”任安乐义正言辞。
韩烨放下手中的书,正儿八经朝任安乐看去:“买卖倒是打得精细,我看东宫总管的位置无人能比你更加胜任。”
温朔缩在角落的软榻上,瞧着两人一来一往的十足稀奇。
韩烨的神情郑重无比,任安乐眨眨眼,暗自比较了一下堂堂大理寺卿和东宫总管每年的俸禄,嘴一撇,脚下功夫用之炉火纯青,瞬间消失在房门口。
韩烨一怔,望着顾自摇摆的房门,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殿下…”温朔的声音毫无预警响起,韩烨这才记起房间里还有人,敛住笑容稍一转头。
“您动心了。”
在他不远处,少年盘腿坐在榻上,托着下巴,嘴角眉梢都是笑意,说出的话石破天惊。
第二十三章
温小公子一句话让太子爷房里的灯亮了半宿。
半夜,刀剑之声陡然在安静的客栈响起,数十个黑衣人夜袭后院,幸得禁卫军守候在此,两方人马立刻激战起来。
灯火四起,客栈内一片惊恐之声,苑书背着把大刀一言不发冲进黑衣人中,霸道无方的刀法立刻解了禁卫军的颓势。
任安乐一脚踢开韩烨房门,见平时软枕高睡的太子爷合着里衣立在窗前,舒了口气,走上前。
“殿下,这刺客都上门了,您也不躲躲?”
韩烨转身,看着长发披散,随意披了件外袍闯进来的任安乐,墨黑的眼底不见情绪,半响后,突然走到她面前,系好外袍的锦带,一言不发走回窗边。
任安乐一顿,随即眼眯成了月牙状,三两步走到窗前看着夜色下对战的两方人马豪气干云:“殿下,您放心,有臣在,这些人伤不了你分毫。咦…温朔呢?”
“孤让他回房抄写金刚经了,没有孤的吩咐,就算这家客栈被夷为平地,他也不敢出来。”韩烨垂首看向她,眼中有微不可见的和暖,“孤的禁卫军还不至如此无用,要你亲自冲杀在前。”
“苑琴,去温朔房间里守着。”任安乐朝门边的苑琴吩咐一声,才仰首瞥了一眼外面的战况正色道:“这些人训练有素,招式诡谲,能和东宫禁卫军战个平手,不可小觑。简统领和长青外出查探河工,看来他们寻了个好机会,殿下可从这些人身上瞧出端倪来?”
韩烨眼神微微一闪,手负在身后,“区区一个沐天府,还训不出这样的暗卫,沐王的动作倒是不慢,我昨日才进沐天府,他今日便送了份大礼前来。”
这是第一次韩烨在任安乐面前没有以‘孤’自称,任安乐觉得稀奇,狐疑的瞅了他两眼,只是夜色深浓,她除了太子殿下细长的睫毛,什么都没瞧清。
“看来沐天府确实已成了沐王爷的囊中物。”任安乐嘴角挂起微凉的凝重,“刀剑之声响彻数里,即便平安客栈位处西郊,官府也不至于一点动静都没有。殿下,沐天府不是轻易可图之地。”
任安乐话音落定,两道人影极快出现在客栈上空,长剑出鞘,刀光剑影,赶来的两人剑法虽异,却极为契合,片息时间,黑衣人便陷入颓势,且战且退。
“他们回来得倒是及时,没想到简统领剑法如此好,竟能和长青不相上下。”任安乐笑了起来,这句称赞倒是极为诚恳。长青是安乐寨第一高手,自小便是她随身的护卫。
“长青,来的好,掳劫放火可是姑奶奶我的看家本领,这些小崽子还敢欺到祖师爷面前来了,给我灭了他们!”
苑书嚣张的笑声响彻在客栈里外,长青闷不作声,一把铁剑挥得极顺溜,和简宋对视的眼底都有几分无奈。
任安乐咳嗽一声,扭过头,恨不得一脚把这个没出息的丫头踢到旮旯里去,浑然忘记了苑书只是继承了她以前在安乐寨的优良做派。
温朔房内,苑琴安静立在书桌旁,见少年神情沉稳,端正坐好一笔一划默写金刚经,全然不理外间事,疑道:“温公子就不担心?”
“一群宵小,伤不了殿下。”
“哦?公子对太子殿下如此自信。”
温朔抬首,朝苑琴眨眨眼,笑道:“苑琴姑娘不也是如此,自你进来开始,连一眼也不曾望过窗外,想是对任大人亦同样自信。”
苑琴一怔,轻声回:“我和小姐在安乐寨相处十几年,她百上战场,未尝一败,我自然信她。”
“任大人在南疆乃不败战神,原来这传言是真的。”温朔有些诧异,眼底敬服满溢,“任大人有你和苑书在身边,真是她的福气。”
“小姐幼时家人就过世了,我们再尽心,也比不了血亲。”苑琴叹了口气,朝窗外看去,“小姐难得有在意的人,我瞧得出来,她是真的喜欢殿下,只可惜只是小姐一厢情愿。”
温朔放下笔,摸了摸下巴,顾自嘟囔道:“那倒未必。”
一旁立着的苑琴突然靠过来,眯眼的神情竟有些神似任安乐,她盯着懊恼捂着嘴的温朔,笑了起来:“公子方才说出什么,我没听清,不如再说一遍。”
温朔被苑琴一惊,刚才沉稳淡定的神情全然不见,一溜烟转身对着墙默念心经去了。
窗外,黑衣人眼见不敌,剑势愈加凶狠,甚至不惜以自损之法来突破简宋和长青的包围圈,不到片刻便退得只剩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