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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历史时空,可以清晰看到,手执红梅、高贵娴雅出现在梅志眼前的萧红是那样的美丽自信,那时候她还借住在池田幸子家昏暗的米花街,她必须靠自己调整心态,去迎接未来的生活,尽管她和白朗分手的时候把未来说的那么灰暗,但是,未来还很长,她还不到三十岁,漫长的未来她要调整心态给不太平坦的路上铺上一些阳光。
萧红和端木蕻良在一起似乎并不是很默契,时常会感觉到寂寞,就像在上海的时候那样,她排解寂寞的方式依然是到朋友家串门闲坐。在上海的时候,是到鲁迅家闲坐,招惹得许广平经常不高兴,在重庆,她到迁到这里的朋友们家闲坐,照样也是打扰人家的生活。池田幸子生了女儿后,不愿再让人打扰,萧红看不懂人家的心思,一如既往地到那里去串门,池田幸子就对梅志抱怨过:真没办法,你的饭做好了他们来了,不够吃的,阿妈不高兴。他们要住下了,就在阿妈住的大厅里打地铺,阿妈更不高兴,就要不干了,这怎么能行,我没有阿妈不行的。
这些抱怨,萧红是听不到的,她要到这些朋友那里寻找阳光和温暖,不知道自己给大家添了麻烦和不便。
胡风和梅志的家也是她经常光顾的地方,多年的老朋友了,彼此没说的,到了这里似乎更随意一些。梅志也对萧红无话不说,那一日,萧军从兰州给胡风寄来一封信,信里夹带着萧军的新婚合影照。正好萧红来了,看到了那张照片。
照片上,萧军和他的新婚妻子并排坐在山石上,相互偎依,一脸的幸福甜蜜。萧军身边的女子年轻漂亮,他们身边还温馨地坐着一只狗。照片的反面写着几行字:这是我们从兰州临行前一天在黄河边“圣地”上照的。那只狗也是我们的朋友……
萧红无语沉默,脸色由红变青,神色也变得凝重了。萧军的这张照片让她想起来她一生中最美好的爱情,如今曲终人去,最爱的那个人变成了别人的丈夫,她欲哭无泪,此时她才意识到,其实在内心深处,她还深深爱着萧军。
放下照片,忍下泪水,萧红强作笑颜对梅志:我走了。
刚来还没说两句话就要走,这不是萧红的风格,梅志看出来了,她似乎是在逃避什么,萧军是她一生永远的痛。
栖居北碚,为寻找一丝安宁
萧红到了重庆的第二年初夏,端木蕻良才把萧红接到重庆北碚黄桷树镇秉庄的复旦大学教授楼居住,这已经距离萧红到重庆的时间八九个月了。好事多磨,尽管等待的时间长了一些,住房条件还不错,他们住的那座楼房是镇上唯一的新式楼房,靳以等人也住在那里。
端木蕻良有了固定工作,他们一家的经济条件有所改善,家里也雇了保姆,萧红无聊的时候,会带着保姆到镇子的集市上去赶场,买些日用品。现在不愁没钱了,她厌倦的贫穷生活告一段落,去市场买东西她可以像一个有钱的太太那样只需动动嘴,保姆就手提肩扛地把需要的东西买回家了,但她却找不到她刚到上海安家时的乐趣,不知道该怎样去追求享乐。
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苦闷,有时,她会站在学校的篮球架下望着远处的山峦云雾发呆,穿着蓝底白花旗袍的萧红大概还没找到做教授夫人的感觉,她会独自散步到嘉陵江边,望着滔滔江水想自己的心事,这江水,是不是让她想起了遥远的故乡,想起呼兰河,想起松花江。
离开呼兰河畔的故乡已经很久很久了,自己最牵挂的弟弟张秀珂参加了八路军苏鲁豫支队,故乡已经没有人想起她了,但是,她魂牵梦绕的依然是那片土地,她正在着手写《呼兰河传》。
对于松花江,记忆最深的是和萧军在江边一起生活的日日夜夜,那是她生命中最难忘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如今,她和她的三郎劳燕分飞,今非昨,人成各。
嘉陵江畔,她的角色是连她自己都不习惯的曹夫人,这个陌生角色是她自己选择的,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去适应。
住进教授楼的萧红逐渐把自己的角色由女作家弱化为教授夫人,这样的角色定位增加了一些从属性,事实上,萧红对于端木蕻良的从属性也确实在一天天加强,她离过去的朋友们越来越远了,并且很少再到朋友们家中去串门添乱,她变得比过去懂事了,沉默寡言了。
从夏天搬到教授楼,到深秋时节,萧红像是突然成熟了很多,也老了很多,过去那个单纯幼稚的女作家萧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低调的教授夫人。秋色尽染的嘉陵江边,端木蕻良穿着时尚的咖啡色夹克,斜着肩低着头在前面走,萧红走在后面,穿着素色旗袍,天有些凉了,她在旗袍外面加了件红毛衣,这打扮类似于《红岩》里面的江姐,也是当时重庆最时尚的装扮。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当初,萧红和萧军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在街上走,后来嫁给了端木蕻良,刚开始的时候,是萧红走在端木蕻良前面的,从哪天开始,她又变成了这样的从属者?
梅志看见过萧红这样的背影,那背影消瘦骨感,两肩也比过去耸得更高,抬着肩缩着脖,背还有点佝偻,那年萧红还不到三十岁,今天,三十岁的女子还被称作女孩子,正是青春靓丽的好年岁,那个年岁的萧红的背影看上去却如同一个沧桑的中年妇女。
她永远不和她的那些男人肩并肩走在一起。
她永远没有最无忧无虑的快乐过,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
端木蕻良当上了教授和刊物主编,还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头茂密蓬乱的长发,那形象有些像现代动画片里的美少年,很帅气很艺术的感觉,这样形象的男子一般都活得洒脱,不但不知道作为一个男人该怎样保护自己的女人,有时候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他很散淡,散淡得不食人间烟火,家里的俗事一件都不做,他教授的课程是下午两点开始,只要没有事情做,他最热衷的事情就是躺在床上蒙头大睡。天一黑就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钟才起床,吃过午饭,有时候还能接着再眯个午觉,然后才去上课。
因为爱好睡觉,所以,他们家的窗户索性就用纸糊住了,为的是挡光,在那个时代,日军的飞机不断空袭,这样做大约也为了起到防空袭的作用吧,总之,他们家的光线很阴暗,一般人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中是很痛苦的。萧红强迫自己要适应端木蕻良的一切,适应他天一黑就睡,适应他赖床不起,适应他不和外界来往,适应他什么家务活都不做。她把一切都承担起来,烧饭做衣,饿着肚子等着他吃拖到中午十二点的早饭。端木蕻良喜欢独往独来,远离社会远离朋友,他很少陪着萧红走出自己的小天地到外面拜望朋友,萧红只能独自从这偏僻的小镇子上走出去,偶尔走进山城去看望过去的朋友,当然,只是偶尔,她还要照顾端木蕻良的情绪,还要照顾他的生活。
空闲的时候,萧红开始写回忆鲁迅的文章,对她写得那些东西,端木蕻良不再像当初刚认识萧红的时候那样吹捧她了,他在一边睡他的懒觉,并不关心她写些什么,对她絮絮叨叨琐碎的写作手法,表现出一丝不屑和反感。
住在他们家楼上的邻居靳以见证过这样的瞬间。
端木蕻良的性格和萧军不一样,萧军经常会用拳头说话,招惹是非,按说文质彬彬的端木蕻良不会对谁动拳头的。不过,这个文质彬彬的人比较偏执,他偏执起来,还是会大打出手的,好在不是打了萧红,而是打了邻居家的女佣人。
几十年过去,那年那月的故事已经积上厚厚的尘埃,究竟因了什么芝麻粒大的琐事,引得端木蕻良一个大男人和女人动手,已经考证不清了,如果能让端木蕻良这样动气,一定是邻居家的女佣人不占理,那么既然打了就打了,气已经出了,然后再去处理打架的事就是了,男子汉敢作敢当,大不了就是到镇公所被拘留几天。
被打的人是一个泼辣的四川女人,常年吃辣椒的四川女子脾气火爆,性格泼辣,挨了男人的打自然是不依不饶。女佣的主人是复旦大学端木蕻良的同事,平时他和同事们从来没有任何交往,人家的女佣人挨打了,就更不给他面子了,便给自家的女佣人撑腰。有了主子撑腰的那个四川女人打上门来,撒泼打滚,说端木蕻良把自己打坏了,非要讨个说法。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端木蕻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躲进屋里把门一插,死活不敢出来了,他让萧红出去应对那个女人。
这样的阵势萧红也没遇到过,她一个女作家哪是一个乡村泼妇的对手,低三下四可怜兮兮地一趟一趟跑镇公所,还陪女佣人去验伤。萧红柔弱的肩膀替端木蕻良担起这些本来不属于她的责任,她其实也委屈,也曾对人委屈地说:“好像打人的是我不是他!”最后,这件事情还是萧红请求靳以出面帮他们调停周旋,赔了人家不少钱,才息事宁人的。
男人闯了祸,让一个娇弱的女人去替他摆平,这件事成为周围的同事和邻居的笑柄,茶余饭后说起那个不敢担当的丈夫,大家对这种作家抱有很深的成见,用很瞧不起的口吻调侃:丈夫打了人叫老婆去跑镇公所,原来作家就这点水平?
贪恋温暖的萧红,本来是想从一个缺少温暖的地方奔向温暖,她以为她寻找到的新生活会幸福温暖,她以为强势男人的拳头让她痛苦不堪,找一个儒雅的弱势男人,她就拥有了温柔的臂膀替她遮风挡雨,到最后,却变成了她要用自己的双手为男人撑起一片天,她要用自己的付出为男人开辟一个安静的港湾。
和萧军在一起的时候,她为萧军抄写书稿,换成了端木蕻良后,她又为端木蕻良抄写。她也是一个作家,是比他们还要优秀的作家,却心甘情愿把自己宝贵的时间和精力用在为他们抄书稿上。对端木蕻良让萧红替他抄书稿这件事,曹靖华就真诚地提出过自己的意见,他对萧红说:“你不能给他抄稿子!他怎么能让你给他抄稿子呢?不能再这样。”
朋友们的这些话萧红已经听不进了,她走进了人生的漩涡中不能自拔,在写作上她是个聪明的女子,但在爱情和生活中,她的智商和能力都比不上智商平平的一般女子。她的每一段爱情,刚刚启程的时候都是美好的,她都掌握着主动,她是主宰感情的女王,三混两混,几个回合之后,她最后都沦为被人主宰的女奴,屡战屡败,她依然不汲取教训,依然不改她的手法和套路,从这一点来讲,她又是个笨女人。
在武汉的时候,飞机轰炸让萧红产生了心理上的恐惧,她以为到了重庆就能躲开日军的轰炸。来到重庆后,她发现,这里并不是躲避日军侵略的净土,1939年的一年间,几乎过不了十天半月就有一次日机轰炸。到年底,连地处城外的北碚也不能幸免,飞机不分白天黑夜的开始光临这个地方,复旦大学也受到严重破坏。
生活在惊恐和不安中,萧红每个夜晚都在失眠,多雾的重庆天气潮湿,这个东北长大的女子对这里的冬天本来就很抗拒,日夜不得休息,进一步破坏了她的健康,她的身体越来越差。
端木蕻良考虑不能再在重庆生活居住了,应当接着向安全的地方转移。此时,他的作品《大江》正在香港的《星岛日报》副刊连载,《大公报》副刊邀端木蕻良写《新都花絮》,复旦大学教务长孙寒冰也邀端木蕻良为大学设在香港的“大时代书局”主编一套“大时代文艺丛书”,随着与香港方面联系的密切,端木蕻良决定离开重庆,到香港发展。
《星岛日报》当时正由诗人戴望舒主编,他也向萧红发出约稿函,之后,萧红的作品《旷野的呼喊》《花狗》《茶食店》《记忆中的鲁迅先生》等也开始在《星岛日报》副刊发表,香港文化界对萧红的作品是很推崇的。萧红的生命中,爱情和事业都居于很重要的地位,为了她和端木蕻良的爱情,为了她最热爱的文学事业,她决定离开火热的抗战前沿,远离战火,到遥远的香港安安静静地过温暖的生活,在平静安宁中完成她一直没有完成的《呼兰河传》。
有了这个想法的时候,已经进入深冬腊月初。从重庆到香港的机票非常难买,就像从武汉到重庆一样,也许要等一两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买上票,他们只能把去香港列入计划中,想先托人买票,等票买好后再收拾行装,反正也没有多少值钱的家当,收拾起来也快。腊月初六那天,萧红陪着端木蕻良到了重庆城里,托朋友购买去香港的机票,那个晚上他们住在城里没回北碚,夜里得到消息,很凑巧这两天正好有去香港的机票,明天有一张,后天有两张。
端木蕻良说那就订后天1月17日的吧,两个人一起走。从武汉来重庆的时候,因为他一个人先行,到如今萧红的那些朋友们见了他还耿耿于怀,骂他不仁不义,他可不敢再一个人先走一步了。
如果后天就出发,他们就没有时间回北碚的家中收拾东西了,也没有机会和朋友们告别了,这样就有些太匆忙。
萧红最放心不下的是自己的那些书稿,别的东西不要了也就罢了,自己写下的所有手稿还在北碚的家中,无论如何也要带走,那是她多年的心血,她一定要回去把那些稿子收起来带在身边,否则她不踏实。再说,也该和靳以、胡风等朋友打个招呼,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大家还以为他们失踪了呢。
这一次,端木蕻良态度很坚决,他的理由是从城里到北碚一天打来回根本来不及,书稿他将委托二哥的同学王开基夫妇帮着收拾,然后再寄给他们。实话实说,他真的不想和那些所谓的朋友们打什么招呼,他知道那些人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他们,那些朋友不是他的朋友,而是萧军和萧红的朋友,他永远都不想见到他们,正好用行程匆忙做借口,不打招呼也就罢了。
2014年1月17日,农历的腊月初八,萧红跟随端木蕻良,几乎是两手空空坐上重庆飞往香港的班机,匆匆飞向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
飞机起飞了,透过玄窗看着高空下微缩的渐渐远去的山城重庆,萧红的心中没有过去离开任何一个城市去往另外一个地方的那种从容和新奇,不知为什么,她有些不舍,对即将飞往的那个未来感觉心里没底。
飞机一路向南,离重庆越来越远,离她远在祖国最北端的东北家乡越来越远。一路上她沉默不语,听着端木蕻良在身边响起均匀的呼噜声,这个男人真是睡觉能手,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安然入睡。
她也觉得很疲惫,她想闭目养神,却心绪烦乱,没有来由的心神不宁。她想,也许到了香港就好些了,那里的生活也许会安宁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