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胡兰成觉得他俩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胡兰成说自己在张爱玲面前就像“生手拉胡琴”,总是找不到最合适的字眼,说什么都不对味。因此,即便本该是“丝竹之音”的甜言蜜语,到他嘴里也成了“金石之声”,无甚柔情。因此他总是懊恼地将自己说的写的改了又改。但他又觉得,张爱玲是喜欢这种“刺激”的,他甚至止不住地自得:“听我说话,随处都有我的人,不管是说的什么,爱玲亦觉得好像‘攀条摘香花,言是欢气息’。”
胡兰成形容那段畅谈的时光说:“两人伴在房里,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连同道出去游玩都不想,亦且没有工夫。”只是不知他若是看到《小团圆》里张爱玲说她曾想着逃去旅行,该作何感想。
胡兰成不必想这些,因为他很快便做了一件让张爱玲逃无可逃的事。那天晚上,他要走了,她照例起身送他。他却突然掐灭烟头,空出手来按在她的手臂上,温柔地说:“眼镜拿掉它好不好?”她顺从地摘下眼镜,没想到胡兰成径直就吻了下去。惊诧中,张爱玲感受到“一阵强有力的痉挛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她心想:“这个人是真爱我的。”但等胡兰成打算有进一步动作时,张爱玲还是觉得有些反感,胡兰成也只得笑着放开了手。
这个突兀的吻虽算不上浪漫,但还是在张爱玲心底激起了层层涟漪。这是她的初吻,更是她的初恋。她本以为这个吻带来的甜蜜幻想可以持续一段时间,但胡兰成毕竟是个行事乖张的急性子。
第二天,胡兰成从外面吃过饭才来到张爱玲家,他一身酒气,借着醉意坐到她身边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张爱玲虽然心中有所颤动,但还是笑着对他说:“你喝醉了。”胡兰成不依不饶,他拿着她的手,细细地看着手心的纹路说:“我醉了也只有觉得好的东西更好,憎恶的更憎恶。”他再次问道:“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张爱玲有点犹豫地问:“你太太呢?”胡兰成说:“我可以离婚。”有趣的是,张爱玲听到这个回答的第一反应不是兴奋,而是担忧:那该要多少钱?
张爱玲知道胡兰成只是借着酒醉撒泼,她亦不想背上破坏别人家庭的恶名,所以她最后回应说:“我现在不想结婚。过几年我会去找你。”她没有说“战后”,因为战后以胡兰成的劣迹,他必会被全国通缉。张爱玲心里生起一个颇为浪漫的画面:“他逃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她会千山万水的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
那天走的时候,他们似乎都有些尴尬。他又将她拦在了门口,久久地盯着,默默地笑着。张爱玲亦没有害羞低头,而是端详他的面庞。胡兰成的正面有点“横宽”,张爱玲觉得他有点“女人气”,还是最市井最泼辣的那种女人。见胡兰成并没话要说,她便将脸转过去,笑着“望到几千里外,也许还是那边城灯下”。胡兰成似是知道张爱玲心意已决,今日必然无果,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你眉毛很高。”
这句话是否和当初那句突兀的“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很像呢?只是,这次他没有问出“你怎么可以?”因为他知道她是可以的,这个充满反差与惊异之美的女人,做什么选择,都是可以的,任何人都不容置疑。胡兰成原以为自己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情场高手,没曾想张爱玲似乎比他更看得开。胡兰成没想到自己会是先开口认真表白的那个,更没想到自己的表白居然会被对方拒绝,他觉得自己这次彻底败了。
张爱玲虽在胡兰成面前形容洒脱,但胡兰成刚走,她便笑着告诉姑姑:“胡兰成刚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说他可以离婚。”姑姑听了提醒说:“当然你知道,在婚姻上你跟他情形不同。”张爱玲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不知是知难而退还是另有要事,第二天胡兰成没有再来,第三天也没有……
两个星期后,姑姑忍不住奇怪地感慨说:“胡兰成好些天没来了。”张爱玲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那天走在路上的时候,“马路上两行洋梧桐刚抽出叶子来,每一棵高擎著一只嫩绿点子的碗。春寒,冷得有些湿腻”,张爱玲的心情却是轻快的,她确实爱上了胡兰成,那个吻,那个“永远在一起”的表白也确实给她深深的触动,但于她而言,这份感情更多的是一种矛盾和麻烦,而她是最讨厌麻烦的人。她希望这件事“圆满结束”了,虽然她“也有点怅惘”。
就在这段时间里,她写出了那篇最为张迷称道的《爱》。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青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地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个青年。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爱》是张爱玲写给自己和胡兰成这段感情的情书,也是墓志铭。这是她字数最少的散文了,只有320多字。让人感慨造化弄人的是:她和胡兰成的恋爱时间,正是3年零2个月。当然,此时她并未料到自己会和胡兰成继续纠缠3年之久,她以为自己和他就像故事里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女主人翁,互相留下一句“你也在这里吗?”的惊诧与欢喜,供一生感怀,足矣。
《爱》一开头,张爱玲就写道:“这是真的。”仿佛不这样就会贬损这个故事的价值似的。由此也不难看出,她必是将自己与胡兰成的这段短暂爱恋移情到了故事里的主人公身上,故而她一定要使用这样执拗的说法。
细究起来,这个故事的确很可能是真的。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说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自己发妻玉凤的庶母,这个故事也是他说给张爱玲听的。
《爱》和张爱玲其他的文章有着显著的不同,她的其他文章虽然文辞华丽,但骨子里却透着冷眼与残酷,而这篇小故事却正相反:虽然讲的是一个颇为遗憾的爱情故事,但却有一种明亮而温暖的诗意——这在她的作品里几乎是唯一的。
春夜里,桃树下,月白衫,一个从未打过招呼的对门青年,一声突如其来却又自然而然的问候……爱意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萌发了,虽然眼前人转眼即逝,自己也被命运牵扯到山水万重的远方,但那份轻轻淡淡的爱意却从未消退。只因为,这场相逢太过珍贵,它从千万人摩肩接踵的阻隔中穿过,它于千万年无涯的时间荒野里静候,最终不早不晚,刚巧赶上。这场风尘仆仆的“一面之约”,最终化为一句温柔的:“噢,你也在这里吗?”世间恐怕再没有比这更清澈,更浪漫,更温暖的爱了。
当然,张爱玲还是张爱玲。
纵然这篇《爱》在她的作品里是如此特殊,但本质上,它并未出离于张爱玲的爱情观、人生观。这份爱固然纯美感人,甚至惊艳,但毕竟是无从把握的瞬间之爱。张爱玲的瞬间之爱与“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及时行乐无关,它更像是一则凄美的寓言,提醒自己爱情与尘世的真相,提醒自己不要沉溺其中,万劫不复。
峰回路转
张爱玲的沉溺是不可避免的,因为胡兰成在爱情里,一直是个“泼皮无赖”。就在张爱玲以为他们的露水姻缘已经画上句点时,胡兰成又出现了。张爱玲没有表示抵触和抗拒,也没有去追问他那段时间去了哪里,倒是胡兰成后来自己坦言:“那时候我想着真是不行也只好算了。”
胡兰成哪会这么轻易就算了呢?他权当那次只是醉言,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每日来看张爱玲。不过,他倒是清楚地记得那个吻,因此他再吻起张爱玲,也就没有什么心理障碍了。
从这点来说,胡兰成算是一个佛家口中的“心中无碍”之人,对佛学有所涉猎的他还写过一本《禅是一枝花》,讲的就是最求“顿悟”与“洒脱”的禅宗的故事。只是无所挂碍的心境断是不应用在爱情世界里的,因为爱情天生具有“依赖”和“牵绊”的属性。无所挂碍地谈恋爱,在今天看来,无异于耍流氓了。
一次,胡兰成给张爱玲带来几册日本版画,他拉着她的手一起翻看。不经意间,他注意到她袖子里的手腕十分“瘦削”,不禁“咦”了一下。张爱玲见状有些“自卫”地解释说:“其实我平常不是这么瘦。”胡兰成怔了一下,想起这段时间的别离,轻声问道:“是为了我吗?”张爱玲听了“红了脸低下头去”,害羞她当然是有的,尤其是面对眼前这个失而复得的知心人。但她不似轻易就淹没在羞赧中无力思考的懵懂少女,她心里总会冒出些声音,对自己的境况品评一番,此时她突然想起旧小说里常见的陈词滥调:“怎么样也是抬不起头来,有千斤重。”她此时确是抬不起头的,但究竟“是真的还是在演戏?”张爱玲在心中这样问自己。只是还没等她想出答案,胡兰成便又吻了她。她也终于放弃思考,“两只孔雀蓝袍袖软弱地溜上他肩膀,围在他颈项上”。
吻了一会后,胡兰成有些讶异地问:“你仿佛很有经验。”张爱玲笑着说:“电影上看来的。”
从此之后,他们都只像电影里那样,轻轻吻彼此的嘴唇。这似乎是他们之间最相宜的关系了,再淡一分,就少了爱的温暖,再浓一滴,就会烫伤彼此。
吻完,胡兰成揽着张爱玲,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脸贴着脸。胡兰成十分享受这样的温存,他眼里也流出温润的光来,这在张爱玲看来,就像是挂在她面颊边的,“亮晶晶的钻石耳坠”。她忍不住赞道:“你眼睛真好看。”胡兰成笑说:“三角眼。”张爱玲心揣,不知这是他哪个同学或同事给他取的外号,她竟有点小小的生气。
就这一句“你眼睛真好看”我们不难发现,张爱玲应该是动了真情了。她之前可能还有诸多犹豫和顾虑,但当她自然而然地说出这句话时,已是将心彻底交给胡兰成了。有意思的是,这两个人在动情时说的话都是相似的,都是淡淡地夸一句对方的样貌。不同的是,胡兰成看中的是眉毛,张爱玲看中的是眼睛。如果允许“过度阐释”一下,是不是表示胡兰成更在意的是衬托眼睛的事物,也就是真心的修饰物,而张爱玲在意的则是真心本身呢?
彼时,张爱玲没有心思去细察这些细节背后的人心人性,她只是静静依偎着这个男人,一起听着楼下人家屋里传出的广播声,放的是很俗气的流行歌,全是“郎呀妹的曲调”。他们听着听着便笑了起来,因为情深意浓时,歌里那些俗套的用词都显得很应景。胡兰成忍不住说:“这流行歌也很好听的。”张爱玲不置可否,她想起小时候姑姑经常唱的一支英文歌:“泛舟顺流而下金色的梦之河,唱着个恋歌……”想来也很配此情此景。
恋爱就是这样神奇的一件事,它会给你身边的一切都罩上一层黄晕的光,让你什么都看不真切,却又什么都觉得美好。
听着耳边若有若无的流行歌,和胡兰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张爱玲突然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似乎也被他们之间的爱意慢慢拉长,直至永恒无尽。他们仿佛身处一个金色的,一无所有的沙漠,只有嘹亮的音乐在其中回荡,她说:“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这一刻,也许就是张爱玲“瞬间即永恒”恋爱观的最好体现了。
但张爱玲终究没有把胡兰成当成永恒的依靠,她确实认为“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么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但她还是提醒自己:“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即便是在金色美梦的长河上划船,她也“随时可以上岸”。
胡兰成并不晓得张爱玲那些反反复复的心思,他只是说:“你就是笑不好。现在好了。”张爱玲听了也笑出来:“不过笑得自然了点。”
只是,让一个人的笑从不自然变成自然,这是多难的一件事呢?可能也只有爱情才有这种魔力了。可这魔力还能延续多久呢?张爱玲又有些伤感起来。
胡兰成似乎感应到了张爱玲的伤感,他也忧愁地想起自己的年龄,感慨说:“我三十九了,一般到了这年纪都有一种惰性了。”张爱玲听出他语气中的“畏难”,虽然她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的事业,而不是他们间的爱情,但张爱玲也清楚眼前的“天长地久”并没有那么久,她那“金色的永生”也永远不会是永远。
说到年龄,胡兰成开始算起其他情侣的年龄差距,他想到鲁迅与许广平,他们相差17岁:“而且他们只在一起九年,好像太少了点。”他又说:“不过许广平是他的学生,鲁迅对她也还是当作一个值得爱护的青年。”他还提起汪精卫和陈璧君,说陈璧君从前为了见汪精卫,愣是在雨中站了一整夜。原因么,无外乎是陈璧君“矮胖,戴眼镜,很丑”,而汪精卫则是个“美男子”。
张爱玲不晓得胡兰成分析这些做什么,她只是笑着听。最后,胡兰成才把话题扯回自己身上:“我们这是对半,无所谓追求。”似乎有些不甘心,他又加了一句:“大概我走了六步,你走了四步。”张爱玲笑他讨价还价似的,真像个女人。
那天之后,他们的感情日益加深,他们对彼此的爱意也毫不掩饰,甚至半公开化了。他们在张爱玲家里长相厮守,甚至还像老夫老妻似的一起出门买东西。在报纸杂志上,胡兰成撰文为张爱玲“护驾”,俨然“张爱玲第一知音”的样子。他甚至写信给朋友说:“我和张爱玲恋爱了!”对此,张爱玲是高兴的,她虽然觉得他们之间并没有未来,但她也“恨不得要人知道”。
爱恨交织
平心而论,那段时间里,胡兰成对张爱玲的保护和关心还是很不错的。
1944年6月,柯灵因为政治言论被日本兵逮捕了,素来不问政事,也不插手胡兰成工作的张爱玲第一次开口求胡兰成帮忙。毕竟,柯灵于她有知遇之恩。胡兰成与日本人的关系密切,他和宪兵队沟通之后,柯灵便被释放了。这件事还为张爱玲引来一个小小的危险,汪伪政府的一位教育部长对胡兰成说:“张小姐西洋文学有这么深的修养,年纪轻轻可真是难得。但是她想做‘主席夫人’,可真是不好说了。”其实,张爱玲从未想过做什么“主席夫人”,她不过是在文章里写说:她有一次在路上看见警察打人,心想自己若是主席夫人的话,就可以上去给那警察两记耳光解恨了。结果以讹传讹,再加上她与胡兰成的关系,人们便以为张爱玲有什么政治企图呢。对此,胡兰成只得替张爱玲向他们一再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