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梓“小西湖”比息烽集中营强不了多少,他依然像真正的囚徒。这个地方从外面看景色优美,像杭州的西湖,其实也是个小集中营,张学良的行动更加受到限制,他除了靠听听收音机了解一点外面的情况,几乎和外界断了一切往来。
赵一荻每天帮他调台收听收音机里的新闻,其实里面的新闻大同小异,嗲声嗲气的女播音员听上去懒洋洋的,播送的新闻也没什么太大价值。
1945年9月的某一天,一条新闻让张学良为之振奋,抗战胜利了,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了。
张学良怕自己听错了,问一直专心致志听收音机的赵一荻:我没听错吧,日本人投降了。
赵一荻也是一脸惊喜:我也是听里面这么说。
他们拥抱在一起,兴奋、激动。
张学良首先想到的是:抗日战争胜利了,老蒋应该放自己出去了。
赵一荻想的是:他们如果被释放,就可以见到儿子了,她已经五年没有儿子的消息了,他应当长成一个青春小帅哥了。
他们确实要离开桐梓“小西湖”了,看守他们的特务说这回要把他们送到重庆,然后乘机到南京,和杨虎城一同去见蒋介石,然后让他们恢复自由。
张学良和赵一荻相信了,他们憧憬着自由的日子,那几天他们兴奋得吃不下睡不着,以为这回真的盼到头了。
然而现实情况却不如他们所想蒋介石并没有放他们出去,不但没有释放张学良,还把他转移到了重庆歌乐山松林坡的戴公馆。按照蒋介石自己的解释,他担心张学良被中共利用,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他。和张学良一起发动西安事变的杨虎城将军也是这样被蒋介石“保护”着,有所不同的是,蒋介石在和共产党的内战中惨败逃离大陆前,杨虎城举家死在他的屠刀下,张学良则在1946年11月就被长途跋涉押往台湾新竹井上温泉继续幽禁,如果他没有离开大陆,会不会也落得杨虎城的下场,谁也说不好。
张学良也不知道自己会被蒋介石送到台湾,在重庆的戴公馆住了没多长时间,又要被转移了。他已经习惯了不停地被转来转去,这次转移到哪儿,他并不知道,其实知道和不知道没多大区别,蒋介石心血来潮,高兴让他去哪里他就必须去哪里。这次去的地方路途似乎更遥远,事先已经告诉他要坐飞机走,是去南京吗?
这十年张学良一直被关押着,许多事情他是不知道的,他不知道1946年1月周恩来代表中共中央向蒋介石提出释放张学良,蒋介石表面上答应了。张学良关押在重庆的时候,老蒋曾经派人和他谈过条件,张学良如果答应了那三个条件,就让他恢复自由:条件一,向社会公开说明西安事变是因为上了共产党的当;条件二,恢复自由后立即带着他的东北军去打共产党;条件三,不打共产党也可以,立即出国留洋。这些条件张学良一个都没答应,蒋介石烦了,现在你还敢跟我玩这个,看来你的心跟共产党贴得很近啊。
1946年10月,蒋介石带着宋美龄到台北参加台湾光复一周年庆祝大会,意外地发现,台湾这块土地是净土,没有被红色浸染,他一到台北就受到热烈欢迎,那些人如同他的粉丝,他找到了做政治明星的快感,这是这么多年在大陆所没有享受过的。他高兴之余对采访他的记者说:
台湾尚未被共党分子所渗透,可视为一片净土,今后应积极加以建设,使之成为一模范省。则俄、共虽狡诈百出,必欲亡我国家而甘心者,其将无如我何乎!
蒋介石突发奇想,把张学良弄到台湾去幽禁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免得共产党老惦记着他。这样想着,他就命令台湾的有关人员立即找合适的地方,不到十天的时间,就下达了转移张学良去台湾的密令。
又要出发了,赵一荻帮着张学良收拾行装,衣服必须带上,必备的日用品也必须带上,每次不能忘记的还有那台收音机,那是宋美龄某一次来探视张学良的时候特意送给他的,收音机个头很大,不像后来的袖珍收音机那样小巧玲珑,而且跟随他们四处辗转,收音机的外壳已经很旧了,不过音质尚好。赵一荻已经习惯了搬家,收拾起行装来干脆利索,到出发的时候,行李早就被看守们运上飞机,张学良和赵一荻一大早就被汽车送到重庆的九龙坡机场,一架美制C47型运输机早已等候在那里。
国民党空军上尉飞行员王赐九奉命在机上等着张学良和赵一荻登机,事先他不知道乘客是谁,只知道此次任务是从重庆的九龙坡机场直飞台湾桃园机场,上级给他下达的指令是:不准打电话,不准与任何人见面,不准走漏任何消息。
看来这次运送的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
张学良和赵一荻登上飞机,王赐九一看这两个人,忽然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张学良少帅和赵四小姐,那女子并不是倾国倾城的美貌,却气质不凡、优雅温婉。她搀扶着张学良,看上去比头发稀少的少帅年轻好多好多的样子。
中国人习惯于权贵阶层的老夫少妻,这对老夫少妻在王赐九眼里看来,张学良还是过于沧桑了些。赵一荻的模样也就是二十挂零的感觉,张学良看上去有五十开外的年龄了。但她和张学良尔侬我侬情意绵绵的样子,却又羡煞每一个见过他们的烟火男女。
张学良对重庆似有不舍,他倒不是真的不舍得这个地方,只是不清楚下一站自己的目的地在哪儿,有一丝犹豫。如果他知道这将是他人生中在中国大陆的最后一刻,无论如何也要多看几眼。
赵一荻轻轻催促他:汉卿,快进飞机吧。
飞机呼啸而起,他们不知道这是要飞向何方,这个时间,如果飞南京早该到了,如果飞上海早该到了,如果飞北平,飞沈阳也该到了……这是要去哪儿呢?
云里雾里地飞翔着,经过了无限漫长的飞行之后,飞机终于落地了。
随行的看守说:到了,下飞机吧,这里是台湾的桃园机场。
飞机驾驶员王赐九说:这里不是桃园机场,是台北机场。
原来,这种秘密飞行无地面指挥,又没有无线电联络,在这种情况下到一个陌生的航线飞行,随时可能造成机毁人亡。王赐九考虑到飞机上坐着的是举世闻名的爱国将领,如果在自己驾驶的飞机上出了事故,自己就是千古罪人,于是擅自改变飞行计划,改道飞往台北。
他的擅自改道打乱了军统的一切计划,惹得他们大发雷霆。
从重庆来到台北,这是张学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赵一荻一脸困惑,台北在家乡的什么方位?她极力分辨着方向,分辨着哪里是西,哪里是家乡的方向。
然而,无论是台北还是计划让他们飞往的桃园,都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地,蒋介石已经让人帮他们勘查好了,尽管飞越千山万水,到了老蒋自以为很放心的台湾岛,毫无例外还是要让他们住进偏僻的深山老林景区,台湾的新竹有一处井上温泉,那里人烟稀少,长年累月见不到几个人影,下一站他们就要住进那里。
新竹井上温泉,乍一听感觉应当是个很不错的旅游胜地,其实那个地方非常偏远,在台湾的西北部,是一个很古老的城镇,居民以闽南人为主。这个地方山高林密,峰峦起伏,井上温泉确实有温泉,但这不过就是个很原生态的山胞村子,住着一些土生土长的高山族居民。
和张学良在一起被幽禁的五年间,赵一荻已经见识并住过了祖国大好山河中的不少景区,这个名叫井上温泉的地方在她心中期望值也不高。果然不出她意料,押送他们的汽车经过了长途颠簸,开进密不透风的深山丛林,在一条只能容一辆车行走的陡峭狭窄的山路上缓缓前行,穿越山体隧道,艰难行进在沟沟坎坎的石子路面上,直到午后时分,最终晃荡到那个名叫井上温泉的地方。如果赶上下雨的阴天,这条道路是无法通行的,恰好赶上那几天天气不错,算是一路畅行。赵一荻一路上紧紧握着张学良的手,偎依在他怀里,在车上颠来颠去,连五脏六腑都快要颠出来了。
张学良的幽禁处是一排日本式木造平房,据说是日本统治时代为裕仁太子来台湾时所建。也就是说原本这木屋的建造算是高规格的,裕仁太子即使来也不过是走马观花,后来房子闲着也是闲着,就充分利用了起来,变成了日本警察的疗养所。日本警察撤走了,疗养所的顾客变成了普通游人和旅客。
这里景色秀美,是天然氧吧,只是太偏远了,所以这木屋一年也接待不了什么游客,平时是没人到这幽深的山林中来的,只有旅游季节有为数不多的一些散客偶尔来几个。现在,蒋介石把这里改成了张学良幽禁地,一接到指令,这边的工作人员立即在温泉边为他翻建了一座新居。新居刚建成,还没收拾利索,已经看出大致轮廓来了,张学良住的木屋依山傍水,屋外有几棵樱花,有个大花园,还有个不大的网球场和温泉浴室。
张学良和赵一荻被安排住进小木屋,白天小木屋的光线尚好,房间里只有一两件非常简单的家具,简单布置好张学良的房间,安静下来后,赵一荻才感觉到了这里的阴冷潮湿,她发现张学良冻得嘴唇有些发紫了,忙着给他找出一件丝绵坎肩套上。这件衣服穿了许多年,有些旧了,赵一荻想,该给他做件新棉衣了,这里即将到来的冬天不知会不会很冷。如果外出采购做衣服的材料,还要在卫兵的押送下从那条很难走的路到外面去,赵一荻盘算着,出去一趟就要把需要的东西都想齐全了,出去一趟太不容易了。
到了夜晚,赵一荻才发现一个严酷的现实,这里居然没有电灯,天黑下来,四周一片黢黑,偶尔能看到点点灯光,却是不很明亮,昏昏暗暗的,那不是明亮的电灯灯光,而是油灯,昏黄的灯光下,两个人相对而对,油灯的光亮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到木屋的墙壁上。
那一夜,许多事情他们都来不及多想,匆匆收拾收拾就睡下了,实在是太累了,一停下来,疲惫就袭上来,那一夜虽然冷,但他们睡得很香很沉。
第二天,他们发现这里的景色确实很不错,如果是春夏季节肯定会更美,倘若不是被关押在这里,倘若是一对情侣相伴到这里来旅游,实话实说这青山绿水间的小木屋还是很有情调的。当然这个地方不是什么季节都好玩,比如在这寒冷的冬季,这里的潮气让空气变得更加湿冷,贵州深山的冬季就已经让张学良和赵一荻心有余悸,到了这里他们才知道,其实和这井上温泉比,那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们在这里安营扎寨住下来,对张学良和赵一荻来说,不存在喜欢不喜欢这个地方的概念,他们今后就要住在这里了,不知住多长时间。
张学良拿出自己那唯一的家用电器——宋美龄送给他的那台收音机。赵一荻帮他调了调台,还好,能收到一两个台,以后,在这闭塞的地方,这台录音机更是他们了解外面世界的唯一渠道了。这个时段没什么新闻,还是先关掉吧,干电池也要省着用,大概买几节干电池也要到遥远的新竹县城去。
蓝衣,布鞋,为你我宁愿洗尽铅华
美丽的景色不能当饭吃,这里不但寂寞,也更加艰苦。
周边住的都是当地的土著居民,他们不知道张学良是什么人,不知道什么是西安事变。前些年,这个温泉的木屋子里在旅游季节住的是日本官员和他们的家眷。抗战结束,日本人投降了,他们也撤离了台湾。这里刚清静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一夜之间,突然住进来这样一对男女,还有那么多的大陆军人。
张学良被囚禁的木屋子就在吊桥的下边,吊桥那边就是当地居民,他们向这边遥望,有一条明显的警戒线拦住他们去往木屋的路,他们猜测,关在这里面的不是一般人物。那个头发稀疏的男人看上去风度翩翩的,那个年轻女子长得真好看,他们是夫妻吗?这么好看的女子为什么也被关在里面不能出来?
他们出于好奇,经常向这边偷窥,大陆那边这些年发生了些什么事,山里人是不太清楚的,读书的孩子们比大人知道的稍多一些,但也不知道这里面关的是著名爱国抗日将领张学良和他有着传奇色彩的女秘书赵四小姐。
女孩子们只是觉得关在里面的这个年轻女子很会打扮,穿的衣服很好看,她们也想买一件那个式样的衣服穿穿,跑了很远的路去到新竹县城,根本就没有这样款式的。
其实,那个时候的赵一荻已经没有什么像样的时装了,在特务们的严密监控下,她没有机会去逛商场,不知道外面现在正流行什么,不知道时尚女人们都在怎样妆扮自己。有时候她会在外出时机采购一些自己喜欢的布料,自己裁剪缝制服装。这个爱美的女人并没有因为长期的幽禁而失去对美的追求。没有高档时装,没有脂粉,她就自己设计服装样式,尽量把自己打扮得优雅得体。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没有几个人能看到她穿成什么样子,她依然不肯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仅有的一面小镜子,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要打扮给她的爱人看,在爱人眼里,她永远是最美的赵一荻。
很多时候,她的时装不过就是一身自己裁剪缝制的布衣,一双自己制作的布鞋,没有胭脂香粉眉笔口红,手头什么化妆品都没有,她一身素雅的布衣,洗尽铅华,却掩不住她与生俱来的与众不同的气质。
从那个时期留下的照片看,素衣装扮的赵一荻身上依然散发着独具品位的女性魅力,那身装扮在今天看来依然不过时,发型是很时尚的民国范,上衣的下摆系进肥腿裤中,腰肢纤细,身姿婀娜,虽然不似当年那般倾国倾城的绝艳,却人淡如菊,清幽素雅中,更有女人味。
赵一荻不但把自己打扮得一丝不乱,她还把张学良收拾得干净利索。长期被关押的男人,通常头发胡须蓬乱,衣衫褴褛。张学良从来不曾那样过,赵一荻不允许他变成那样,她的少帅不可以像一个囚徒。她没有办法控制他日渐老去,却可以让他衣冠齐整很体面地活着,可以用自己的爱让他感悟到人间温情。
多年来,一直“守护”张学良的看守是国民党中校刘乙光,从1937年1月浙江奉化溪口开始,刘乙光就奉命专门负责张学良的内卫,对外他是张学良的秘书,对内他就是特务队的队长。这个人是戴笠的心腹,个子不高,貌不惊人,但很忠诚于党国的事业,张学良辗转了那么多地方,都是他守卫着,并且一直陪伴张学良来到台湾。他严格按照蒋介石确定的“严加防范,相对自由”的原则,按照戴笠派给他的任务:确保张学良的安全,不能让他自杀,防止来自外界的一切威胁;随时留意他的言行,做到有言必记,有行必载,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还定期直接向戴笠汇报,戴笠因飞机失事之后,他就直接向蒋介石汇报。
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新竹井上温泉,刘乙光大概觉得这个地方偏僻,山里人对于共产党根本就没有听说过,所以采取内紧外松的监控方式,偶尔,张学良可以在温泉的浴池隔着矮矮的木板和当地居民交流一下,甚至允许他们接触一下当地驻警的家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