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想到宴席中马可•波罗等人提及界画及丹青之区别,便问道:“你认为画作写实好,还是意会好?”

杨载笑道:“绘画一道,我是大外行,可不敢胡乱发表意见。”又问道:“公望以为呢?”

黄公望沉吟道:“我本来也是大外行,但我昨日初登顶楼时,竟有一股强烈想要作画的冲动,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的‘胸中逸气’了。既是如此,绘画在我看来便是聊以自娱,逸笔草草,不求形似,不过抒发感情罢了。”

杨载笑道:“好,我期待有朝一日能观赏公望直抒胸臆的巨作。嗯,就叫《钱塘观海图》,或是《聚远钱塘图》,如何?”

黄公望笑道:“玩笑话,莫当真。我这连画笔都没摸过的人,还巨作呢。”

杨载凝神东望,忽然有所感慨,建议道:“就这样傻愣愣地观赏美景,实难抒胸臆,你我虽无丹青妙笔,但可以玩一点士人的文字游戏,如何?”

见黄公望不置可否,便笑道:“那我先来。”想了想,又道:“我昨晚借宿在宗阳宫老君堂,便先以《宗阳宫望月》为题:‘老君堂上凉如水,坐看冰轮转二更。大地山河微有影,九天风露寂无声。蛟龙并起承金榜,鸾凤双飞载玉笙。不信弱流三万里,此身今夕到蓬瀛。’”

黄公望当即喝彩道:“好一句‘大地山河微有影,九天风露寂无声’啊。”

杨载笑道:“这只是开场,下面这首才是正题《望海》。”随即曼声吟道:“海门东望浩漫漫,风飓无时纵恶湍。黑雾涨天阴气盛,沧波衔日晓光寒。岂无方士求灵药,亦有幽人把钓竿。摇荡星槎如可驭,别离尘土有何难!”

名为“望海”,实为望钱塘,旁人均知海指钱塘,以海潮喻钱塘潮。

黄公望连连拍手道:“好,好!气象宏朗,直视千古,傲睨横放,尽意所止。而且风格雄健,颇似唐诗。”

杨载笑道:“公望才气远在我之上,我这只是抛砖引玉而已。”

黄公望忙摆手道:“哪有在你之上一说?我作诗本就不及你。”

杨载笑道:“不及我?你那首《西湖竹枝》可是传唱一时呢。”又摇头晃脑地道:“水仙祠前湖水深,岳王坟上有猿吟。湖船女子唱歌去,月落沧波无处寻。”

黄公道摇头道:“小打小闹而已,同是咏月,意境远不及你的《宗阳宫望月》开阔。况且我自从跟了徐公后,成日忙于公务营生,文学一道,早就荒废了。”

虽然口中这般说,但他还是想赋诗一首,以记今日之事。然凝思半晌,竟是腹中无句,只得摇头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3]。”
杨载哈哈笑道:“公望这是寒碜我了,我怎敢与崔颢比肩?”

黄公望也笑道:“是了,我又怎能与李白相比。”

他本是慷慨豪迈之人,既以仕途进取为人生目标,其他自然放在一旁,也不以当下情形为难堪,便道:“诗我是作不出来了,就借花献佛,吟诵一首东坡学士的《八声甘州》吧。”

当即朗声诵道:“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杨载大声赞道:“好,好一个‘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

一时豪气大声,便主动道:“我再来一首严羽的《满江红》:‘日近觚棱,秋渐满、蓬莱双阙。正钱塘江上,潮头如雪。把酒送君天上去,琼玉琚玉珮軝鸿列。丈夫儿、富贵等浮云,看名节。天下事,吾能说。今老矣,空凝绝。对西风慷慨,唾壶歌缺。不洒世间儿女泪,难堪亲友中年别。问相思、他日镜中看,萧萧发。’”

摇头晃脑地诵完,见好友若有所思,这才意识到不妥,“丈夫儿、富贵等浮云,看名节”一句,分明有讥讽黄公望为吏是失节屈身之意,忙道歉道:“抱歉……”

黄公望哈哈笑道:“闹着玩的,有什么打紧?况且你我之间,还用得上抱歉吗?”又笑道:“只是你我正当盛年,哪里来什么‘空凝绝’‘萧萧发’?”

杨载笑道:“哈哈哈,等我二人都老态龙钟、满头雪发时,再来并观海潮,那便是应景了。”

二人大笑一番后,便不再多言,只默默观赏东面美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侍卫奔进楼来,随即听到倪昭奎应道:“好,我这就过去。”

黄公望料想是枢密副使囊加歹派人相召,忙下楼来,一问之下,却不是囊加歹,而是梁王甘麻剌相召。

倪昭奎道:“梁王没有指名要你去,不妨由我去,反正我也要去行馆找赵丽绘像。”

黄公望也觉得分头行事更好,遂点头道:“那好,还是按原先的计划,我和杨载去找危碧崖。”

危碧崖借住在杭州生花坊吾谓家中。吾谓曾是南宋太学生,才气过人,家中有楼名“竹素山房”,是江南著名藏书楼。其独子吾丘衍自幼博览群书,年纪轻轻便已精通经史诸子百家,学问精深,更在其父之上。父子二人均隐居不仕,以卖字鬻印课徒为生。

那竹素山房位于半山之下,翠竹摇曳,花木葱茏,青苔净绿,既是藏书之所,亦有空谷之胜。时人有诗记道:“高低流水碧,深浅落花红。谷静猿聱月,林寒鹤影风。”

主人吾丘衍亦有借梦境描述居处诗云:“梦里看花锦绣城,浅深桃杏五霞明。觉来忍听催花雨,可是春风太有情。”

虽则环境幽雅,却地处偏僻,宅子入口在一条小巷深处,极不起眼。黄公望却不费吹灰之力地寻至,杨载很是奇怪,问道:“公望怎么如此熟门熟路,莫非你来竹素山房借阅过藏书?我听说吾氏父子脾气古怪,不见外人,所藏图书也从不外借。”

黄公望道:“我曾陪徐公来过这里。”

徐公即是浙西廉访使徐琰。他以文才被举荐入朝,步入仕途后亦好提携青年才俊,到浙西廉访使任上后,也听说吾丘衍的才名,派人相邀,想延为书吏,但为吾氏所拒。徐琰以为吾丘衍自恃江南名士,架子比普通人要大一些,于是亲自登门拜访。门童听说来者是浙西廉访使后,不敢怠慢,直接引徐琰来到竹素山房。正欲登楼时,忽听到楼上有人道:“此楼哪堪贵人登临?不妨待我明日回访。”正是吾丘衍的声音。徐琰很是尴尬,只好讪讪退去。当然了,日后也没有吾丘衍回访一事。

当时黄公望刚刚被徐琰辟为书吏,甚得重用,也随徐琰到竹素山房造访,却不想吃了一个大大的闭门羹。而后黄公望便知吾氏不与官府来往,就连徐琰这等文名显于当时、以才学出仕、极可能召入翰林的名宦,也不给一点面子。他虽羡慕竹素山房藏书之丰,极想一窥其貌,但因自己在官府为吏,料想必为吾氏所拒,因而也没有再主动上过门。

杨载摇头道:“我也没有来过竹素山房这里。这家人都是怪脾气。父亲以前朝遗民自居,看不起这个那个的。儿子更是怪异,明明是个半瞎跛子,却非要装翩翩佳公子。听说即便有宾客在堂,他也没有待客之道,对客辄吹洞箫,或弄铁如意,或援笔制字,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黄公望忙道:“各人有各人的脾性。况且,在你眼中,吾丘衍行为乖僻,但在有些人眼中,他可是有魏晋名士风范呢。”

杨载呆了一呆,叹道:“还是公望你为人宽厚,我则是略显刻薄了。”

到门前时,先遇到一名扫洒的小童,问及危碧崖时,那小童忙道:“危老先生昨日去了东海客栈,人一直未回来。”

黄公望心中一动,忙问道:“是海漕万户朱清的那家东海客栈吗?”

小童点了点头,道:“昨日朱万户派人来请危老先生,说是有侍从生了急病,病人在东海客栈中,老先生便提了药箱、带着孙子一道去了。”

黄公望忙向小童道了谢,与杨载一道出了巷子。

杨载先问道:“公望怎么看?”

黄公望踌躇道:“怎么突然会有侍从得急病?而且就算是事实,杭州多的是医师大夫,朱清为何要麻烦远道而来的危碧崖?极可能是因为《清明上河图》一事。”

杨载道:“而且危碧崖昨日便去了东海客栈,今日还没回来,滞留得太久,不是也很可疑吗?”

之前杨载本就怀疑刺客辛亮为危碧崖所聘一说,目下不由得又多确信了几分。又揣测道:“该不会是朱清也怀疑到了危碧崖,所以派人将他诓去东海客栈,再私下予以扣押吧?”

黄公望仍觉得杨载此说太过匪夷所思,但朱清请危碧崖赴东海客栈一事确实太过凑巧,当即道:“本来还想等找到舟师施元德或是糕糜商贩后,再去找朱清,看来不能再等了。”

与别家客栈争相选址在西面西湖边不同,东海客栈位于东城外,东面便是钱塘江。这一带不算是良好的居住地域,一是江边风大浪大,地面潮湿,风浪又吵;二是这一片的地下水受到钱塘江潮的侵蚀,井水咸苦难饮,相比于甘甜清冽的西湖水,简直有天壤之别。所以尽管钱塘和西湖是杭州的两大代表景观,甚至前者的成名历史远远超过后者,但自唐代以后,杭州的城市中心一直在西湖边,而不是钱塘江边。

黄公望等二人径直赶来东海客栈。未近客栈,便见到大门紧闭,浑然不是经营生意的模样。更有一名荷衣女子正躲在大树后,朝对面的客栈张望,形容举止极是可疑。而那女子,正是金海容。

她仍然是昨日那身打扮,似乎根本就未回过家。黄公望大为诧异,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了杨载一眼。杨载双手一摊,道:“我昨晚可是将海容送回她舅母家了。”

黄公望便赶过去招呼道:“海容,你……你怎么在这里?”

金海容乍然闻声,吓了一跳,回身看到来者黄公望和杨载,登时满面通红,支支吾吾地道:“嗯,我昨晚听你们讲了聚远楼案情,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想……想……”

黄公望这才会意过来,一时大为感动,忍不住叹道:“海容,我知道你是想帮忙,你大可不必如此。”

杨载忙道:“海容想帮忙,也没什么不好。”又问道:“你是一早赶来这里的吗?可有见过危碧崖?哦,就是一位提着药箱的老先生,身边还跟着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是他孙子。”

金海容摇头道:“没有,客栈大门一直关着,没开过,也没人进出。”想了想,又道:“不过见过一个卖花的男子,唱着《卖花声》,在客栈门前晃了两下。”

黄公望与杨载交换了一下眼色,二人都是一般的心思,又异口同声地问道:“什么时辰?”

金海容道:“我刚到这里的时候。那会子天才刚亮。”

杨载忙问道:“那卖花商贩人呢?”

金海容道:“走了啊。他唱了几句,又叫卖了几声,见客栈没人开门,没人理会,便自顾自地走了。”

黄公望忙从怀中掏出糕糜商贩画像,问道:“是不是这个人?”

金海容道:“是。”又狐疑问道:“他是谁?”

黄公望未及回答,杨载先道:“他又改卖花了!刺客辛亮果然不是一个人,还有同党,就是这先卖糕糜后卖花的商贩,而且他们还想继续对朱清下手。”

金海容这才会意过来,道:“原来这商贩也想刺杀海漕万户朱清。”

黄公望忙问道:“海容有听到这商贩唱《卖花声》,他唱得如何?”

金海容想了想才道:“还好吧。”

《卖花声》即卖花商贩兜售篮中花卉时吟唱的曲子,兴于宋代。宋时簪花、插花为一时之风尚,即便男子亦是如此[4]。北宋庆历五年(1045年),扬州官署后园金带围[5]盛开,时任扬州太守的韩琦剪下一枝,自己戴了一朵,将其他三朵花分给当时在扬州的官员王珪、王安石、陈升之。后三十年中,四位戴花者先后做了宰相,即为历史上有名的“四相簪花”[6]。
而宋代由于经济高度发达、都市极度繁华,簪花也不再是文人士大夫的独有嗜好,贩夫走卒、匹夫匹妇亦努力追求着“花样”的生活情趣,卖花郎遂应运而生。这些人穿梭于大街小巷之间,为吸引注意、招徕顾客,总是唱着《卖花声》,吟唱极有声韵,吟哦俱有不同,竟发展成一门艺术景致,时人称“牡丹、芍药、棣棠、木香种种上市,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

婉婉悠悠的卖花声,也从宋代市井流向了元代街衢,动听依旧,每逢花开时节,“芳草如云,飞红似雨,卖花声过”“马塍园丁,竞以名花荷担叫鬻,音中律吕”。

杨载听说商贩《卖花声》唱得还不错,当即道:“这商贩一定是杭州本地人了。”

望仙桥糕糜在本地很是有名,虽则只有一家黄氏是老招牌,但仿售者亦比比皆是。而今正值夏季,应时花卉极多,卖花郎亦随处可见。此人均能以最普通且最易于流通的形象隐于人群之中,不但精明,而且熟知杭州风土人情。

黄公望沉吟道:“此人既与施元德相识,施元德与朱清也是旧识,朱清应该知道这商贩身份。你我一会儿见到朱清,不妨当面……”

一语未毕,便惊奇地瞪大眼睛,奇道:“那不是施元德吗?”

金海容和杨载均未见过施元德,不由得大奇,顺着黄公望的目光望去——果见一名身穿长袍、头戴竹制宽笠帽的中年男子在客栈边墙下朝大门方向窥测,似想进去客栈,又有所犹豫。黄公望等人因隐身在客栈斜对面的一棵大树后,刚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杨载见对方一身士人打扮,外貌浑然不像寻常的贩夫走卒,尚不能相信,问道:“那真是施元德吗?”

黄公望便又探身看了一眼,道:“肯定是他,他是换了衣衫,但我记得他那双手。”

那施元德注意力本一直在客栈上,这时候忽然神差鬼使地朝街对面望了一眼,立时留意到大树后有人影,当即提起长袍,掉转身子,疾步离开。

黄公望大急,拔脚便追。施元德听到背后动静,亦开始加快步伐。黄公望自知落后对方许多,而前面不远处便有早市。此刻早市将散,正是人来人往最混乱的时候,一旦施元德混入人群中,便会迅即失去踪影,忙一边奔跑,一边叫道:“珠帘秀!珠帘秀!”

起初施元德置若罔闻,但听到黄公望叫声不停,脚步还是慢了下来,最终停住。等黄公望追上,先冷然问道:“黄书吏是想用珠娘威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