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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来一直在关注着张学良,很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即使后来有了一些消息,也没有接近他的机会。他想利用张学良每周到士林凯歌教堂做礼拜这个时机给他送封密信,鼓舞张学良在艰难环境中的斗志。
送信的人选来选去,选中了赵一荻少女时代的闺蜜朱五小姐朱湄筠。那时候朱湄筠已定居香港,她的父亲朱启钤先生正在北京担任中央文史馆馆员,受到了周恩来很多照顾,很让朱湄筠感激。她的许多亲属都已经定居台湾,她可以向台湾方面申请赴台探亲。
北京中央有关部门交给朱湄筠三封信,张学良的弟弟张学铭和张学思分别给张学良写了一封信,另一封是周恩来写的,只有十六个字:为国珍重,善自养心;前途有望,后会可期。这三封信被密封在一个精致的糖果盒底层,通过朱湄筠秘密送往台湾。
朱五小姐朱湄筠不辱使命,匆匆赶到台湾,满以为很容易就能见到少年时代的闺中密友,到了才知道她根本不可能见到赵一荻。他们时刻处在特务的监督之下,即使去士林教堂作礼拜也受到层层“保护”,只好通过黄仁霖(就是当年送给张学良《圣经》的那位),把糖果盒转交给张学良的基督老师董显光,最后辗转到张学良和赵一荻的手上。朱湄筠完成了任务,最大的遗憾是没有见到赵一荻,直到赵一荻定居美国后,她们才得以见面。
无数人在牵挂着他们,亲朋好友都在惦记着他们,这让张学良和赵一荻的心里无比温暖。
最欣喜的是,看守他们的刘乙光终于奉命调离了,这二十多年间,被他死死地看管着,这个一根筋的人可算是要离开了。已经信奉基督教的张学良选择了宽容,还专门为他举行了“饯别”宴会。宴会上,张学良说:刘乙光是我的仇人,也是恩人。说是仇人,因为他严格看管我;说是恩人,因为在贵州我得阑尾炎的时候他曾救过我的命。现在他要走了,我想送他一笔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坐在他身边的赵一荻表情很平静,这份平静是有着丰富人生阅历的女子特有的。她恨过刘乙光,非常非常恨,他忠诚地执行蒋介石的命令,对自己的爱人曾经那样不留情面,铁面无私,让他遭受了许多磨难。细想想,这个刘乙光也不过就是个可怜兮兮的小人物,他对上唯唯诺诺奉命行事,对张学良既不能让他逃脱,又不能让他受到伤害,最后连他自己的老婆都被折磨疯了,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不会笑的人。
换了看守所长,日子稍稍好过了一些。
张学良和赵一荻认真研习《圣经》,虔诚做礼拜。事实上,他们还不是真正的基督教徒,真正的基督教徒是要接受洗礼的,之所以迟迟不让他接受洗礼,是因为有一件事情还没掰扯清。基督教徒讲究一夫一妻制,当年,宋美龄和蒋介石结婚的时候,就是以这个为借口,让蒋介石和过去的几个夫人都离了婚,把老蒋身边的各路女人都清理干净了。目前,张学良要成为真正的基督教徒也存在这个问题,他和于凤至还在婚内,虽然十几年没有见过面,但他们的夫妻关系并没有解除。而张学良身边这位十几年不离不弃陪守照顾他的女人,却是没有任何名分的赵一荻,她不是妻,也不是妾,却是他真正的女人。事实上,赵一荻对待张学良,她尽的一直是妻子的义务,从来不曾要求过什么。
赵一荻的无私坚守,让每一个听说过这个凄美传奇故事的人都心生感动。宋美龄会不会也曾为之而感动过?女人与女人之间有惺惺相惜的心灵默契,她敬重并同情张学良的两个女人,一个在遥远的美国为他守望着,一个在身边寸步不离地坚守着。如果皈依基督教,他必须舍弃其中的一个,他会舍弃谁呢?
那天,宋美龄见到张学良,就把这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提了出来,她告诉张学良,下一步,必须在于凤至和赵一荻两个女人之间做出一个选择,你自己做决定吧,是要于凤至还是赵一荻。
张学良想,如果两个女人我都要呢。
他只是想了想,并没有说出来,宋美龄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思,很坚决地对他说:绝不可以两个都要,只能选择一个。
他们探讨这个问题的时候,是避开赵一荻的,如果她在身边,这个问题会让她很尴尬,倘若张学良说出选择于凤至,只怕她心理上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张学良没有马上做出决定,他要认真想想再答复。
他陷入两难之中,两个女人都是好女人,哪一个他都不忍舍弃。
于凤至不到二十岁就嫁给了他,到如今已经过去快五十年了,她为自己吃过很多苦,最后因为身体原因远走异国他乡,一个人带着儿女在美国生活,经受了无数苦难,这些年,就是靠着对他的思念而坚强活着。大前年初秋,二十七年没见过面的大女儿张闾瑛和从来没谋过面的女婿陶鹏飞来看望自己,从已经满脸细纹的女儿那里,听到了更多关于于凤至和孩子们的消息。于凤至生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现在就剩下这一个女儿了,长子张闾珣在英国上学的时候,被德国空袭吓得精神出了问题,1954年刚刚37岁就病逝了。二儿子张闾玗1958年在美国因车祸身亡,三儿子张闾琪1931年就夭折了。当年小儿子逝去的时候,于凤至就差点疯掉,张学良不知道这个女人后来是怎样独自承受一次次的丧子之痛,儿子们都不在了,如果丈夫再离去,她还能经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吗?
赵一荻自从十六岁那年投奔自己,不顾身外的一切,一心一意爱着生命中这唯一的男人。她抛弃安逸幸福的生活,放弃了娘家的亲人,放弃和儿子在一起的天伦之乐,几乎是放弃了一切,甘愿走进密不透风的牢笼照顾他、陪伴他,在苦难的幽禁中,一关就是二十几个春秋,这样痴情的傻女人,如果辜负了她,苍天难容。
这道难题实在太难了,张学良长吁短叹,迟迟做不出决定。
张学良的任何一点情绪波动都瞒不过赵一荻,她知道他有心事,而且是不想告诉自己的心事,就故意不问,等着他自己说。这些年他们相濡以沫,一般张学良心里有事憋不过一两天,总会对赵一荻说一说,这一次却一反常态,他始终不说。
赵一荻却猜到了。
眼下他们正准备着接受基督教徒的洗礼,对于张学良来说,面临的是一夫一妻的选择,他或许在为这个选择而愁思不解。他没有毅然决然选择和于凤至离婚,她不怪他,这说明他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如果他不顾于凤至当即就选择了自己,自己反而会看不起他。
他这样为难,说明对于凤至还是有情的。赵一荻心里其实很矛盾,她离不开张学良,但不愿看着他受这样的折磨,就装作很平静地对他说:汉卿,不要为难了,你就选择大姐吧,你们本来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我选择退出。
说完已是泪眼婆娑,喉头哽咽。
张学良默默看着眼前这个女人,陪着自己受了这么多年苦,她也不再年轻了,眼角生出细密的皱纹,那个娇美妩媚的赵四小姐为了他变成了这样一个憔悴的半老妇人,他不能辜负她,更重要的是,他已经离不开她了。这些年,他已经忘记了爱情这个浪漫的词汇,如果说到爱情,他和赵一荻之间的爱情似乎更多一些,和于凤至之间亲情更多一些。在他心目中,于凤至是最好的夫人,是他的亲人,赵一荻用生命支撑他陪伴他走过最难熬的漫漫囚徒岁月,是陪伴在他身边的爱人和亲人。
另一个女人的情殇
于凤至这些年一刻都没有忘记过张学良。
那年,因为无限的焦灼忧思患上一场大病,不得已把张学良交到赵一荻手上,自己去美国治病。
那是一场险恶的大病,在贵州幽禁地的时候,她的左乳出现了问题,最终确诊为乳腺癌,乳腺癌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治愈率是很低的。她的干姐妹宋美龄亲自出面,安排她到美国治病。
离开张学良前,于凤至的内心充满矛盾。不走,这样危重的病情就是等死,死了,张学良自然也就归了别的女人;走,即使能保住生命,也许就是永别,张学良在她离开前对她说的话,就是永别的意味,他说:此行赴美就医,无论将来病情是否好转,都不要再返回贵州。
言外之意,一则是让她照顾好他们在国外读书的孩子们,怕蒋介石斩草除根,让她陪着他们从英国转到美国去,不要回来;二则让她守着蒋介石的一些秘密,用来要挟蒋介石,这样老蒋就不敢随便对张学良下手。张学良知道,老蒋活着,他不会有好日子过,他告诉于凤至,只要他有一口气,就绝对不向老蒋认罪。
这个女人其实是带着丈夫交给她的重任离开中国的。临行前她等着远道而来的赵一荻,亲手把丈夫交给她。那是她的男人,当把他交给另外一个女人的时候,她的心是凄凉的,她知道,这一次自己移交的不仅仅是男人,还有爱情,过去她不过就是把赵一荻看做张学良的红颜知己,这一次不同了,她移交的是全部。
于凤至的身体已经糟糕到极点,必须先去治病,保住生命。
到了美国,她按照治疗方案,先是经历痛苦的化疗,那是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身边没有丈夫的关爱,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独自承受,咬着牙忍过来了。以为化疗之后就万事大吉了,却依然不行,不得已又进行了两次大手术,直到最后把左乳摘除。
乳房没有了,头发掉光了,一个爱美的女人面对丑陋的自己欲哭无泪,自己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一贯追求完美的丈夫还会喜欢她吗?那段时间,她经常会从噩梦中惊醒,不敢照镜子,不敢用手碰到自己的头部和胸部,她必须从心理上首先接受自己。
她居然顽强地挺过来了,连她的主治医生都说这是个奇迹。从英国把三个孩子接到美国,她悉心呵护他们,盼望他们健康成长。为了让手头的那点钱盘活起来,她一个女人家,学会了炒股,投资房地产,俨然成为了一个女强人。
当生命之树枯木逢春又顽强地枝繁叶茂之后,于凤至有了心情向国内探听张学良的消息。消息的渠道很闭塞,偶尔从报纸上得到的也只是只言片语,派人去打听,他们却又被转移了,从贵州追到重庆,此后就断了消息。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张学良被转移到了台湾,待到莫德惠、张治中到台湾新竹井上温泉探望的消息发布在报刊上,于凤至得知消息,立即派了张学良的奶妈从美国飞到台湾,打听张学良的下落。奶妈无功而返,她努力了,找到了许多人打探,甚至拐弯抹角找到了在台北一所中学上学的新竹井上温泉的土著女孩戴月妹,没有人敢把真实消息告诉她。
于凤至很失落,她暗想,如果自己亲自去一定能找到他,但是她不能去,她和张学良曾经的约定她没有忘。
只要好好活着,安心等待,就会有希望。
为一个人坚守等待,靠的是毅力、勇气和傻气,你必须足够坚韧,足够痴,足够傻,在等待中埋葬了许多美好时光,直到等得花儿次第凋零,把一个秀美女子等成了半老妇人。
把自己的男人全权交给赵一荻,于凤至无怨无恨,她觉得这是命中注定的,命中注定她那年得了那样一场大病,把机会让给了赵一荻,这是命,她不能跟命争。
她想好好替张学良守护他们剩下的三个儿女,这个任务后来也没有完成好。
大儿子张闾珣,多么聪明的一个孩子,那是张作霖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的嫡长孙。他们姐弟跟随张学良下野出国考察,就留在了欧洲学习,西安事变后蒋介石拘禁了张学良,于凤至离开三个孩子回国周旋,闾珣在德国的一次空袭中,被枪炮吓得精神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从此生活在一个精神错乱的混沌世界。于凤至再次回到孩子们中间的时候,她那个聪明伶俐的大儿子闾珣已经再也找不回来了。这个孩子虽然精神上出了大问题,却念念不忘爸爸。1954年,他年仅37岁就离世了。
还没从失子之痛的阴影中走出来,二子张闾玗,一个爱好运动,喜欢骑马、跑步、打网球的阳光好动的孩子,却又不幸遭遇了车祸,重伤成为植物人,1958年因伤势过重死去。
于凤至为张学良生了三个儿子,三儿子张闾琪1931年因病死在沈阳,如今,几年的时间剩下的两个儿子也都逝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于凤至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她不知道命运为什么这样捉弄她,为什么要把这么多的痛苦降临到她这样一个善良无辜的女人头上。她没有能力保护好他们的儿子,将来有一天如果见到了张学良,她该如何向他交代?
她不知道其实她今生根本无缘再见到他。当初离开张学良的时候,她对外说是暂时离开,暂时是多长时间,是永远吗?
送走最后一个儿子的那个夜晚,于凤至精神恍惚,她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做了四十多年张学良的女人,她是有名分的,但现在她这个名分不过是个名义而已,她已经输给了那个什么都不要的女人赵一荻,赵一荻什么都不要,事实上,她什么都有了。这些年里,张学良是她赵一荻一个人的张学良,蒋介石不依不饶的幽禁成全了她的旷世奇恋。
她现在不是当年刚来美国时的于凤至了,那时候她连英语都说不利索,现在她不但投资地产,炒股也很在行。这些年赚了很多钱,眼下钱财这种身外之物对她一点意义都没有,儿子一个都没留住,丈夫只是她心中的一个念想,女儿有她自己的生活,她不过就是居住在美国洛杉矶的一个孤独的华人老妇人。她用这些钱买下了伊丽莎白·泰勒的故居,想的是将来张学良和赵一荻有了自由,可以到这里来住。
1964年7月1日,台北《希望》杂志的创刊号“特载”栏登载了一篇《张学良西安事变忏悔录摘要》。这件事让于凤至很震惊,因为当初她离开贵州时张学良和她曾经有过约定:他只要有一口气,绝对不可能“认罪”。于凤至认为“忏悔录”中的一些内容不是张学良所想说的,就公开提出了反对意见。
于凤至的反对意见触痛了蒋介石,这么多年过去了,张学良已经变成了摁在他手底下的“死老虎”,没想到远在美国的于凤至还想闹事,想替张学良翻案。她远在美国,蒋介石不能奈何她,但可以让她和张学良断了夫妻名分,那样,她不过就成了张学良的一个前妻,说出话来就不怎么占地方了。
张学良不是正准备着接受基督教徒的洗礼吗?用基督教徒必须遵守一夫一妻制度才能正式洗礼、入基督教为借口,是再好不过的理由了。话由宋美龄去说,挑明让张学良自己选择,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再由宋美龄旁敲侧击,说赵四小姐陪伴了你这么多年,到现在还是没名没分的,于凤至虽然是你名义上的夫人,但这么多年没有在一起生活了,建议你考虑一下,和远在美国的于凤至离婚,给赵四小姐一个名分,对赵四小姐几十年无名分的日子有一个交代,也显得你张学良有情有义。
赵一荻因此非常感激宋美龄,她曾经说:可以说我们能结婚,有蒋夫人一半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