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望道:“这倒是有可能。”

杨载又道:“又或者说,在刺客一事上,朱清撒了谎,正如施元德所言。对吧,施元德曾直言说朱清撒了谎,称刺客根本就不是辛亮。”

又特意加重语气补充道:“说辛亮有孪生兄弟是我瞎猜的,但这个可不是胡乱猜测。”

朱清初见到余海生画像时,表面仍是那副沉静的样子,但眼角明显跳了两下,表明他是相当惊异的。既然他昨日已指认刺客就是海盗旧部辛亮,辛亮旧部余海生随之出现,又能有什么意外呢?

尤其适才朱清向黄公望要去余海生画像,虽然也属正常之举,但朱清不是普通人——先是宋朝海盗,后是元朝万户,这已经远远超出普通人的正常经历了——以他的身份,未免太过郑重其事,表明余海生的出现很不寻常。

如果朱清在刺客一事上撒了谎,那么便能合理解释这一切——刺客根本不是辛亮,朱清或是认识刺客,或是不认识刺客,但他出于某种目的,有意指认刺客是海盗旧部辛亮,其实是将官府注意力转嫁到了一个死去多年的死人身上。反正辛亮死去多年,无从对质。

黄公望本就对施元德极有好感,认为他骨子里还保持着儒林士子风范,也相信其证词,只对辛亮之死稍有疑问。此刻听了好友杨载分析,竟深觉有理。施元德曾明确指出朱清撒谎,对黄公望质疑辛亮是否死透一事根本就不屑一顾,这就表明施氏对辛亮已死一事很有把握,朱清应该是撒了谎。

杨载又道:“所以朱清一开始在聚远楼见到施元德时,丝毫没有怀疑他,坚信施元德与聚远楼行刺无关,是因为刺客不是辛亮。”

朱清声称他相信施元德不会与辛亮勾结,正是因为施元德举报了辛亮与朱妻通奸一事。这件事,可能是真有其事,也可能只是朱清托词。但无论如何,以朱清心狠手辣之性格,都不足以令他对施元德完全放心,毕竟时隔多年,时光会改变许多人事。但朱清却坚信施元德与行刺无干,唯一的解释是,刺客非但不是辛亮,朱清应当还知道其来历,是一名跟施元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至于朱清在聚远楼时声称不认识施元德,除了不愿施氏卷入此事外,还有一层意思——我不认识你,你也别戳破刺客不是辛亮的事实。

可朱清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刺客欲置他于死地,他竟反过来庇护刺客,不令官府追查到其真实身份,这实在大异常人所为。

杨载道:“朱清得势,固然是因为其海运之策大大有益于朝廷,但也跟前宰相桑哥不无干系。而今桑哥倒台,牵累到江浙行省一众长官,若不是阔阔真公主出面求情,僧官杨琏真迦也不能幸免。桑哥心腹党羽中,唯独朱清没事。会不会朱清跟桑哥交结时,了解到了江浙行省某些阴事,这些待罪在家的长官担心朱清会抖搂,于是安排了聚远楼行刺一事?而朱清对此心知肚明,一开始就猜到刺客来历。他是精明人,不愿意冒昧与这些尚未被正式免职的权贵结仇,这些人可都是蒙古人、色目人,万一日后东山再起呢?所以朱清当场指认刺客是海盗旧部辛亮,也是示好之策。”

黄公望沉吟道:“这倒是合情合理,但施元德所称‘外敌’,又是怎么回事?江浙行省的官员,可算不上外敌。而且就算是江浙行省长官,又如何与余海生牵扯上了?”

杨载道:“这不难解释。先说后者。余海生熟知杭州风情,还会唱《卖花声》,要么是杭州本地人,要么在海盗内讧事件后长居于此。或许江浙行省有人发现了他的旧日身份,不过因为为盗已是前朝之事,所以未予追究。而今既然要对付朱清,余海生又曾是朱氏旧部,刚好可以派上用场。像余海生这种出入过大风大浪之人,是很愿意铤而走险的,更何况还可以一报旧仇。”

如果江浙行省涉入的话,刺客进出聚远楼就不是难事了,毕竟这次楼中执役如厨子、下人等都是江浙行省所选派,放个把刺客进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只有出去时费劲些,但也不是没有办法。若是刺客本身就是执役之一,前后只需换身衣服,便算隐形了。那些蒙古侍卫再怎么仔细搜查,哪怕掘地三尺,也想不到刺客就在自己眼皮底下。

杨载又道:“只是如此一来,公望和小倪怕是要承担不小的责任,毕竟你二人是聚远楼宴会的主事,那些执役也都由你二人负责。”

黄公望道:“责任不责任倒还在其次,真相最要紧。”又问道:“那么施元德所提‘外敌’,又该如何解释呢?”

杨载笑道:“我知道公望信任施元德,我也认为他的证词可信,包括他称朱清撒谎。但施元德对行刺内幕并不知情,只知余海生涉入其中。”

而余海生与施元德多年不见,虽然想利用对方办事,但毕竟是第一次见面,不会交底。即便是为了威逼施元德就范,余海生提及了幕后势力,也不会完全说真话,极可能还会夸大其词,比如,扯上大元死敌西北宗王海都之类,一来一旦拉拢施元德不成,不至于泄密,二来还可以抬高自己地位——

海都多威风啊,不但最有资格继承蒙古汗位[10],还是公开与大元皇帝忽必烈叫板的响当当的人物——我就不承认你忽必烈是我们蒙古人的大汗,你来打我呀——与元廷开战多年,胜多负少,名将伯颜、玉昔帖木儿都曾率军讨伐,却是无功而返。大元皇帝忽必烈恨其入骨,多方经营,在东北、西藏各下了很大功夫,意图对西北形成包抄夹击之势,却仍然未能将其平服。
可以说,自忽必烈登上汗位以来,西北宗王海都等就是他一筹莫展的大难题,几十年都未能解决。而今就连阔阔真公主远嫁伊儿汗国,也不得不改走海路,以绕开海都的地盘。

传闻忽必烈疯狂敛财,就是为了筹集到巨额军资,要与海都拼死一战。在忽必烈眼中,海都堪称人生中最大最难搞的对头了。

而在施元德眼中,刺客竟能从容出入聚远楼,且在戒备森严的情况下离奇逃脱,而官府对此一筹莫展,此等能耐,非常人所能有,自是对余海生的一番言论信以为真,以为刺客背后势力就是类似于海都的外敌。

黄公望深觉有理,可又不知该如何就刺客身份询问朱清,毕竟适才杨载一番话只是猜测,并无实据。关键证人余海生尚未捉到,另一证人施元德又已逃离杭州,而所涉均是地位显赫的权贵高官,稍有不慎,不独黄公望自己遭殃,怕还会牵累长官徐琰。

杨载猜到好友心思,也道:“这件事,断然不能直接问朱清。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好在追查证实刺客身份不难,我们手头已经有了余海生这条线索,大可直接追查下去。”

顿了顿,又问道:“如果公望将案情如实禀报上司徐琰徐公,徐使君会如何处置?”

黄公望毫不迟疑地答道:“仍会全权交给我负责。徐公目下代理一省事务,已忙得不可开交了。”

杨载道:“那么为了稳妥起见,公望不妨将案子交回枢密副使囊加歹手中。以囊加歹的身份,自然不会惧怕江浙行省那些待罪在家的官员,也不会任凭朱清隐瞒真相。”

黄公望正待回答,朱清已率侍从施然返回堂中,问道:“二位还有什么疑问吗?”

黄公望迟疑了下,问道:“聚远楼刺客,当真是朱万户旧部辛亮吗?”

朱清斩钉截铁地答道:“是他,没错。余海生是辛亮的心腹,他也出现了,不也正好证实了这一点吗?”

杨载抢先问道:“那为什么刚才朱万户看到余海生画像,还那般意外?”

朱清皱眉道:“我有吗?没有的事。”不待杨载反驳,先问道:“对了,你二位提及高丽人往酒中下毒,那些人真正想害的,是不是高丽王世子?”

黄公望只得如实答道:“是,高丽人针对的就是高丽王世子。我们已有关键证人,足以证明这一点。”

朱清居然难得露出了笑容,“呵呵”了两声,道:“二位之前只说了半截话,可吓了朱某一跳。”

黄公望道:“适才曾提及刺客背后有强大势力,朱万户觉得可能会是谁?”

朱清道:“那不过是余海生威胁施元德时的大话罢了。你二人与施元德谈过了,对不对?不然不会一再追问辛亮真伪之事。”

也不待黄公望回答,便起身道:“好了,朱某得赶在阔阔真公主动身上路前安排好陈公思恭的后事,你二位请便吧。该说的,朱某都说了。不管谁再来,我还是这些话。”话音一落,便自行转回内堂。

一旁侍从抢上前来,举手道:“二位请。”

这一趟东海客栈之行,虽颇有收获,但黄公望、杨载仍觉悻悻,总觉得好像被朱清摆了一道,其实对方也没做什么,但二人均有这种感受。

走出老远,杨载才叹道:“姜还是老的辣,原来朱清早看出你跟施元德谈过话了。”

又道:“这老狐狸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先是指认假刺客,而今明明知道了一些事,却故意不说,还拿大话来搪塞我们。”

黄公望一时起了负气之心,道:“只要捉到刺客或是余海生,不难弄清楚朱清的目的。”

遂先回来行省官署,办妥文书手续,请代行省长官徐琰签发了追捕余海生的通缉告示。

徐琰正被一大堆州县官员包围,也不及多问,只吩咐道:“大致情形,我已经知道了,囊加歹也知会过我,你全权处置便是。”

黄公望应命而出,将通缉告示交付当值都事时,见其案上还摆着四张画像,上前拿起一看,画像上竟分别写着林保保、金房、崔柏、陆平四人的名字。他这才知道倪昭奎已经根据证人赵丽的叙述,画出了四名高丽人的画像,忙问道:“倪书吏人呢?”

那都事姓程,知道黄公望是徐琰手下第一能吏,不敢怠慢,忙答道:“倪书吏说家里有点急事,得先回家一趟。”

黄公望忙问道:“通缉高丽人的告示,已经发出去了吗?”

程都事道:“徐公专门交代过,说这是头等大事,还要加悬重赏,我正在经办,画工画好的告示已经张贴出去,那边还在继续赶制。”

黄公望道:“好,这份通缉余海生的告示也要尽快。”又要了一份林保保等四人的画像,带在身上。

出行省官署时,却见杨载正在门前与人交谈,而对方竟是僧官杨琏真迦之子杨暗普。黄公望大为意外,一时愣住。

杨载转头见到黄公望出来,忙招手叫道:“我不肯跟公望进行省官署大门,还做对了,刚好在这里遇到了杨公子。”

黄公望忙上前问道:“杨公子是来找我的吗?”

杨暗普点了点头,告道:“我适才出门,想去一趟凶肆,为亡父订一副合适的棺木,结果看到有官差在闹市张贴告示,被通缉的有四个人,不过告示上没具体说他们犯了什么事,只说都是犯下杀人大罪的重犯。”

杨载一怔,道:“小倪办事好快。我们刚从城外回来,竟然还不知道此事。”

黄公望忙从怀中掏出林保保等四名高丽人画像,问道:“杨公子所见,可是这四人?”

杨暗普接过来翻了几下,单拣出陆平画像,告道:“我见过这个人。”

黄公望大为惊奇,忙道:“此人名叫陆平。杨公子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杨暗普道:“他是允泽的朋友。”

黄公望和杨载异口同声地惊呼道:“僧人允泽吗?”

杨暗普点了点头。黄公望惊奇万分,心头疑云大起,又见官署大门处人来人往,人多眼杂,忙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杨暗普颇为纳罕,问道:“黄书吏为什么不引我进去行省官署?”

黄公望踌躇未答,杨载忙道:“我们怀疑行省官署中有人涉案。”

杨暗普遂不再多问,默默掉头,跟在黄公望、杨载身后。

三人在行省官署附近寻了一家酒肆,单要了一间阁子,进来坐下。

杨暗普也不待黄公望询问,先主动告道:“这个叫陆平的人跟允泽很熟,我见过他好几次,甚至在聚远楼也见过他一次,每次他都跟允泽在一起。允泽还向我介绍过他,好像说的也是陆平的名字。我因为全不在意,记不大清了。”

杨暗普生父杨琏真迦横行江南二十年,就连历任行省长官也无不争相巴结,他是杨琏真迦独子,自然也是众星捧月,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的焦点人物。

黄公望道:“名字倒是一致的。可陆平是高丽人,怎么会跟允泽混在一起?”

杨暗普闻言骇然而惊,怔了好半晌,才问道:“陆平是高丽人吗?难怪我觉得他说话的语气有些奇怪。”又补充道:“但不是高丽王世子的那种怪。”

黄公望忙问道:“杨公子见过高丽王世子?”

杨暗普道:“见过啊。高丽王世子好游山玩水,三年前来过杭州,行省官员出面招待他,地点也在聚远楼。是了,就是那次,我在聚远楼见到了陆平。当时父亲有事不能出席,便派我和允泽前去陪宴。”

杨载忙追问道:“杨公子肯定陆平当时也在场吗?”

杨暗普点了点头,道:“肯定。因为在那之前我虽然也见过陆平,但聚远楼那次,我是头一次听到他说话,只觉得语气说不出的怪异。”

杨暗普自己也不是汉人,虽然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但也不是标准官话。且他所交往者,多为蒙古、色目权贵,按理来说,他听到的蹩脚汉语多不胜数,既然他一再声称陆平语气怪异,令他印象深刻,便是相当特别了。

但黄公望和杨载却有更关注的重点——且不说陆平如何来到杭州、又与僧人允泽相交之事,他既是高丽人,其主人又一心想要除掉高丽王世子王璋,当时他已有机会动手,为何不及时把握良机?

而且据高丽证人赵丽所言,武臣后人林惟干派林保保等人经营暗杀高丽王世子王璋一事,也不过一年,何以陆平又以林惟干心腹的身份出现在大都,率领林保保等人南下,做局毒杀王璋?

如果说林惟干早已预先派陆平来江南经营,又如何肯定王璋一定会出现在杭州?

最有可能的情况是,这陆平是个独立的第三方人士,大概是名高丽商人,到江南经营生意时,与僧人允泽结交,成为好友。而后他回高丽时,又为武人林惟干收买,遂允诺协助其除掉高丽王世子王璋。

不管是出于高丽国大局考虑,还是被林惟干所许诺重利打动,陆平立即着手经营此事,且利用了高丽王世子王璋护送阔阔真公主南下的大好时机,布下了完美之局。

既然有了陆平作中间人,陆平又是僧人允泽好友,那么林保保等人知悉聚远楼密道一事,便不足为奇了。至于允泽离奇失踪,极可能不是畏罪潜逃,而是被陆平杀人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