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清识字不多,自己的名字就不必说了,“金海容”三个字倒也勉强认识,只是不知道金海容是谁,问道:“看这笔迹,写信的人当是女子,也姓金,莫非是金石的什么人?”

张瑄忙道:“金海容吗?我见过这妇人。昨日一早,她跟那个叫杨载的一起来过东海客栈。当时我正送危碧崖出门,杨载将危老先生扯到一旁,聊了很久。金海容则去跟危老先生的孙子说话。我当时以为是闲聊,也没在意。”

朱清道:“金海容当是金石之女无疑。看来她是从危老先生的小孙子口中打听到了消息,知道其父人在东海客栈,随即利用客栈举丧之机,安排下偷梁换柱之计,这等反应及心智,可不在那日本人陆平之下。”

张瑄忙道:“我这就派人去请危碧崖祖孙来东海客栈做客。”

朱清摆手道:“不必了。危碧崖不是普通人,不管是不是他或他孙子泄露的讯息,先就这样吧。你立即安排人手,严密监视黄公望、倪昭奎的一举一动,还有那个叫杨载的。对了,还有女官汪小佩,也要严密监视。”

张瑄道:“汪小佩这么久都没动静,兄长不是认为她跟金石这件事没关系吗?况且她人在行馆,总待在阔阔真公主身边,怕是做不到严密监视。”

朱清想了想,道:“行馆内就罢了,如果汪小佩或是阔阔真公主手下出去行馆,一定不能放过。他们停留过的所有地方,都有可能是金石父女的藏身之处,都要彻查。”又叮嘱道:“找到那对父女,就直接带回太仓,秘密囚禁起来,等送完阔阔真公主登船、我回去后再作处置。”

张瑄问道:“还要留着他父女二人性命吗?陈思恭家眷来到杭州后,又该向他们母子如何交代?”

朱清道:“先抓到人再说。至于陈氏家眷,就跟他们说刺客是我昔日旧部辛亮,目下正在追捕当中。”

刚好读信先生应命赶至,拆信一看,竟是金海容承认自己劫走了金石。又称她确实借助了薤露凶肆之力,但若是朱清追着凶肆不放、起意报复的话,她便要去京城大都投案自首,告发朱清庇护刺客之事。又称凶肆只是被自己重金买通,不知前因后果,他朱清有本事的话,就该直接来找她金海容。是为本来不相干的凶肆而拼个鱼死网破,还是冤有头债有主直接算账,请朱清自己选择。

读信先生读一句,便举袖抹一把汗,不知是因为天气炎热,还是因为内心紧张,毕竟信中所谈之事重大,且写信人语气极其不善。

朱清倒是一直没有发作,安安静静地听完,先打发走读信先生,抖了抖那封信,笑道:“这小妮子倒是有种。”

张瑄摇头道:“毕竟年轻,又是妇道人家,不知天高地厚!”

朱清倒是对金海容颇为赞赏,道:“金家竟然有这样的女儿,难得,有其叔祖父伏阙上书之豪气。我年轻时,怎么就没遇到这样的女子!”

又挥手道:“好了,就如金海容心中所约,不去找薤露凶肆的麻烦。”忽脸色一暗,变得阴沉可怕,喝道:“传令下去,务必要找到金氏父女。尤其是金海容,一定要捉活的。”

正因为金海容的这封信,保住了薤露凶肆,实现了她事先对店家的承诺,然黄公望、倪昭奎、杨载三人却被朱清盯上了。

起先,朱清派人重点盯的是杨载,因为杨载曾与金海容一道出现在东海客栈前。而且杨载是布衣身份,平白无故卷入其中,在朱清看来,自是因为他跟金海容有一层亲密关系。他派手下诬陷杨载窥测阔阔真公主住处,强行将其从行馆带走,也是因为此节。不想刚将杨载带回东海客栈,还没来得及审问,梁王侍卫飞骑赶至,不由分说地要将杨载请走。

黄公望和倪昭奎二人主查聚远楼一案,又跟杨载是好友,朱清当然也不会放过。但后来朱清手下打听到黄公望和金海容原是一对情侣,朱清便将注意力集中放在了黄公望身上。

朱清本相当有把握对付这三人,并借由黄公望追索到金海容下落,不想因为手下人跟踪侍卫长斡朵思不花的失误,导致阔阔真公主介入,事情立即起了变化——

之前朱清认定阔阔真公主女官汪小佩与聚远楼行刺无干,除了汪小佩本人毫无动作之外,金石的供述也起了很大作用。但在金石逃走之后,朱清起了极大的疑心——以他观察,金石表面合作,但骨子里的望族子弟傲气还在。朱清原以为是因为他冒险将金石从聚远楼带出,且态度还算客气,未有打骂之举,给了金石一线生机,对方的顺从只是为了保全性命。但后来张瑄从旁提醒说,若是金石只为保命,扯进公主女官岂不是更妙?

张瑄的意思是,汪小佩既与张楚楚并非同一人,金石也不会对汪小佩有任何旧情可言,将这样一位地位显赫的公主女官牵连进来,不是对金石本人的处境更为有利吗?金石多少该猜到,更多的是因为汪小佩,朱清才将他冒险带出聚远楼,声称跟汪小佩有旧,岂不是会令朱清更加忌惮,金石得以脱身的机会不是更多吗?

金石既声称他是为钱行刺杀人,又有何道德感可言,还怕会卷入一名无辜女官吗?

早先朱清和张瑄都曾遭遇白莲教徒行刺,只因他二人是朝廷命官,而非出于私人恩怨。若是金石也属于此类反元叛贼,为所谓“公道”而行刺朱清,那么汪小佩公主女官的身份,于金石的立场来看,不是更不属于“无辜”一类吗?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堂堂公主女官,竟与昔日爱侣相貌酷似,金石自己就一点也不好奇吗?他从始至终都不肯主动提起汪小佩,朱清盘问其人时,也是能避则避,这未免太不寻常。

再仔细回想了一遍审讯金石的经过,朱清蓦然醒悟,暗道:“是了,金石表现得顺从,主动招供出密道及僧人允泽为日本间谍一事,其实是为了证明整件事跟汪小佩没有干系。没有此节的话,他不会吐露任何秘密。”

也就是说,金石是为了汪小佩,才交代出一切行刺细节及经过。那么,汪小佩还仅仅是个素不相识的公主女官,与张楚楚并非同一人吗?

想明白这一点后,朱清便立即安排监视事宜,一面派人设法在行馆内收买眼线,一面派人严密监视阔阔真公主手下出行人员,侍卫长斡朵思不花便是由此被朱清手下跟踪。

但后来这件事意外被杨载拆穿,斡朵思不花回去后,只私下告诉了女官汪小佩。汪小佩倒也没多说什么,只说不必多管那些想要作怪的人。刚好又有侍卫来禀报称风传朱清在北瓦放火烧死四人又杀死五人之事,说行馆的人都在议论,称杭州已经好多年没一夜间死过这么多人,甚至连杀人刑场都有数年没砍过死囚脑袋[8],却不想阔阔真公主一行一到杭州,就出了这等大事。
这等于是民间舆论将朱清杀人之事算到了阔阔真公主头上。阔阔真公主是个再单纯不过的人,听了这话,当即气得脸色发白。斡朵思不花也很是愤怒,怀疑朱清派人跟踪自己另有隐情,见女官汪小佩仍不开口,便自行说了朱清手下跟踪自己之事。

阔阔真公主大为恼怒,急忙去见梁王甘麻剌,要求第二天一早动身出发,离开杭州,又称不需要海漕万户朱清护送。梁王甘麻剌虽是皇孙,可阔阔真公主是未来的伊儿汗国王后,地位比他还高,只得同意。

梁王甘麻剌又连夜召来朱清,梁王自己因为口吃,难以训斥,便命枢密副使囊加歹责骂朱清。囊加歹料想是因为余海生等人一夜被杀之事。只是这桩杀人案大家都猜是朱清派人做的,却没有证据,囊加歹也不好明提,便大声指责朱清办事不力、护送公主不周。朱清料想阔阔真公主是因为监视一视而动怒,只沉默不言。

等囊加歹训斥完后,梁王甘麻剌便命朱清立即动身返回太仓。朱清惊愕交加,还待分辩,梁王甘麻剌已起身回去内堂。囊加歹本就不喜欢朱清,斥道:“还不快些离开杭州,要等本使亲自送你出城吗?”

朱清不敢再行逗留,也不及返回东海客栈,就此离开了杭州。侍从赶回东海客栈知会了张瑄。张瑄不敢再行惹事,便下令撤回监视之人,暂时停止追捕金海容父女。而黄公望等人,此刻还正在西湖豪饮。

黄公望自是不知朱清这边诸多秘事,然当他听说朱清见过金石及汪小佩时,便明白了究竟——朱清明明认出了刺客就是金石,却冒险庇护,还是为了他个人的利益,打算日后利用金石来制衡汪小佩。

汪小佩当是张楚楚无疑,不然侍卫长斡朵思不花不会听到过金石的名字。可是在这一系列事件中,她为什么始终不动声色呢?她是没有认出刺客就是金石吗?

要弄明白这些,只有当面去问汪小佩本人。而此时的她大概就快要抵达泉州,即将陪同阔阔真公主踏上奔赴伊儿汗国的海船,从此万里迢迢,归期杳杳。

金履祥为人淡泊,常年独自居住在仁山书院,只与门生在一起,却不知为何对黄公望起了极大的关注之心,劝道:“你是为寻找真相而来,看样子,我的一番对答也未能令你完全满意。不妨先住下来,也许你期待的,自己会到来。”

黄公望仰慕金履祥才学已久,心想机会难得,正好可以当面请教,遂点头应允。他在仁山书院住了近一月,受金履祥指点,自觉受益良多,学问见识均有所进步,却仍未打听到金石、金海容父女的半分消息。料想正如朱清所言,金氏父女绝不会回来兰溪,遂就此作别。

回杭州时,黄公望心绪坦然了许多,不再像来时那般焦虑,遂有意放慢脚步,沿河道北行。到富阳富春江一带时,却见“两岸画山相对出,一脉秀水迤逦来”——

远眺则风烟俱净,云峰掩映,天山共色,景象清新而壮阔;

近观有松石挺秀,丛林村舍,沙汀渔舟,有一种平平淡淡的天真。

而每走一段,景致便有所不同,景随人迁,人随景移,堪称步步可观。

黄公望一时看得呆了,心道:“难怪古人称‘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这奇山异水就在我眼前,我来时不曾看到,回去时方才留意,莫非是心境变了?”

忽听到有人叫道:“黄书吏!”

回头一看,却是四名男子,均作商贩打扮。不同寻常的是,四人马鞍旁均挂有刀箭。其中一人还是脸熟的“熟人”,曾在杭州跟踪过杨载,正是海漕万户朱清手下。

那熟人名叫胡适,招手叫道:“我们跟了黄书吏很久了。朱万户实在等不及,要请你走一趟太仓。”

黄公望冷然道:“抱歉,我刚休假完毕,正要回杭州向长官报道。”

又见四人非但不退开,反而做包抄状,朝自己围了上来,当即冷笑道:“怎么,你们想强行绑我去太仓?绑架人质,在本朝可是重罪,尤其黄某还是在职书吏。”

胡适笑道:“黄书吏在仁山书院住了快一个月,不知江浙行省已经翻了天。无妨,就由我来告诉你,好叫黄书吏得知,你顶头上司已经不是徐琰了。徐琰已调入朝中做翰林学士,离开前,他将黄书吏你由浙西廉访司调入了江浙行省。说到底,而今你是江浙行省官署登记在册的书吏。”

之前徐琰已提过此节,黄公望闻言也不惊奇,只道:“这么说,我在肃政廉访司任职时,你们不敢动手,而今我调入了江浙行省,你们反倒要来绑人了?”

胡适笑道:“非也。黄书吏而今是太仓海漕的书吏了,我们朱万户向江浙行省借了你,行省长官已经满口同意了。”

黄公望惊诧万分,心中开始隐隐觉得不妙,忙问道:“江浙行省长官不都待罪在家吗?”

胡适笑道:“朝廷早有诏令下来,那一干人已被正式免职,而今已有新长官上任。”

黄公望心道:“朱清说是请我去太仓做书吏,其实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什么好心!他明目张胆地派人来对付我,怕是小倪、小杨也是不免。”

一念及此,忙问道:“那么倪昭奎呢?杨载呢?你们朱万户是不是已经强行请了他二人去太仓?”

胡适笑答道:“那倒没有。倪昭奎已经因失职被新任江浙行省左丞相逮捕,目前押在杭州狱待审。至于杨载嘛,官差去他家中拘捕他作证[9]时,他抢先逃掉了,目下也在通缉中。”
黄公望大惊失色,勉强定了定神,又问道:“新任江浙行省左丞相是谁?”

胡适笑道:“杨暗普。黄书吏应该认识他,就是杨永福的独生爱子杨暗普。”

(全文完)

[1]元代推行“以吏代士”,士人自然对此满腹怨言,认为蒙古人“海宇虽在混一之天,而肝胆实有胡越之问,不过视官爵为己私物”。元末人孔齐在反思元政得失时称:“世祖能大一统天下者,用真儒也。用真儒以得天下,而不用真儒以治天下,八十余年,一旦祸起,皆由小吏用事。自京师至于遐方,大而省院台部,小而路府州县以及百司,莫不皆然。纵使一儒者为政,焉能格其弊乎?况无真儒之为治者乎?故吾谓坏天下国家者,吏人之罪也。”称以吏代士危害了国家,所以才造成元朝不足百年而亡。但事实上,满腹经纶的才学之士往往缺少实干精神,士大夫居官多营斗升、苟岁月之辈,无兴治之才却高谈鼓吹,矫满无知。以吏代士侵犯了士林阶层利益,才造成一边倒的挞伐批判。公允而论,元廷选拔吏员充入行政机构,是一种务实态度,吏员虽然只是粗识文字、能治文书,但多为练材,能够提高行政效率,节约支出成本。但此项政策伤害了素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的自尊,许多人宁可吟啸山林、浪迹湖海,也不愿去为卑秩末吏奔劳,即是如此。黄公望的许多好友都对他放下身段、甘为书吏的经历不能理解,也是因为士人普遍清高自傲。
[2]此节为历史真事,见《元史•金履祥传》:“会襄樊之师日急,宋人坐视而不敢救,履祥因进牵制捣虚之策,请以重兵由海道直趋燕、蓟,则襄樊之师,将不攻而自解。且备叙海舶所经,凡州郡县邑,下至巨洋别坞,难易远近,历历可据以行。宋终莫能用。及后朱清、张瑄献海运之利,而所由海道,视履祥先所上书,咫尺无异者,然后人服其精确。”
[3]张惟孝及竹枝娘子故事参见吴蔚小说《战襄阳》。
[4]白莲教是佛教净土宗的一派,始创于南宋初期。入元之后,其教大倡,堂庵遍布南北各地;得到元世祖、成宗的承认和褒赐。然白莲教在传播过程中,教义逐渐发生变化,掺入了弥勒佛下生等信仰,教内也分成不同宗派。教徒中多次发生武装反元事件,最著名的如都昌(今江西都昌)杜万一、彰德(今河南安阳)朱帧宝和柳州高仙道。
[5]杜万一:又名杜可用,都昌人。他以白莲教组织民众,于元世祖至元十七年(1280年)四月在都昌发动起义,号杜圣人,改元万乘、自称天王,以谭天麟为副天王,都昌西山寺僧为(转下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