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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月妹的妈妈是赛亚族,爸爸是泰亚族,这两个族系都是高山族的分支,也就是说他们都属于高山族,戴月妹就是高山族女孩。她爸爸是新竹井上温泉的警察,派出所设在吊桥边。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家庭条件比较好,当时正在台北读书。张学良和赵一荻来到新竹井上温泉的第二年夏天,戴月妹放暑假回家,到河边洗衣服时,经常能看到穿衣服很有品味的赵一荻陪伴张学良在温泉边散步,他们有时候会走到离她很近的地方,她就会和赵一荻搭讪几句。
赵一荻很奇怪这个高山族少女会说不很流利的汉语,但是她的日语说得很好。因为这里过去是日本统治的地盘,孩子们从小就接受日本式的教育。赵一荻的服装也和当地一般小女孩不一样,碰上戴月妹和她搭讪的时候,她就停下来与之交流。
戴月妹会问赵一荻:你的衣服真好看,在哪儿买的?
赵一荻告诉她是自己缝制的,不是买的。
戴月妹惊叹于这个美丽的姐姐心灵手巧,她们交流的时候,张学良也会凑上前说上几句话,他的日语比赵一荻好,和戴月妹交流起来没有一点障碍。戴月妹有着山地女孩的活泼和纯真,高兴的时候,她会放开歌喉唱歌给张学良和赵一荻听。
有时候戴月妹还带上她的表妹一起到吊桥边来唱。桥头有一棵高大的榉木,细密的树叶撑起一片绿荫,女孩子们站在榉木的树荫下唱好听的山歌。
高山族女孩子们优美高亢的歌声,吸引着张学良和赵一荻,也吸引着看守他们的卫兵们。并没有人出来干涉,囚犯和看守都成为她们的粉丝,都在静静地听。
在这没有任何文化娱乐活动的地方,这些少女们的歌声比任何明星的演唱会都受欢迎。大家奇怪的是,刘乙光没有出来干涉。也许,他觉得在这远离政治的地方,几个当地少女不会给他的监管工作带来什么影响;也许,他觉得卫兵们的业余生活和张学良一样贫乏空虚,让几个女孩子活跃一下业余文化生活也无妨。不知道这件事刘乙光是不是也向他的上级汇报了。
一切都是原生态的,没有电灯,只有油灯,所以,这里的夜晚更加寂寞沉静。这样的夜晚,如果每天都靠睁着眼睛胡思乱想直至进入梦境,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
辉煌的时候,张学良是习惯于过夜生活的人。幽禁中,贫瘠的夜生活使他养成了读书的习惯,人到中年,油灯下读书是件很费眼费力的事,赵一荻用自己的方式丰富张学良的夜生活,她在天津生活了许多年,少女时代喜欢上了评戏,会唱不少评戏唱段,就给张学良清唱评剧,咿咿呀呀有板有眼,唱得挺像那么回子事。高山族的女孩子们从来没听过评戏,夜晚也到吊桥边听赵一荻唱评戏,戏文究竟是什么她们听不懂,但是觉得她唱得很好听。
赵一荻唱评戏,她们那边用高山族的民歌和舞蹈和她应和。深色的天幕上,月亮升起来了,明亮皎洁的月光下,是很美很美的剪影,那场景很美。那样的夜晚,张学良忘记了自己当下的身份和处境,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东北当少帅的美好时代。听到高兴的时候,张学良也会唱上一段京剧,比如《四郎探母》之类的。当然,这些活动都是在卫兵的监视下,张学良和赵一荻坐在吊桥下边的温泉边,女孩子们站在吊桥那边,卫兵们站在张学良和赵一荻后面的不远处,这场景很奇特。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熏陶,戴月妹喜欢上了中国戏剧,后来上大学的时候学的就是声乐戏曲专业。
夏季,有外出求学暑假回乡的小女孩们的歌声陪伴,可以在卫兵的严密监视下去温塘欢畅地洗澡。洗澡的时候,男女浴池用低矮的木板分圈着,张学良的专用浴池隔壁就是女浴池,还可以探头偷窥那边的半裸美女。这是张学良最快乐的时候,赵一荻只能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她知道,她的张少帅天生是个好色的男人,如果不是被蒋介石幽禁了起来,他还不知道会招惹多少花事呢。
被这个幽禁的坏老头儿偷窥,那边的小美女们哭笑不得,他都落魄成这样了,难得还有这份闲心,大家就拿脸盆舀水泼他,泼得他满脸是水。
新竹井上温泉的夏季会比冬季好过一些,但是也会有新的烦恼,这边的夏日雨水多,经常会下大雨,下雨的时候木屋就会四处漏水。过去条件再艰苦,他们还没有住过不能遮风避雨的房子,这样差的居住条件,锻炼着从小娇生惯养、没有受过任何磨难的赵四小姐。
她从来没有过怨言,这样的生活是她自己主动选择的,他能忍受,她更能忍受。一个东北军大帅,一个国民革命军副总司令都能承受这样的苦难,她愿意无怨无悔地陪在他身边。
他们是相依为命的伙伴,张学良越来越依赖赵一荻。他不知道这个小女子身上哪来的那么大的能量,她很瘦很弱,走路都有些娇喘吁吁,骨子里却无比坚强。过去,张学良是她的主心骨,现在倒过来了,赵一荻变成了张学良的主心骨,只要有她在身边,他就踏实。
为你愿做笼中鸟
张学良被秘密押解到台湾的事没有几个人知道,究竟把张学良幽禁在了台湾的什么地方,即使国民党高层,也只限于蒋介石等一些当事人清楚。
小弟得罪了大哥的下场,就是大哥一旦占了上位,想怎么处置你,就怎么处置你。大哥一不杀你,二不让你坐监狱,这辈子豁出一大批卫兵陪着你,让你带着心爱的女人住遍祖国的山山水水。至于自由嘛,这辈子就和你无缘了,画地为牢,你走到哪儿,哪儿就是牢狱。
陪着张学良做笼中鸟,赵一荻心甘情愿。
大概觉得已经到了遥远的台湾,军统放松了对张学良的监控,在新竹井上温泉的时候,曾经有三批不速之客来这里看望过他。
第一批就是张学良的东北老乡莫德惠。
莫德惠曾经是张作霖、张学良在东北时的部下,张学良被幽禁,他曾三次探望。第一次是张学良刚刚被关押在浙江奉化溪口雪窦山的时候,他和几个昔日好友进行过探视,并把张学良写给赵一荻的遗书带出来交给了赵一荻。第二次是在抗战胜利后,1946年1月10日各党派代表参加的政治协商会议在重庆召开,会上中共代表周恩来提出恢复张学良、杨虎城两位将军的自由。会议结束后,东北军推举代表看望张学良,莫德惠作为东北人士推举的代表,到贵州桐梓探视张学良,两个人长谈了几天,他给张学良带去了安慰和鼓励。第三次就是1947年元旦蒋介石公布了《中华民国宪法》和《大赦令》,东北人联名致函蒋介石要求释放张学良。迫于压力,蒋介石做了让步,允许国民参政员、国民参政会主席莫德惠代表东北人士渡海到台湾看望。莫德惠长途跋涉来到台湾新竹井上温泉,见到了张学良和赵一荻。
一年前见面的时候是在贵州桐梓,现在却是在遥远的台湾岛的偏僻一隅。如果不是老蒋答应让他来探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张学良已经被弄到了这样一个地方。莫德惠比张学良大十几岁,现在却看不出张学良年轻多少。老朋友再次在幽禁地相见,百感交集。莫德惠在山里住了两周,分别时,张学良以一首《赠莫德惠》五言诗相赠:
十载无多病,故人亦未疏;
余生烽火后,惟一愿读书。
这首诗中写的是无奈,十年的幽禁生活,没有一丝获得自由的迹象,不读书还能做什么,在深爱自己的女人的陪伴下,红袖添香伴读书,听上去很美,这种凄美要靠多少辛酸来支撑。挥别这对男女的时候,莫德惠看着他们消失在林子深处的身影,不禁老泪横流。
第二批来新竹井上温泉探视的是保密局设计委员会主任张严佛。
张严佛是奉命从南京专程赴台湾对张学良进行考察的,公务在身,目的性很强。但是寂寞中的张学良对所有来看望他的人都心存感激。那个夏日午后,他送给张严佛的诗依然是情深意切:
山居幽境处,旧雨引心寒;
辗转眠不得,枕上泪难干。
这首诗比上一首更加抒情,有了一些五代十国南唐皇帝李煜被赵匡胤软禁时“小楼昨夜又春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失落感和积郁激愤的情愫。“辗转眠不得,枕上泪难干”,这大概是张学良最真实的生活写照。
那一年的夏秋时节,是张学良和赵一荻这些年来最忙碌的一段,一边听高山族少女们的山歌,一边接待一拨又一拨的探视者。
第三批来新竹井上温泉探视的是西北行辕主任张治中。
张治中本来是带着家眷到台湾度假的,既然来了台湾,想到自己的老朋友张学良传闻被关在这个岛上,就向他的学生台湾警备司令彭孟缉提出看望张学良的想法。彭孟缉不敢答应,直到张治中一再表示“一切由我负责”,他才勉强同意了。
张治中也是在张学良幽禁期间三次探望过他的人。第一次是张学良被软禁在南京鸡鸣寺宋子文公馆,第二次是张学良被拘禁在湘西沅陵一个寺庙里,任湖南省政府主席的张治中前去探望他,这次来台湾新竹已经是第三次了。
他们坐火车到新竹,又坐了很久的汽车才到井上温泉,步行到空中吊桥,再走过一座大木桥,来到张学良被幽禁的木屋。
张学良和赵一荻早就得到通知,说老朋友张治中带着家眷来看望他们。赵一荻特意拿出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把自己装扮得很漂亮。那是一件自己精心缝制的藏青呢旗袍,鞋子也是自己做的,和衣服一个面料,这件衣服只有贵宾来访,才拿出来穿。然而,尽管她换上了最好的衣服,但在上层大小姐们眼里还是非常寒酸的。在张治中的女儿张素我看来,这位著名的赵四小姐贤淑温柔,当年那个以爱漂亮著称的赵四小姐居然能心甘情愿跟着张学良过这种苦日子,不禁对这个女子肃然起敬。
赵一荻和保养得很好的张治中的女眷们比较,显得那样纤瘦,脸上也失去了这个年龄的女子应有的红润和细腻。但是见到从故乡来的这些朋友,她比张学良还高兴,带着女眷们上山散步。多年的幽禁生活,她的体力变得很差,不能像那些女人们一样迈开大步走很远的路,她要走走歇歇。她第一次走上了桥头,那天非常兴奋,还和张治中夫妇合了影。
那天,张治中和张学良说了很多话。十年不见,张治中发现张学良苍老了很多,脸上写满了磨难的沧桑。临别前张学良送给张治中一首诗:
总府远来义气深,山居何敢动佳宾。
不堪酒贱酬知己,惟有清茗对此心。 张学良和赵一荻眼含热泪告别张治中。
他们不知道,莫德惠、张治中的探望带来了大麻烦。莫德惠来探望的时候,和张学良、赵四小姐以网球场横网为背景的合影留念,张学良让赵一荻找来笔墨在照片后面留下一句话“网球作戏于台湾井上温泉柳老纪念”。这张照片后来被莫德惠拿出来,并配上了一篇《张学良在台湾》的文章发表在上海艺文书局发行的《艺文画报》第1卷 第12期。张治中回到大陆后,也在上海《大公报》发表了和张学良的合影以及张学良的亲笔诗稿。
刘乙光(左一)、赵一荻(左二)、张学良(右二)、莫德惠(右一)
张学良被囚禁在台湾新竹井上温泉的消息全国人民都知道了。在美国一直关注张学良消息的于凤至从报纸上得知后,立即派陪在她身边的张学良的奶妈从美国飞到台湾,寻找张学良和赵一荻的下落。她当然扑了个空,因为蒋介石得知张学良在台湾新竹井上温泉已经不再是秘密之后,非常恼火,命令刘乙光:“以后非经我批准,任何人不许去见张学良!”这话是冲着张治中的探望说的。从此,张学良和赵一荻的日子更加艰难了。有一段时间,他们还被转移到高雄,囚禁在寿山要塞的兵营中。在高雄的日子里,他们和外界完全隔绝,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囚徒生活。好在那样的生活仅仅过了一年,因为有情报显示,高雄要塞已经成为共军空袭的目标,他们被迁回井上温泉。
那时候,已经是1950年。
被关押在哪里对于张学良已经无所谓了,又回到老地方也不是件坏事,至少这个地方他们已经熟悉并习惯了这种艰苦生活。
不知道为什么又把他们送回了老地方,也许蒋介石觉得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既然已经把他们迁出去了,就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这次回来,确实极少有人知道,他们这一次算是彻底被雪藏起来,外界没有了张学良与赵一荻的消息。
张学良的日子是寂寞的,长期与世隔绝让这个叱咤疆场的将军身心备受摧残。他变得脾气很大,动不动会发些无名火,赵一荻以柔克刚的劝慰是最好的灭火剂。
井上温泉这样偏僻的地方,物资极其紧缺,尽管老蒋批下了足够的经费料理张学良的生活,但是有些东西有钱也没处买,于是赵一荻鼓励张学良自己学习种植蔬菜。他们在院子里开垦出一片土地,不但种了蔬菜,还饲养了一群鸡仔鸭仔。这样一来,张学良的生活丰富多了,他种菜、喂鸡喂鸭、爬山、打网球、钓鱼、读书。
赵一荻使用缝纫机
赵一荻亲手烹饪自己种的蔬菜,闲时自己做衣服。后来,有人给她送来一台缝纫机,她居然学会了使用,过去都是用手缝制,有了缝纫机后就方便多了。她做的衣服很有个性,张学良和她自己穿的衣衫都由她亲手缝制。张学良经常穿一件半中半西式的衣服,休闲式领子,带纽扣的衬衫式袖口,衣服最与众不同的是前身左右一边一个大口袋,方便携带报纸眼镜,那就是赵一荻自己设计的,张学良冬天戴的帽子也是她自己钩织的。
她除了自己做好缝衣烧饭一个家庭主妇应当做的一切之外,还陪着张学良下围棋、打猎、钓鱼……张学良研究明史的时候,她给他当资料员,为他整理卡片,抄写资料;张学良读书眼睛累了,她就让他闭目养神,自己读给他听。
她还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家庭保健医生,张学良的假牙保养的时候需要一种细线绳,她只好自制,一根一根用手捻,然后打上蜡料备用。
幸好他们手头有一部相机,记录下了许多平实而珍贵的瞬间。
照片上的赵一荻衣着朴素,却掩不住大家闺秀的秀媚风姿,她和张学良蹲在菜地里,俨然就是一对平实的农家夫妇,只是气质上不像,面对长势喜人的青菜,二人露出了喜出望外的表情。她在菜地旁边种了一片花花草草,闲来无事就侍弄那些小植物。花儿快开了,她期待着花开的日子,把自己爱人拽到花前看花,娇羞地问一声:比比看,我与花儿孰美?那情景,很像李清照的那首《减字木兰花》的词句:“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这是苦中作乐的浪漫,人生不过一场绚烂花事,这话说起来容易,当付出一生去一步一步丈量的时候,每一时每一刻却不只是说说而已那么简单了。
面对张学良的时候,赵一荻总是把自己最阳光的一面展示给他,带给他正能量,带给他快乐。夜晚,她在张学良看不到的时候,常会背着身子流出思儿的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