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街道尽头有个小酒坊,酒香四溢,两人对视一眼,极默契的朝酒坊走去。

简单的木桌木椅,粗糙的器具,年迈的老夫妇,一切都让京城的街道远离繁华喧嚣,陡然醇和静谧下来。

安宁端起小酒壶,朝嘴里灌了一口,抬眼,看着对面隐在月色下素眉墨衣的女子,神情遥远追忆,满是怅然,毫无预兆的突然开口。

“任安乐,你…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故友。”

在她们身后不远处,韩烨着一身浅黄冠服,眸色深沉,悄然而立。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任安乐有片息的怔忪,她看着安宁,轻轻开口,嘴角上扬轻微的弧度,“哦?公主觉得我像谁?”

“我五岁入泰山跟着师父学武,只有一次被父皇召下山过。”寂静的夜晚下,安宁的声音空悠悠的,带着微不可见的怀念,“你应该知道,十一年前有个世族小姐入京,父皇以公主之礼待之,当时皇宫没有适龄的公主,所以就连我也从泰山被召回作陪。”

任安乐藏在暗处的瞳色有些深,声音飘渺:“天下无人不知,那位荣宠至极的世家小姐乃太祖亲自赐名、帝家的掌珠帝梓元。怎么,听公主之话,我和那帝梓元莫不是容貌很相似?”

韩烨靠近的脚步一顿,停在了原地。

安宁惊讶于任安乐的直白,点头又摇头,手中握着的酒壶转了个圈,安静的落在了木桌上,“模样不像,脾性却很相似。”

任安乐挑眉,眉间便带了一抹痞气出来。

“帝梓元很聪慧,尽管我当初不服气,可不得不承认,无论哪一样,我即便在宫里跟最好的太傅学,却总是不及她。”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公主眼光应该放长远些,帝梓元被囚禁在泰山十年,论聪慧功勋,早已不及公主。”任安乐懒懒抿了一口酒,笑意吟吟。

“我总觉得不会如此,你跟她一样,看上去温和无害,其实肚子里一片儿坏水,赌坊里是这样,刚才在翎湘楼也是。”安宁摇头,声音清亮有力:“任安乐,你一点也不比帝家当年的那个小丫头好打发。”

“我可是晋南最大的女土匪,拿我作比,这可不是对帝梓元的赞扬。”任安乐笑道,仿佛极随意,问:“听闻帝梓元在京城只呆了一年,想不到公主对十年前的小姑娘记忆如此深刻。”

“帝家的女子总归是不同的,不是吗?”安宁狡黠的眨眨眼,随即叹了口气:“若是帝家还安好,她早就成我皇嫂了,也不会被关在泰山十年,哪还有你在这蹦跶的份。安乐,你还是放弃吧,皇兄她不会迎你入东宫的。”

“哦?为什么?”任安乐不置可否,声音懒懒。

“我在边疆听闻了你的事,你不仅是帅才,也有治世之能,皇兄不会糟蹋你的才能,让你入东宫做一个不得干政的侧妃。”

“安宁,你想说的好像不止于此。”

“还有…帝梓元。”安宁的声音透彻清晰,笃定万分,“不仅仅因为这桩婚事是太祖定下的,皇兄他不会把太子妃的位置给天下间任何一位女子,哪怕是…他将来有了所爱之人。”

长久的静默,任安乐轻笑,道:“安宁,你凭何如此笃定,连一半江山换来的承诺都不能信守,何谈一道数十年前留下的遗旨?太子将来是云夏之主,怎会真的为帝梓元做到如斯地步。世间不可为且难做的,我任安乐偏要试一试。”

说完,一仰头,壶中之酒尽饮,她站起身,墨黑的衣袍染了一地柔泽,垂眼看向尚带怅然的皇家公主:“安宁,往事已矣,我不是帝梓元,也全不了你追忆往昔的故梦,公主,人活一世短短数载,不如放下。”

安宁神色复杂,望着任安乐逶迤远走的背影,轻声叹了口气。

怎么能放下?她母妃早亡,彼时太子年幼,师父远在泰山,虽被接回宫中,却无人照拂,吃了不少暗亏,她至今犹记得那个瓷娃娃一般的帝家幼女站在冰天雪地里,披着雪白的小裘,昂着下巴对罚她下跪的齐妃义正言辞的告诫。

“齐妃娘娘,安宁乃大靖长公主,太后可罚,陛下可罚,皇后可罚,你…不能罚。”

她说这话的时候,小小的身子一步步走过冰雪遮尽的深宫小径,站在齐妃面前,扶起自己,眼底毫无畏惧。

此后,虽只有短短一年相处,却是帝梓元教会了她何为天助自助者。

她这一生只有两个人的恩惠无法还尽,一个是自小照拂她的太子兄长,一个是…十年前被关进泰山的帝梓元。

已经十年了啊…实在太久了,久到那孩童的模样都已依昔被她遗忘,记忆里渐渐只剩下女童清脆有力的声音和始终坚韧的目光。

“安宁。”冷沉的声音突兀响起,韩烨自阴影中走出。

“皇兄,你何时来的?”安宁恍惚抬首,愕然道。

“回京后还未见过父皇便闹得满城风雨,还拉着一府寺卿,你胆子愈发大了!”韩烨瞥了她一眼,淡淡吩咐:“把公主带回宫。”

看着毫无表情的韩烨,安宁起身,疾走两步,突然开口:“皇兄,你还记得她多少?”

两人都知道安宁说的是谁,韩烨神情微顿,不悦道:“安宁,你管得太多了。”

安宁蹙眉,见韩烨冷着一张脸,到底不敢再惹他不快,怏怏跟着侍卫回去了。

韩烨立在酒坊前,月色下,沉默着伫立。

良久后,他坐在任安乐刚才坐过的位置,把自己藏进阴影里,一杯杯烈酒灌入口里。

记得多少?他揉了揉眉,那个女孩,他记得全部。

初入京时的沉稳,住在东宫时的桀骜,相处时的大方坦然,离城时的不舍,还有帝北城最后一面的决绝冰冷。

没有人知道,十年前帝家叛乱时他曾经去过帝北城,千里疾奔,只是为了能提前一步让靖安侯远避塞外,可赶到时,却只看见帝家宗祠前暗红带血的地砖和…跪在宗祠下瘦小苍白的身影。

他终究迟了一步,帝家一百三十二口,除了帝梓元,再也不剩一人。

他怎么能不记得?皇家毁了她的所有,他韩烨即便是死,也不能再负帝梓元。

皇宫上书房,嘉宁帝将奏折扔了满地,看着低垂着头静立的长女,踱着步满脸怒意。

“进赌坊,逛青楼,闹得满城风雨,还带着朕的大理寺卿,安宁,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安宁没回答,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嘉宁帝越看越怒,瞧瞧,这是个什么德行,若非这些年在帝位上修养了性子,他早挥着鞭子教训这个不孝女了。

“还要你皇兄调动将士才能把你绑回来,好啊,大将军,你如今出息了,不把我这个父皇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嘉宁帝的咆哮声几欲穿透上书房,赵福在一旁暗暗着急,奈何这对父女性子倔得很,两个都是不肯服软的硬茬。

“父皇,大皇兄的赌坊赚得盆满钵满,我常年在边塞,难存下点体己钱,手心手背都是肉,您总得匀称点不是。再说我的名声也就这样了,我堂堂一国公主,还怕招不着驸马?只要您下旨,谁敢不娶?”

嘉宁帝一口气没顺回来,堵在喉咙里直翻腾,他瞅了长女半响,冷哼一声,转身坐回御椅,幽幽道:“好啊,你和朕逞能耐,这次述职后,你就不要回西北了。”

安宁抬首,神情终于有了波动:“父皇,我是西北守将,怎可长期不归?”

“有施老将军守着,北秦翻不出天来。”嘉宁帝沉声道:“你九弟天天嚷嚷着要入军,朕准备把他送到西北去练练。”

九皇子乃齐妃独子,左相唯一的外孙,这对父女怕是看中了西北的军权吧,说得冠冕堂皇,安宁暗哼,眉眼里尽是不以为然。

“父皇,那我何时可以回西北?”

“不慌。”嘉宁帝抿了口茶,重新翻开奏折,慢悠悠道:“等你选中驸马大婚,替朕生几个小外孙后,随便你滚多远。”

这回轮到安宁堵着一口气出不来,她愤愤瞪了嘉宁帝半响,胡乱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大踏步出了上书房。

“哎。”待安宁脚步声渐不可闻,嘉宁帝才叹了口气:“安宁小时候乖巧得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副脾性。沙场无眼,难道还要让朕白发送黑发不成,再说她都十八了,即便贵为公主,也总是要嫁人的。”

赵福见嘉宁帝一人絮絮叨叨,上前添了热茶,劝道:“陛下,公主威仪不凡,配给哪家公子都是低就了,您不用担心。”

嘉宁帝轻哼:“那是自然,能娶朕的女儿是他们天大的荣光。”他顿了顿,沉声开口:“太子也出了东宫?”

赵福点头:“听侍卫回禀是太子殿下亲自吩咐把公主送回宫的。”

嘉宁帝眯眼,声音里有抹意外:“都十年了,难道还真有人能让他转了心思不成?这个任安乐,若用得好,倒是朕的一把利器。”

赵福心底一凛,未答,安静立于嘉宁帝身后,瞧着隐在烛火下帝王幽暗的面容,缓缓垂下了眼。

天公不作美,京都连续下了一月大雨,就连安宁长公主逛青楼包花魁这样的壮举亦在连绵的雨天里被京城百姓遗忘开来。

任府,苑书淋着雨跑进书房,拖着一地水珠,苑琴端了杯热茶给她,“毛毛躁躁的,城西那里如何了?”

“还好,前几日小姐吩咐送了不少粮食和衣物过去。”苑书喘着气,捧着苑琴递过的茶灌了一大口,“小姐呢?”

“小姐也才刚刚回来,在房间里换衣服,入京的外来百姓越来越多了,京里各个衙门都忙。”苑书皱着眉,脸上划过担忧。

京畿一带大雨,不少房屋倒塌,良田被淹,百姓无可依仗,只得逃往京城,可是…涌入的难民也太多了些。

说话间,任安乐换了一身绛红曲裾走进来,木履踩过低沉的声音,长发披散,带着未干的湿意。

苑琴惊呼一声,立马拿着布巾埋怨着走过来替她擦干头发。

任安乐立在窗边,眯眼看着仿佛快塌下来的天色:“再这样落下去,怕是河道就要出问题了。”

苑书眨眨眼,不明就里,正要问个究竟,长青行过回廊,步履有些匆忙。

“小姐,刚才皇城传来消息,太子殿下,沐王,还有两位相爷都被陛下召进宫了。”

任安乐转身,沉声道:“怎么回事?”

“听闻是有一涌入京城的百姓擅闯宫门,御林军统领乱棍之下发现了他身上有千人联名血书,这才上报了陛下。”

“血书?那百姓是京畿一带逃来的?”

长青摇头,声音有些干涩:“不是,是江南逃难的百姓。”

第二十章

江南广裘之地,乃大靖最富庶之处,京城涌入的难民来自于此,传出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可偏偏,这是事实。

重阳门下还淌着暗红的血渍,奄奄一息的告御状难民被抬进了大理寺,从他身上搜出的千人联名状纸惊起三千浪,将波澜不惊的大靖朝堂彻底搅成了一滩浑水。

江南连雨三月,十日前沅江河道决堤,沐天府治下十五座郡县成了一片汪洋,数万百姓受灾,举家逃亡,百姓惶无所依,那血书上告的便是沐天知府钟礼文,天灾过后其无所作为以至沐天府千里之地成了一片死城。

衣衫褴褛的难民,血迹斑斑的状纸,成了这桩公案的铁证!

朝堂百官和京城百姓还来不及接受这石破天惊的荒谬事实,这一日傍晚,沐天府差衙卫八百里快报入京,上禀天听江南水灾严重,恳请朝廷拨款赈灾。

这一前一后两条消息,相隔不过半日,也让几近沉默的朝廷突然暴动起来,说沐天府知府守灾情不报吧,偏偏消息还就来了,说其无罪吧,却迟得在十日后才送入京师,甚至是在逃难而来的百姓之后。

朝廷也因此分为两派争论不休,左相和沐王主张朝廷先拨款赈灾,让钟礼文辖手下官员稳住灾情,以免临阵换帅惹得江南动荡不安。右相一派则认为不可轻估送来联名血书的百姓之心,应罢免钟礼文和一众官员,朝廷另派贤能之士掌管沐天府大小事宜。

两派各执一词,相争不下,好好的朝堂一时乌烟瘴气,嘉宁帝令两相三日内寻出折中之法,妥善处理江南水灾。

“钟礼文是沐王的心腹,江南众官又多投下沐王座下,此事若追究,沐王爷一派定会伤了元气,难怪会吵成这样。”

下了朝,太和殿石阶下,黄浦揉了揉有些神伤的头,低声对任安乐道。

任安乐点头,问:“右相是如何吩咐的?”黄浦乃右相一派,此事两派争成这般模样,显是为了江南富庶之地的掌控权。

黄浦面色有些迟疑,道:“此事相爷未曾吩咐,罢免钟礼文和诸官之事,乃是我们自行商议。”

任安乐有些诧异,右相向来嫉恶如仇,且是太子之师,难道会放过这个打击沐王和左相的机会不成?

两人说话间,有人疾走两步,朗声喊住了任安乐。

“任大人,留步。”任安乐回头,看着身后着绛红朝服的男子,笑道:“钱大人。”

男子一惊,随之一喜,“大人对本官有印象?”

“钱大人善金银之名传天下,安乐焉有不知。”任安乐揶揄,笑得爽朗。

来人正是刚刚晋升为户部尚书的钱广进,作为大靖立朝以来最年轻的尚书,他最近的风头亦是一时无两。

钱广进瞅着任安乐有几分真心谢意:“本官得以晋升全耐大人在科举舞弊案上秉公而断,早该向任大人道谢。”

任安乐摆手:“钱大人言重,大人自入户部以来国库充实,户部尚书之位乃众望所归。”

“哪里哪里,哎,本官刚上任,江南便出了如此大事,实在失职。”

一月之前杜泽儒尚是户部尚书,钱广进插手不了江南事宜,倒也不是他的过错,只是一上任便摊上了烫手山芋,也算是他的运道。

钱广进连连叹气,朝任安乐拱手:“户部要调银赈灾,任大人,本官先回衙门了,若大人将来有用得到本官的地方,只管相言,我定会鼎力相助。”

钱广进说着匆匆而去,黄浦倒有几分感慨,“大人,钱大人乃巨贾之家出身,得陛下圣心,如今掌管户部,又和礼部龚老尚书乃莫逆之交,他愿和大人交好,大人在朝中地位当更加稳固。”

钱广进和礼部尚书皆是中立派,若任安乐得了他们的臂助,说不得能在朝中新生一股力量出来。几月相处,黄浦早已未将任安乐视为女子之身,待她皆如其他朝中重臣。

“这叫歪打正着,看来老头子教我平日里多攒福荫倒也没错。”任安乐笑道。

“老头子?”黄浦乃诗书之士,罕少听过这等显而易见是对家中长辈的称呼。

“哦,是我父亲,数年前在晋南亡故了。”任安乐摆摆手,声音不知为何突然有些低,下了石阶,悠悠远去。

任府,刚入府门,长青便迎上前来,“小姐,有贵客拜访。”

任安乐一挑眉,也不问是谁,踏着步子朝大堂走去,远远瞅见堂中央端坐的身影,心底隐有几分了然。

嘴角含笑,爽朗声音便至:“未知右相前来,安乐有失远迎。”

堂中老者抬头,见任安乐走进,抓着花白的胡子笑道:“是老夫冒昧前来,任大人不要怪罪才是。”

“哪里,是我任府蓬荜生辉。”说话间,任安乐朝右相拱手,坐定,“魏相可是为了江南水灾一事而来?”

魏谏一怔,眼底露出满意之色,意味深长道:“任大人心如明镜,老夫此趟定是不虚。”

右相既然没有吩咐黄浦插手江南事宜,应是另有打算,此时上门,十之□和此事有关。

“能让魏相亲自前来,江南的事想来应比朝中传闻更加严重。”

魏谏点头,沉声道:“任大人该知晓钟礼文乃沐王心腹,沐王和左相一向交好,但眼前并非两派之争如此简单。”

任安乐皱眉,“魏相的意思是…江南之事另有蹊跷?”

魏谏点头:“任大人初入朝堂,或许不知去年陛下曾拨下百万银钱下至江南修建沅江河道。”

任安乐敛神,声音沉了下来:“去年才修的河道?那今年即便连月降雨,也不该如此轻易就会决堤。”

这只有一个可能,百万银钱根本没有用于修建河堤,而是被江南上下官员贪墨下来。她此时方明白右相之意,江南水灾根本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只是成了一府贪官牟利下的牺牲品。

江南官员多是投在沐王和左相之下,难怪他们会极力反对朝廷另派官员,想来是怕此事横生枝节,牵扯出百万河堤款的去向。

“魏相今日前来,可是有了对策?”

“此事重大,且没有证据,左相和沐王若是执意反对,又牵扯到两派之争,陛下不会派两方官员入江南,除非…”

魏谏端起桌上清茶抿了一口,朝任安乐看去。

“除非派去的人不属于任何派系,左相和沐王才会无话可说,陛下也会放心。”任安乐缓缓开口,明白了右相的来意,“相爷是想让安乐去江南一趟?”

魏谏点头,“纵观朝野,没有比任大人更合适的人。一般的文官,即便是去了,也未必能成事。”任安乐乃土匪出身,向来做事无所顾忌,没有章法,且科举舞弊案的威慑犹在,派她前去,对方定会自乱阵脚。

“相爷言重,只怕安乐难负重任。”任安乐笑道,两派倾轧,干她何事?

“老夫知大人不愿卷入是非。”魏谏顿了顿,郑重道:“江南水患年年成灾,若不一次剔除腐骨,百姓一日不得安宁,今年只毁了一个沐天府,明年若是沅江河道全面决堤,千里国府将会断送在我大靖这一朝上。大人心慈,想来不会拒绝老夫拳拳恳求之心。”

任安乐活了十八载,头一遭从别人嘴里听见评她‘心慈’二字,且说这话的又是一国宰辅。顿时老脸一红,尴尬得连连摆手,见老相爷殷切相望,磨磨唧唧搓着手点下了头。

右相老怀大慰,长笑起来,哪还有半点小心担忧的模样。任安乐知自己被这看起来古板严肃、实际一肚子坏水的老头子摆了一道,哼了哼眯着眼道:“相爷,安乐愿自请入江南,只是江南水患难凭我一人之力根除,若相爷肯调回一人,安乐必将江南贪墨案查个清楚明白。”

“哦?谁?”

“前任工部尚书,方道洪。”

任安乐嘴角噙笑,话音落地,然后满意地看见——刚才还踌躇意满的老丞相僵硬的神色和凝在脸上的笑容。

嘉宁十七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朝中众臣未及等到嘉宁帝处置沐天府的旨意,大理寺卿任安乐和右相同时给朝堂添了几许波澜,一个自请下江南赈灾,一个上书天子请回数年前被贬谪南疆的前工部尚书方道洪。

在右相这道勇气十足、可谓是悬着脑袋上书的奏折下,任安乐下江南之事被诡异的忽视下来。

方道洪,太祖三年进士,云夏有名的水利大师,善治河道,十年前帝家谋逆后为其求情,被震怒的嘉宁帝罢黜工部尚书之职,举家贬谪南疆。

当年朝堂上为帝家求情的大臣不少,多被嘉宁帝诛杀,唯有这个方道洪,实乃兵器水利之鬼才,嘉宁帝不舍,这才将其贬谪南疆,眼不见为净,哪想十年后竟会有人为其请复,若上书者不是右相,这道奏折恐怕早被嘉宁帝踹到桌子底去了。

奈何为其请复之人贤名在外,江南年年水患也是不争事实,在沅江千里决堤的节骨眼上,恐怕除了方道洪,还真无人能力挽狂澜。

右相起了个头,连日的大雨和蜂拥涌进京城的难民终于让一众朝臣难得齐了心,上折子请回方道洪的朝臣越来越多,即便是左相和沐王,也在众志成城的民意下选择了沉默。

两日后,嘉宁帝终于颁下圣旨,召方道洪速入江南,领两江巡抚之职,即日起整顿河道。至于任安乐下江南赈灾一事,圣心未定,也因着如此,左相和沐王极力推荐其他朝臣,希冀可替代任安乐赈灾。

上书房,嘉宁帝皱眉看向下首立着的太子,沉声道:“太子,你当真如此决定?”

韩烨点头,神情郑重,“父皇,江南世族同气连枝,官官相护,儿臣知父皇难下圣旨是因任安乐初入朝野,声望不足,且脾性乖张,恐令江南动荡不安,若有儿臣一同前往,想必父皇所忧定可消去。”

“太子,你是一国储君,怎么轻入受灾之地。”任安乐所处中立,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威望不足。太子能为其分忧,嘉宁帝颇怀感慰,面色稍有和缓,但仍沉声呵斥。

“正因儿臣为一国储君,才更应事必躬亲,父皇年轻时也曾血染沙场,我又怎可贪生怕死,堕了韩家男儿的血性。”

嘉宁帝沉默良久,看着太子肖似太祖的眉眼,终于叹了一声:“若你执意如此,便去吧。”

韩烨颔首受令。

“烨儿,路途遥远,江南水深,万事以安全为重。”韩烨退到门口,听到嘉宁帝淡淡的嘱咐声,他身子一顿,应声‘是’,退了出去。

回东宫的马车里,温朔见韩烨眉微垂,有些担忧:“殿下,江南在沐王爷掌控之下,您亲入江南,恐会有危险。”

天家之争向来血雨腥风,嘉宁帝担忧的,不过也就是如此。

“江南吏治腐败,若不趁这个机会,以后只会更难。”韩烨淡淡道。

“垂危之地,陛下怎会答应让您前去?”温朔小声埋怨,绛红的翰林袍服着在他身上尚还青涩稚嫩。

韩烨勾了勾嘴角,“江南富庶,沐王这些年势力渐大,父皇怕是起了芥蒂之心,否则又怎会把方道洪从南疆召回整治河道。”

帝家威胁毕竟已成过去,野心勃勃的长子更令嘉宁帝忌惮。

温朔点头,“也是,方道洪虽有大才,当初也曾为帝家进言,若非此次江南决堤,恐怕一世都难以起复。好在任大人会和殿下同去,听闻她武功甚好,应是可保殿下安全无忧。”

温朔一抬眼,瞥见韩烨有些危险的目光,尴尬笑了两声,飞快捂住了嘴。

第二日圣旨颁下的时候,奉着御旨的人已经晃荡在马车里出了京城。

这辆马车空间是寻常的三个大,铺着江南浅纹厚暖的毛毯,车内龙涎香弥漫。

任安乐缩在被子里睡得昏天黑地,直到响午,才模模糊糊睁开眼。她揉着乱糟糟的头发,卷着被子仰起身,先看到的是缩在角落里目不斜视战战兢兢的苑琴和苑书,惺忪的眼底有些恍然。

“任大人,都说执掌一寨数入沙场的女将军骁勇善战,莫不是名声传错了,孤瞧着怕是周公也不及你能酣睡。”

马车踩过石子路,一阵颠簸,任安乐彻底清醒过来,回转头,墨黑的眼珠子转了转,看着车内另一端丰神俊朗一派安然的太子爷,足足半响后,才睁大眼恬不知耻来了一句。

“殿下,私奔这么惊世骇俗的事,臣实在…还未准备好啊。”

第二十一章

马车里足有半柱香的静默,苑书张大嘴看着自家装模作样一脸娇羞的土匪小姐,头一遭觉着晋南百姓对任安乐敬而远之的态度简直睿智无比,她家小姐似乎生来就不知道‘害怕’二字怎么写。她小心转头朝太子爷看去,只瞅见一双黑得幽深的眼,倏地低头,极专注的玩起手指头来——她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见。

苑琴虽然也是神色紧绷,但在苑书毫无出息的小动作后,倒坦然起来,只是目光也似黏在了手中摆弄的茶具上,横竖就是不抬眼。

韩烨眯着眼,手中半阖的书页沙沙作响,他端坐的位置,可以清楚的瞧见任安乐半裹着被子,一头黑发散开,眼底犹带刚睡醒的雾气和□裸的挑衅,懒散而锐利。

他嘴角一勾,将书仍向角落,突然撑起身,在所有人回过神来之前隔着一张木几挑起任安乐的长发,细长的手指一缕缕拂过青丝,落在任安乐颈间,全身一点点靠近,最后墨沉的眸子一眨不眨的凝视她。

苑书捂着眼,几根手指头露的缝足够让她瞪得圆咕噜的眼珠子看清外面的光景,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苑琴手一抖,倒在瓷杯里的茶洒落几滴出来。

一尺之距,太危险了!老头子说过世人狡诈,见人留三分,决不可轻信于人,在沙场上更不能让人越过自己的剑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