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份厚礼,急驰送往漠北。
这事很快被人利用,成为朱清勾结晋王甘麻剌谋反的证据。朱清还没有等到甘麻剌的回信,便先等来了朝廷御史台的调查。
多年来,告发朱清者可谓前赴后继,他却始终屹立不倒,主要是因为他在海运上是无可替代的人物。但同时,朱清得以避祸,也是因为他暗中做了不少事,譬如结交朝中权贵之类。
元成宗病倒、皇后卜鲁罕执政后,朱清已有“山雨欲来”的预感,但因为有元世祖的遗诏庇护,他自己行事也一向谨慎,料想不至于有身败名裂的局面,顶多是去职失势而已。僧人石祖进所告发的罪状,如勾结晋王谋反、杀主夺妻之类,均是捕风捉影,不会有致命威胁。
不想石祖进只是个引子,朝中还有更厉害的人,知道朱清难以一举扳倒,不如先拿横行地方的张瑄开刀,他们搜罗了张瑄的许多罪证,令张瑄难以脱罪,而朱、张两家是素来不分的。最终,大风暴还是来了,朱清以头撞石,愤而自杀,颇为惨烈。
这一系列事件发生时,陈宝生刚好护送母亲庄氏去了江西,他母亲旧病复发,所以他想向江西名医危碧崖求助。适逢危碧崖去世,其子忙于操办后事,便由其孙危亦林为庄氏诊治。
陈宝生早听说危碧崖、危亦林当日亦在聚远楼中,聊及宴会之事,方才知道父亲打听《清明上河图》下落,是为了危碧崖,以报当日老名医救活自己和母亲之恩。
感慨之余,又听说危碧崖亦是怅然而终,临死念念不忘《清明上河图》,陈宝生遂下定决心: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得到《清明上河图》,以慰两位亡者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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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页)工匠、打捕户遍布大都、上都、保定、东平、彰德、泰安、河间等地。这四大斡耳朵向腹里(中书省所辖的今河北、山西、山东和内蒙古部分地区)九万人户征收五户丝,并向赣州路几万人户征收江南户钞,每年还从朝廷得到大批银两、罗绢缎绒等岁赐,敛聚和耗费巨额财富。晋王甘麻剌则是这四大斡耳朵的首领。
等到庄氏痊愈、陈宝生送母回到太仓时,朱清、张瑄已死,海漕万户易主。陈宝生已早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倒也没有感到特别意外。

听到这里,杨载忍不住插口道:“这之后,陈公子便独自踏上了寻找《清明上河图》之路?”
陈宝生点了点头,道:“我料想那图十分珍贵,蒙古人即使不懂鉴赏,也当知那幅画价值连城。晋王暴死,《清明上河图》理应传给了儿子,或是晋王在世时便已转送给了更为识货的女婿,也就是现任的高丽王王璋。”
倪昭奎接口道:“不错,现任高丽王可没少惦记《清明上河图》,当日在聚远楼宴会上,还大讲了一番他寻找此图下落的曲折故事。”
陈宝生道:“总之,多年来我想方设法地打听《清明上河图》的下落,终于在去年时得知此图早已落入了当时的皇太子爱育黎拔力八达手中。而去年皇太子正式登基做了皇帝,那《清明上河图》自然入了内府……”
杨载“啊”了一声,当即会意过来,叫道:“李邦宁!一定是你收买了大宦官李邦宁,对不对?我和老倪在内藏库门口遇到过他,他一定是去帮你找《清明上河图》了。”
他本来极有把握,所以抢先说了出来,不想陈宝生怔了一怔,问道:“李邦宁是谁?”
杨载也是一怔,问道:“李邦宁不是帮你偷画了吗?”
黄公望忙道:“先听陈公子说完。”
陈宝生遂继续说道:“听说当今皇帝事母甚孝,后来又将《清明上河图》献给了皇太后。”
答己太后虽有隆福、兴圣两处寝宫,但素以兴圣宫为主,因为这处宫殿是儿子元武宗海山专门为她修建的,不似隆福宫还住过伯蓝也怯赤太后。答己太后为人贪婪,为了收藏奇珍异宝,专门在兴圣宫之西修建了天库。后来天库之物多得装不下了,便又将一部分珍品移到兴圣宫中的延华阁。
陈宝生虽然不能十分肯定,但料想《清明上河图》必在延华阁中,余下的问题,就是如何进入兴圣宫了。他想了很多办法,但都不可行,只能远隔高墙,望宫兴叹。

黄公望心中疑惑未解,忙问道:“先不说《清明上河图》,陈公子又是如何跟他……混到了一起?”一边说着,一边朝金海岩努了努嘴。
陈宝生见金海岩并不反对,便实话告道:“是因为汪小佩汪女官。”
陈宝生无法进入皇宫,只好先滞留在大都,慢慢再想办法。他爱好诗画,也与京城一些文士有所交往,意外得知翰林学士贯云石之姑汪小佩最近新回了京师。
陈宝生早从朱清口中得知是汪小佩毒杀了杨琏真迦。当年朱清因为怀疑汪小佩的身份而收买了杭州行馆的执役做眼线,结果没能确认汪小佩是否与刺客金石相识,反倒得知她往奶酒中下毒一事,而这件事早已为高丽人投毒所掩盖。
仔细思虑过后,陈宝生遂决意利用往事来要挟汪小佩引其入宫。
陈宝生先打听到有两名伊儿汗国使者随同汪小佩进京,目下正住在大都驿馆。他打听了使者姓名,先寻到疏仙园,自称是伊儿汗国的使者发财,求见汪小佩。当汪小佩发现此发财非彼发财后,自然很是吃惊,却也没有当场发作,只屏退从人,客气地询问陈宝生来疏仙园做什么。
陈宝生遂说明来意,未明确提及《清明上河图》之事,只说要进延华阁取一件东西。
汪小佩也不吃惊,只慢悠悠地问道:“这么说,你是个窃贼了?”
陈宝生当即红了脸,声辩道:“那是属于我们汉人自己的东西,我只是想拿回来。”
汪小佩很是意外,思忖了一会儿,才问道:“我不帮你,你便会去告发是我毒杀了杨琏真迦,是吗?”
在这样一名风轻云淡、波澜不惊的老妇人面前,陈宝生居然起了惭愧之心,讪讪答道:“好像我这么做,是有点无耻。”
汪小佩点头道:“知道羞耻,孺子尚可教。”又问道:“我看你有些面熟,但你这么年轻,我又刚从伊儿汗国回来,应该没有见过面。你本来的名字叫什么?”
陈宝生道:“我……我叫陈宝生。先父名思恭,汪女官当年曾见过他一面,大概因为这样,你才会觉得我面熟。”
汪小佩终于露出了罕见的惊奇之色,问道:“你是当日被杀的泉州富商陈思恭之子?”
陈宝生点了点头,道:“原来汪女官还记得当年那件事。”
汪小佩叹道:“这可真是让人想不到。”
思忖了一会儿,又道:“你提的这件事,容我考虑一下,你过几日再来。”便将陈宝生打发了出去。

过了几日,陈宝生应约再去疏仙园,这次没有见到汪小佩,只有其心腹侍女霜儿出来。霜儿说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给了陈宝生一个地址,让他去找一个名叫那鹰的人。
陈宝生极是纳罕,因为他知道有一名伊儿汗国使者便是叫那鹰,此人住在大都驿馆之中,但霜儿所给的地址,却不是驿馆地址。
尽管心中有疑虑,陈宝生还是鼓足勇气去了。他也知道这一切极可能是个陷阱,可能有人早埋伏在那个地方,要杀了他灭口。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汪小佩的平静中看到了一种奇异的力量,一种鼓励他一定要坚持下去的力量。
正是在那处宅子里,陈宝生遇到了金海岩。一见面,金海岩便用刀将陈宝生制住,逼问他身世来历。陈宝生不肯说,金海岩一再威胁要杀了他,甚至用刀将他的衣衫划破,他也不肯屈服。后来还是霜儿出来,陈宝生这才将对汪小佩说过的话重新说了一遍。
金海岩遂放开陈宝生,实话告道:“我父亲姓金名石,正是当年杀死你父亲陈思恭的刺客。”
陈宝生大吃一惊,望一会儿金海岩,又望向霜儿,结结巴巴道:“你……你们……”
霜儿正色告道:“佩娘说了,你能过得了自己这一关,她便会帮你。如果你过不了这一关,她想帮你,也没有用。”
金海岩随即将手中兵器递了过来,道:“父债子偿,你要杀我报仇,尽管放马过来,我绝不会还手。”
陈宝生木然接过短刀,一时不知所措。
霜儿不但不劝解,还在一旁催促道:“男子汉大丈夫,当断则断,婆婆妈妈做什么。”
陈宝生遂将短刀丢到地上,摇头道:“我不想杀他。”又对金海岩道:“别说是你,就算你父亲金石人在此处,我也不会杀他。”大致说了当年他对朱清说的一番话。
金海岩收了短刀,道:“你有这份胸襟和气度,这很好,我很欣赏。但不管怎样,我父亲杀死你父亲终是事实,等于我也是你的杀父仇人,你愿意与杀父仇人为伍、共同进退吗?”
陈宝生闻言一呆,问道:“什么?”
霜儿道:“这位是那鹰,是伊儿汗国使者,会跟随佩娘赴皇宫参加兴圣宫宴会。你如果愿意的话,也可以化身为发财,一道前去。”
陈宝生又是一呆,且喜且忧,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霜儿肃然道:“陈公子,这件事事关重大,半点勉强不得。毕竟皇宫是非常之地,稍有不慎,便会被人发现。若是露了马脚,不独你和金公子将死于乱刀之下,佩娘和贯氏均会牵扯其中,难以活命。”
陈宝生心中起伏不定,问道:“你要我怎么做?”
霜儿道:“你先跟金公子……不,是那鹰,你先跟那鹰使者住在一起。如果你二人能和睦相处的话,正月初一佩娘会来接你二人一道入宫。”

等霜儿离开后,陈宝生问道:“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是想要进延华阁窃取物事,那么你进宫又是为了什么?”
金海岩本不肯回答,陈宝生道:“我连你的为人都不了解,又如何能做到和睦相处?”
金海岩被催问得急了,只得勉强道:“目的跟你一样。”
陈宝生道:“这么说,我二人这次冒用伊儿汗国使者身份进宫,都意在偷物,跟旁事无干,事后也不会牵累汪女官了?”
金海岩冷冷道:“那也得看事情进展得顺不顺利。”
陈宝生顺势问道:“你有把握吗?”
金海岩道:“事在人为。”又问道:“你有把握吗?”
陈宝生也照猫画虎地答道:“事在人为。”

听到这里,杨载忍不住插口问道:“陈公子是大富翁,手下该有不少仆役,你竟然亲自做这般危险的事吗?”
陈宝生正色告道:“我娘亲从小就教我,凡事要亲力亲为,尤其是重大之事,千万不能假人之手。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得到《清明上河图》更重大的事了。”
倪昭奎很是感慨,道:“你娘亲这番话,倒是至理名言。”
陈宝生又道:“之后的事就不必多说了。总之,我二人跟着汪女官顺利地进了皇宫,我也假借如厕的机会溜进了兴圣宫后苑。”
杨载道:“结果你发现延华阁门禁重重,根本就不是你事先准备的万能钥匙所能打开的,而偏巧杨暗普又出现了。”
陈宝生惊异之极,问道:“杨编修怎么会知道这些?”
杨载道:“猜的呀。这也多亏了陈公子你,要不是你将黄金匕首塞回杨暗普的靴子中,我们真是打死也猜不到这一节。”
陈宝生幼年时到杭州奔丧,杨暗普时任江浙行省长官,曾见过陈宝生一面。虽然长大成人,但陈氏面容未变,而且他以伊儿汗国使者的身份出席宴会,身份尊贵,坐在第一排,极其醒目。杨暗普既然将注意力集中在汪小佩身上,想必也顺带留意到了她身边的陈宝生,他立时便认出了陈宝生。又见陈宝生竟以伊儿汗国使者身份列席,定然纳罕至极,且很快就猜到其中必有蹊跷。杨暗普刚好想要对付汪小佩,便有心利用这一节来大做文章。于是,当陈宝生起身离席时,杨暗普也跟了出去,遂有后来之事。
黄公望问道:“是陈公子杀了杨暗普吗?”
陈宝生微一迟疑,即答道:“是。”又特意解释道:“我不是要杀杨暗普灭口,而是我早就答应了朱清旧部,见到杨暗普的话,一定要杀了他,好为朱清报仇。”
原来陈宝生送母回到太仓后不久,便有朱清旧部寻上门来,告知害死朱清的人其实是江南僧官杨暗普,僧人石祖进只是受杨暗普指使。
陈宝生亦痛恨张瑄横行地方之举,也恼恨朱清始终听之任之,当即回答道:“你们既想为旧主报仇,直接去找杨暗普便是。”
对方答道:“朱万户倒霉这件事,其实跟陈公子大有关系。”当即说了朱清写信给晋王甘麻剌以索要《清明上河图》一事。
又道:“晋王已死,死得蹊跷,但那是蒙古皇族内部的事,不必我等再去操心。总之,朱万户是因勾结晋王谋反这条罪状而死,不是因为其他。而朱万户写信给晋王这件事,只有杨暗普一人知道。”
陈宝生听说事情是因自己而起,这才有了内疚之意,问道:“诸位是想要我资助你们复仇吗?”
对方答道:“不是。杨暗普已回了京师,我等也将跟踪去大都,非杀了他不可。但若是我等均不能成事,他日陈公子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杀了杨暗普。”
陈宝生愕然道:“我是与杨暗普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我与他非亲非故,他又回了大都,如何还有机会见到?”
对方道:“世事难以预料。当年朱万户还是贫苦渔民,站在海边,便有相士自己跑来,说他将来会大富大贵。朱万户自是不信,而后如何?朱万户于大元有功,世祖皇帝甚至专有遗命予以保护,却还是落得这般下场,又是如何?”
多年来,朱清对庄氏母子关爱有加,送钱送物,从不吝啬,庄氏也多次提及要陈宝生设法报恩还情。陈宝生也是慷慨豪迈之人,遂应允道:“好,我答应你,如果我将来见到杨暗普,一定会设法杀了他。”
大致叙述完经过,陈宝生又道:“实话说,我虽然应允了对方,却并未特别尽心,甚至多年来我都不曾听闻杨暗普的名字。今日在延华阁前忽然遇到他,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只觉得造化弄人。”
杨载忙道:“我得再插句话,当年是朱清将杨琏真迦之死的真相告诉了杨暗普,对吧?他二人不也算是朋友吗,为什么杨暗普又转而对付朱清?”
陈宝生道:“据说是因为杨暗普恼恨高丽人,而高丽有几年因大旱而大饥,甚至有亡国的危险,朱清奉朝廷之命往高丽运粮,解救了高丽人,故而杨暗普连朱清也恨上了。”
杨载微一思忖,即明白过来,道:“杨暗普恨高丽人也对,就算当日汪小佩没有往奶酒中下毒,杨琏真迦也会死在高丽人的毒葡萄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