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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八年,凌叔华再次回国。在这次回国之前,她先给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天津女师同窗邓颖超去了信。邓颖超身边工作人员赵炜在《历经半个世纪的同窗之谊:我所经历的邓大姐与凌叔华的几次交往》一文中说:
邓大姐看到凌叔华的来信后,对我说:“我要见见她……(她)在校时在学习上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人长得也很秀气,温文尔雅。后来她成了作家和画家。我们几十年没有来往也没有见过面了。我只知道她在解放前出国了,后来得知她去了英国,算来现在也有七十多岁了。至今我还能记起她年轻时的样子,现在也成了老太婆啦,我们都老啦。”然后要我一定别忘了提醒她凌叔华来京的日子……六月十九日,凌叔华在来京的第二天,邓大姐在人民大会堂南门二楼的一个小会客室里,与凌叔华见了面。记得当时邓大姐提前了几分钟等候着客人的到来。不一会儿,凌叔华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走过来了,邓大姐等候在门口,凌叔华进来的时候,两个老同学久久地握着手,很长时间没有松开。
一九七九年三月,经医生检查凌叔华患了恶性肿瘤,左乳房手术后康复。
陈小滢的丈夫秦乃瑞,是英国爱丁堡大学中文系主任、苏格兰中国协会主席。他一九五七、五八年来北大留学,一九七二年率一个代表团访华。一九七九年秦乃瑞来北京大学教书,第二年应我国政府之邀,担任全国人大会议文件英文定稿工作顾问,陈小滢为了让儿子思源学中文,她辞去英国广播电台的工作,也来华任教,并让儿子到北京西颐小学读书。
一九八一年凌叔华再次回国,又与邓颖超见了面。这一次她向邓颖超说出了想回国定居的心愿,并提到凌家在史家胡同的宅子,“文革”时被一家工厂占用了。她说她上次回来到那里看过,也与北京市有关部门协商过归还事宜,却没有结果。她希望回来有个地方住。
凌叔华这次回国,受到政府有关部门的招待。那次宴请,“凌叔华提出请两位三十年代的老朋友沈从文、丁玲作陪。沈从文得知有丁玲参加,就婉言谢绝了”。
凌叔华哪里知道,她的这两位老朋友因一九八○年三月一号丁玲发表《也频与革命》一文,对沈从文一九三三年发表的《记丁玲》一书进行严厉批评后已不再交往,而且成了中国文坛一桩公案。沈从文在给周健强的信中说:“人家已经在《诗刊》上骂过我是‘市侩’、‘胆小鬼’了,我怎么能跟一个骂过我的人同桌吃饭呢?”
这就是那次沈从文未出席宴会作陪的原委。
不久她给家住天坛南门旁(那时家里无电话)的萧乾写信,约其到新侨饭店会面。萧乾夫妇与凌叔华见面后,还将她接到家里畅叙。
在邓颖超的过问下,凌叔华的房子有了结果。一九八五年四月十四日,她在给老友萧乾的信中说,“组织上”给她在复兴路上安排了某单元七楼的住房,虽厨房卫生间欠备,但“有煤气供暖,有电梯上下,这在北京是天堂样的房子了!”她说的那套房子,即今天复兴路燕京饭店附近一套二单元的房室。
她在信中还告诉萧乾,打算把伦敦的住房部分出售,以备回国生活之用,“因自己年已衰老,不能工作了”,但“作画还可维持标准,所以我想多画些画,以备回国开一画展,得款助老人院,也是一件应作的事”。她还说,这次来北京,她还打算重访昆明,因为她的新作中有一段是以昆明为背景,必须亲眼看看那里的景物。
三年后(1984年),萧乾到英国访问,在中国大使举行的一次晚宴上,凌叔华与萧乾见了面,并对他说:“我生在北京,我的心也还留在中国。只是因为在伦敦生活相当方便,小滢一家也在英国定居,所以总拿不定主意回不回去。”
一九八五年九月,吴文藻去世,凌叔华给冰心去信表示哀悼。信中说:
想到三年前回去,在你家午饭,文藻是如何健康安逸态度,只不过两年,便已隔世,永不能畅叙了!人生本来如梦如客,希你在这苟酷无情的的日子里,多想想快乐的往事,目前苦恼,努力忘记它吧!我本来想到今年十月回国还可再找一些老友相聚,以了心愿,不想只在一二个月内,先是郑林庄,后是文藻,天道是无情的,还说什么?以前,我每次回国,总是一次比一次朋友少了!我现定十月二十左右回国,回到北京后,第一个要见的朋友是你,希望你可以拨冗见我。我们俩可以瞎聊一番,五六十年前的老话,乃至于目前有趣的见解和闲谈,都没有关系吧!
你还记得初回燕京时见了我面,你说实话:“叔华,你知道熟语说的,江阴强盗(吴文藻为江阴人)无锡贼(陈源为无锡人),咱们俩命真苦,一个嫁了强盗一个嫁了小偷。”陈西滢在旁听了只好苦笑!现在想起来有如一梦了。
写到这里,我真想立刻飞回北京,同你瞎聊一些往事,以解心头悲慽,好在现在已经十月了,还有十几日便可相见。希望我住到复兴路大楼七层后,可以多多相见。我在此一肚子苦恼,谁也不要听,只好憋着气,过着惨淡的时日!
匆匆专问珍重不一。
然而,凌叔华却没有回来。
五年后她在给中国社科院文学所杨义的信中才说出了原委:是一家发了财的马来中国人,央求她出卖住了三十年的老屋,不意买房人野心甚大,买了上面二层,以装修噪音为由又哄骗她卖出留下的房屋。谁知买下房屋后他们封窗起墙,令她不见天日。她不得已把房室全部卖掉,在搬家时又跌伤了腰骨,令她痛苦难忍,三四个月不好,甚至不能独立上街了。
这一年,她的腰伤仍不见好转,经检查大夫说是恶性肿瘤已经扩散,回国定居的事便暂时拖了下来。
四
凌叔华的绘画、教书和文学创作,特别是文学创作,最初由小说及散文,再由散文及文论,这方面她的成就最大,绘画紧接其后,这是她一生的成就和辉煌。在她生命的最后二十年,虽然因年大体衰,疾病缠身,健康状况大不如前,但她仍然矢志不移,且歌且行,并且用不同的文学品种(有些成为她的经典之作),大有“衰年变法”之势,成为她创作生涯的又一峰巅。
一九七○年七月,她从台湾回英后,应林海音之约,在《纯文学》月刊第八卷 第一期发表了剧作《下一代》。
它的故事发生在伦敦西北住宅区一户南洋侨民的家庭。这个家由舅、甥女、甥男、孙、外孙女组成,他们在西方社会不辞辛苦谋生,但一颗心仍系念着故土(南洋),最后祖、孙两辈人决定回去种稻、养鸭、办孤儿院和学校。
这是凌叔华燕大读书时尝试过的一种文体,四十五年后她又以南洋侨民为生活素材,写出了“有钱”也驱赶不走对于故土的乡愁。
《敦煌礼赞》是她这个时期散文创作的又一经典之作,也是各家选本必选篇目。祖国的大好河山、文化遗产和自然风光,都使她情有独钟,备感亲切。她在这篇散文里记下了所感所思,以及祖国发展变化:
我们现在的敦煌已不是千百年前“春风不度玉门关”的敦煌了。我到敦煌后,天天在艳丽的桃花、李花、苹果花、海棠花下过,青青的柳色,亦溶化我的离愁,翠绿的水田,使我幻想的江南居然移到沙漠来。同行的研究员告诉我,“三十年前的敦煌,有句俗话‘喝水贵过油,风沙撵人走。’现在经过毛主席的领导,把党河修好了,居然水田、花木瓜果都有了。这里夏天的瓜和水果都格外甜,你下回来,可在夏天来尝一下。”
我们也知道敦煌早已闻名世界,在汉武帝时遣使张骞走过,唐时玄奘到印度取经走过,元时马可波罗走过。那是我们在两千年前送丝绸到欧洲去的路,也是他们带回葡萄到中国做酒的路。这些都是我们生活丰富的东西,我们也希望二十世纪的学人也会借此机会,使敦煌宝藏重见光明,把已往失落的宝物送回来,这会使得更多世界学者乐意来敦煌参观并研究的。
这篇散文,是凌叔华御风而行超越时空的心灵歌唱。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凌叔华发表在台湾《联合文学》创刊号上的短篇小说《一个惊心动魄的早晨》,可以说是她在小说领域创作的封笔之作,一别早年闺秀风格,用第一人称描写日军占领下的北平,“我”在海淀大街李大妈家的一次奇遇。
小说通篇写了一个“惊”字。小说讲的是一天早晨,“我”送小女儿到幼稚园、街上买完菜正要回家时,被李大妈拦住,让“我”到她家帮一下忙,因为她的丈夫在“我”父亲手下当小职员多年,不好不去。原来是她丈夫离家十五年,早不回晚不回,正赶上儿媳坐月子才回来。儿子是个爱国者,明知媳妇要生孩子,却要加入“民团抗战”,直到走的那天早上才告诉他娘。母亲明白,男人向来是“流血不流泪”,她理解儿子的心情,便不再去拦。接下来小说情节便展开了。
我进门后,早就听到年轻女人的呻吟声,此刻我也看到左手卧房蓝布帘子里面,炕儿上躺着一个白头发的老头子,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闭着眼睛哼哼的呻吟。一会儿忽然侧身要坐起来,嘴里喊着:“大忠的妈,你给我买到帽子没有?我求你赶快去买一顶。时辰一到,我就得走,到了阴间,没有帽子戴,可要被小瞧不起啊!”
李大妈告诉他已给他到做衣铺定了帽子,老头一再催她再去。李大妈说你儿子是为国为民才离开家的,忠孝不能两全,我还要照看他的媳妇。李大妈被催不过,拉住“我”的手暂时照看一下,接生产婆一会便来,她再不能等,数完钱便走了。
我独自留在堂屋,留心两边房的人叫唤,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一阵空虚、怅惘,好像半夜在坟地里迷了方向,摸索走路。一会儿老头儿大声的喊我:“十姑娘,请您进来一下,我得穿上鞋子。那双黑缎子鞋子,是在床底下,你来帮个忙,我下不了地。”
一会儿对面房里的小媳妇又哭又喊痛死了。如此三番交替呼来唤去,万一是难产怎么办?正在这时,大门铃铛一响,接生产婆到了,好一阵折腾,最终生下了个儿子。
老头子忽然坐起来正色望着我,说起庚子年那场战争,义和团也和今天的“民团”一样,都是为国为民战争的,这仇是永远不会忘的,外国人再来欺负我们,我们都立刻变成“民团”,或者就叫“义勇军”,“只有小日本不肯相信”。
最后,老头子也不再说他死了,“灰白贫血的脸,忽然光润起来”。
这是两代人对于同一性质战争的认知。小说用一家人“死亡”和“新生”,描写了北平普通人的抗日故事。
随着中国新时期的到来,凌叔华也浮出了地表。
她的作品在大陆、港台不断再版。据不完全统计,先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了她的《花之寺》、《女人》、《小哥儿俩》,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凌叔华散文选集》,广东花城出版社出版了她的小说集《花之寺》,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凌叔华文存》(两卷本),北京华侨出版社出版了她的自传体小说《古韵》,当代世界出版社出版了《凌叔华经典作品》选,上海书店书出版社出版了她的佚作《中国女儿》,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她的小说集《绣枕》等,美国出版了她的自传体小说《古韵》,香港文学研究社出版了《凌叔华选集》,台湾业海出版社出版了自传体小说《古歌集》(另一版本书名),台湾洪苑书店出版了《凌叔华小说集》(一、二两册)等,还有一些作品被选入各种版本。
一时间,凌叔华又热了起来,还有许多咨询者、通信、来访、研究文章等见著报端。比较有代表性的采访是美籍台湾女作家木令耆(刘年玲)的《菊访》、台湾《联合报》记者郑丽园的《如梦如歌——英伦八访文坛耆宿凌叔华》等。
木令耆的采访是在一九八○年八月。
她是由台湾到美国留学,在图书馆的《新月》杂志上读了凌叔华的作品,经心笛女士的提起,借这次到伦敦学习电视剧写作来拜访的。在紧张学习之余,她两次到凌叔华家长谈。第二次她手持一束金黄色菊花前来,告之“正因为我想到了中国,才买了这束菊花为您祝福!”
她们所谈的内容有白话文写作,《现代评论》杂志,徐志摩和林徽因、梁思成的友谊,二三十年代文坛旧友以及文艺又在复兴等。
文章题目便是由那束金黄的菊花而得之。
郑丽园小姐的采访是在一九八七年春天。
她到伦敦后四处打听凌叔华的居所,失望之时在伦敦大学讲师马森的帮助下,几个星期后才得到了回音。联系上后,她本以为几个小时的访问,没想到,被凌叔华娓娓道来的中国近代文学史以及趣闻所深深吸引,一个月内竟跑了八次。面对十年前罹患乳癌,去年跌伤腰骨,又乏人照顾的凌叔华,还在追求未竟大志,感动的她舍不得轻易下笔。
对于这次采访,郑丽园把八次漫谈的内容有“齐白石、康有为、俞曲园是家中常客;英文是辜鸿铭打的基础……”、“泰戈尔来我家喝杏仁茶,徐志摩、胡适之等都到了,独有郁达夫缺席……”、“朱湘来珞珈山看过我后,就在武汉(上海到南京)渡船上投江自杀了……”、“我在遍地死尸、难民的川西,开始与维吉尼亚·伍尔夫通信……”、“为了生活,奔走于南洋、北美、英伦之间,中断了写作……”等内容,在《联合报》连载。
在结束访问时,凌叔华托郑丽园把她的散文集转交林海音女士,在题字时竟忘了是八几年,问过后仍写成一九八六年,还是错。
这是晚年的凌叔华在国内外文坛发出的最后光亮。
第二十九章 叶落归根
一
一九八九年透骨彻髓的寒冬又降临了。
凌叔华独自住在伦敦新搬进的房子里,寒风鬼魅般地拍打着门窗,她已预感到什么不祥,生命的影子与她渐行渐远。
一种挥之不去的念头顽石般又爬上心头。
她给远在爱丁堡的女儿小滢打电话说:我要回家。
小滢听出了那一端的毫无商量余地的态度,便让丈夫秦乃瑞赶快做出安排,乘车南下伦敦。
其实在那个年代回北京并非易事,他们托的“韩叙、陈昊苏、袁晓园,还有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北京大学及亲戚等”,早已在私下进行。这是那个年代办事的潜规则,因为立法不健全,俗称“走后门”,不然事情则办不成。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她不管天气寒冷,不管女儿劝说,言称就是住院也要到北京去住。在女儿陈小滢、女婿秦乃瑞的陪同下,从伦敦乘机,踏上了返回故国的归程。
十二月初,凌叔华在女婿秦乃瑞护送下到达北京,直接住进了北京石景山医院晓园国际保健部治疗腰伤。这是专门为外国友人和归侨专设的医疗机构。石景山医院对这位具有世界知名度的作家、画家相当尊重,照顾得殷勤周到,每日三顿正餐另加两次点心。在医院大夫的精心治疗和护理下,凌叔华的腰伤渐渐好转,并能够从病床上坐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