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凌叔华没有想到的是,妹妹在美国已看到她出版的小说《古韵》,对其中家庭的描写非常不满,认为叔华靠出卖自己家庭隐私来取悦于西方人。此时伦纳德原计划将此书在美国出版,以扩大发行量,为出版社取得更多收入。凌叔华没有同意,她写信说:“如果我的书在美国出版,的确会引起许多问题。我得认真考虑一下,看看能否设法删除一些部分而又不对这本书造成任何不好的影响。”
她所说得“会引起许多问题”,是怕影响妹妹在美国的工作和处境。本来淑浩和丈夫就避讳与在美华人接触,所以选了到比较偏辟的印第安纳波里斯工作和生活。如果小说在美国出版,淑浩母亲的家庭地位必然会给他们造成不好的影响。最后这本书拖到一九八八年才在美国出版。
或许是凌淑浩考虑到姐姐的经济状况,才帮助叔华安排了在印安纳波里斯的画展。
一九五四年十月十六日,凌叔华的画展在约翰·哈伦艺术博物馆开幕,展出了她六十九件绘画作品,其中有的是画在丝绸上的,有的是画在宣纸上的。
《印第安纳波里斯新闻》的评论,很关注她笔下的欧洲风光,说“这些风景画中有一种超尘脱俗的魅力,让人仿佛置身世外桃源,不过它们的标题真够古怪,如《洛克·卡特琳》、《柯尔库布赖港》、《迪河上的桥》、《翰普斯地德荒野》、《海德公园的冬天》……我完全相信,凌叔华能够以这种精致迷人的笔墨去描绘交通拥堵中的翻斗的卡车。”
凌叔华在抵达印安纳波里斯的当月,还为参观者举办了“怎样欣赏中国画”的讲座。凌淑浩在一个妇女俱乐部为叔华接风,亲自主持欢迎午宴。
《印第安纳波里斯时代报》则把目光投向凌叔华身上那件“浅绿底色上绣着竹叶图案的丝绸旗袍”,以及陈西滢作为联合国教科组织的代表,对乌拉圭的访问。
可惜,这场展出只卖出八件作品,收入两千六百美元。接下来东去纽约进行了为期十天的展出,而后又南下波士顿在一家画廊展出,只波士顿博物馆购买收藏了她一幅画。在美国的展出未达到她的预想,又在行程中花去了她在印第安纳波里斯卖画的钱,怏怏然不得不回英国了。
从那时开始,凌淑浩对外称她的姐姐是一位艺术家(画家),而不称其为作家。画展后的许多年,叔华给她多次写信,她都没有再回信以冷落来说明不满。
跨文化写作给凌叔华带来希望,但也带来失望。她费了很大力气终于写出了“像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那样的小说”的第一章 时,她发现这种作品是读者和出版商所不愿接受的。伦纳德爱莫能助,只得回信婉拒:“到目前为止读上去很有兴趣,但是真的太短了,不管从那个方面说,都无法肯定是否可以做成一本书”。伦纳德是出版商,没有像妻子伍尔夫那样给凌叔华承担起顾问和导师的角色。
从此凌叔华再未攀上新的制高点,内心时时感到困惑和忧虑。她在给伦纳德的信中不无埋怨地说:
有能力去画,却仅仅因为不被需要而无法继续工作,这真是一种痛苦的经历。这个国家的人们,大部分都不愿接受新的观念与艺术形式,除非他们可以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在此出售的大部分中国画都是中西混合的作品,主题和画面都必须符合西方人的口味,想到这种不可避免的失败,我真是厌恶极了,可我又能怎么办呢?
凌叔华感到一种“江郎才尽”的威胁到来。
不久,伦纳德买了她画的一幅“竹笋”,用来装饰自己在蒙克的寓所。这是他给凌叔华最后的安慰。
终于,凌叔华等到一个机会,好友苏雪林推荐她到新加坡新创办的南洋大学讲授中国文学,由此,她又收获了一个生命转进的机会。
她虽未回到故国,但总算回到日夜思念的东方来了。


第二十五章 执教南大

一九五六年夏天,凌叔华应聘到新加坡南洋大学中文系教授现代文学。
南洋大学是一所私立大学,建立在狮城西南的裕廊山上。这里山势不高,蓁芒丛生,是一坐平凡无奇的山丘。然而学校的建筑却古香古色,一派中国风格。对于爱山如痴的凌叔华来说,不但没有觉得枯躁,反而庆幸它保存了濯濯童山的纯朴,没有历史的沧桑和庸俗的浮夸,恰如一部稍带洪荒气息的歌谣。
1956年凌叔华和陈西滢在新加坡南洋大学
她居住的云南园,房前十二扇窗子洞开,对着一座隐隐青山。星洲四季如夏,除了雨中罩上一层薄纱,其他时间则是空濛悠远,鲸波暾日美景良辰了。那阶前的栀子花,那冲天的鸟声,常伴她入梦。对于一个浪迹天涯的人,小楼倚空,滴翠挼蓝,实可指为依归了。于是她把这居所称之为——爱山庐。
那一年,陈西莹先生送她来星洲,也曾在此小住。
来之前,凌叔华的外甥女陈美芳刚刚毕业,借此来看望姨妈和姨父,另外想学一些中国画的知识,听了凌叔华的绘画课。陈美芳回去后,叔华给她写了一封长信,这其中抄录了她母亲凌淑浩的来信中的一段:
关于写信,想到你对美芳说的那些关于我们的母亲,我们的太祖母以及关于我的话,我根本就没有兴趣提笔。我简直难以想象,特别是母亲已经去世,不能够亲自辩解了。我们的太祖母不是西班牙人。你是听谁说的?我很爱妈妈,你说她,就是跟我作对。像你这样的上等人没有必要为了自己的成功而贬低家人。美芳从伦敦回来后,变得那么困惑,我真后悔让她跟你学画。
信中大有推倒阿尔卑斯山之势。此时凌叔华才明白,九个月以来,她给淑浩写了不下六封信,而淑浩一封也未回的真正原因。是美芳伦敦之行回去说了什么?还是因为小说《古韵》的事耿耿于怀?凌叔华也百思不得其解,把心中的委屈写信向外甥女诉说:
我不记得我曾经向你提到过我母亲的事,因为你从没见过她。我也没有谈过我们的太祖母,我是听父母说起过,说我们的太祖母有一头金黄色的卷发,所以家里人叫她黄毛太。没有人把她当成外国人,而且即便她是西班牙人,头发也应该是黑色的。我们都知道,许多杰出的美国公民祖上都是欧洲人,他们也并不为自己的血统感到羞耻。所以我真不知道你妈妈为什么对我这么大惊小怪的。至于我母亲,我一点儿也不会因为她不是正室就觉得没脸见人……
接到你妈妈的信后,我无法相信她会说这样的话。她将我对她的情分看得一文不值,我不相信她会这么无情。这辈子我没有对她说过谎,也没从她那儿得到过什么好处。每年圣诞节,我都给她寄礼物,尽是挑好的、贵的买,因为我希望她从一个最亲的亲人那里得到礼物而感到快乐,而且,也是因为从小时候我就爱这个妹妹。如今,我很羞耻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做傻子,尤其是这九个月来,我写信给她,寄礼物给她,她不仅不领情,相反,还写了一封粗鲁、无情的信来骂我。
凌叔华这封信,美芳对小滢说不记得收到姨妈这封信。是没寄出,还是美芳忘记了?但那个时期姊妹二人发生过矛盾或误会是存在的。
到南洋大学教书后,这些矛盾也就慢慢冰释了。

初到南洋大学,她创作第二部 长篇小说的梦一直未休。她在给伦纳德的信中说,她一到新加坡,便搬进学校提供的三居室小别墅中,让她吃惊的是,新加坡竟是个“半中国的国家”。
六月三日,在信中又报告了初到的感受,她发现在这里很难了解到当地的政局,除了分量不重的教学工作和帮助图书馆收藏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外,她在一座四邻稀疏、但树木茂密的小山坡上,过着一种“隐士生活”。夜晚,她点着蚊香驱赶昆虫,香烟袅袅,伴她进入香港、台湾和日本的梦境之中,这使她获得“一些新鲜思想,我可以把它们用到我的第二本书中”。
深秋时候,她又给伦纳德去信说,对于那个庞大计划,她的信心突然崩溃了。朱利安“说我的文字有一种俄罗斯风格,有时还有点儿法兰西的味道。他说如果能正确地运用它,就可能写出杰出的作品。我想按照他说的去做,但不太成功。如今每天的生活让人厌烦。我可能是江郎才尽了。”
不久,山下有四个男孩女孩来找她。这些孩子大都十来岁的样子,衣裤破旧,散漫不洁,脚上也没有穿鞋子,然而他们憨态可掬,天真活沷。一个大一点的女孩对叔华说:“您是先生,我妈说请您教我们读书。”她说着随手把带来的两条黄瓜和一把小葱放到桌上,又补充说:“这是给您的。”
叔华感到这些孩子朴素可爱,收下黄瓜小葱,她给了那些孩子铅笔和练习本,并嘱他们每天黄昏来这里读书练字。
时间如风,一刹那便两年了。南洋大学增加了上千名学生和一百多名教员,房子也增建了几十座,而那些乡下孩子像裕廊山的植物一样长得疯快。有几个月叔华到伦敦休假,回来时三个孩子已穿上了鞋子,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了。那个大一点的女孩到城里工作去了,她回来看叔华时,脸上涂了脂粉,头上烫了发,脚上还穿一双漂亮的高跟皮鞋。
凌叔华意识到,孩子们真的无可置疑地长大了。
凌叔华在中文系授课内容是新文学研究(1956年学期,必修课)、新文学导读(1957年上学期,选修)、中国语法研究(必修)和修辞学(1957年下学期,必修)。
她调查这些学生看过什么书,发现他们读书很少,而且书籍匮乏,偶尔看到有一本新书,大家便抢着去买。但是,她也发现,这里的学子爱好新文艺和具有写作才能的很不少。凌叔华被他们的知识饥荒深深感动,授课时格外给补充新的文艺理论。她常对他们讲,无论科学也好,艺术也好,都有它的术语,也有其基本原则。如果做一个学人,就要认识这一合理的新趋势。写一篇小说,光凭灵感是不能取得成功的。天才者或有例外,但有几人呢?关于创作,要虚心采访和研究,只凭自己那点意思,写出来的东西多是狭窄肤浅的。她告诉他们,对新文艺有志的人,要充实自己对大众的了解,然后方能下笔,像过去那样“十载寒窗”,面壁自修,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为解决书籍匮乏,她利用去香港看望女儿小滢和度假便利条件,为大学带回数百册新书,不到一周,被学生抢借一空。如《文学研究》、《文学遗产》等新文艺之作,在市上发现了,常会加二三倍的价钱,被捷足者率先搜去。有一次她发现多了一本《文学遗产》,便给了一个学生,那个学生竟高兴得流出眼泪来。
四年间,她在新加坡和英国之间来回穿梭之余,还访问了亚洲许多地方。

凌叔华在南大教完第一学期课,一月底到台湾去看望苏雪林。在这期间,她与苏雪林一起参观了台中白沟古物保存所,观赏了北京故宫博物院运台的收藏品,并游了日月潭。趁此之便,她又去香港度假,与在香港美联社工作的女儿陈小滢团聚。
凌叔华出于对蒙师辜鸿铭的怀念,去了一次他的故乡马来西亚的槟城。
渡轮靠岸后,凌叔华看见人群中大地先生和两位南大同学在那里等候。大地先生先是带她见过生病在家的槟城艺术协会会长清泉先生,再乘车到北部旅游胜地丹绒武雅的下榻怡园。
凌叔华入室安置好行装之后,下楼来享受花园夜色美景。她告诉大地先生,“辜鸿铭先生出生在这里,我来之前想去凭吊他,可是没有人能告诉我。他是我父亲的好友,他在槟城的声望远不如在北京大,如若槟城加上他在北京的名气,这座城市就名符其实的人杰地灵了。”
大地先生是凌叔华在英国时就认识的朋友,是星、马闻名遐迩的书法家,他说:“凌先生的话确是如此,辜鸿铭先生的事迹和文名在槟岛彰显,定会占尽南亚风光。”
在槟城,凌叔华游览了极乐寺、泰禅寺、观音亭、圣乔治教堂、诗华寺等处,她想起童年时辜鸿铭先生与她说过的那句话:“槟城风景好得很呢。”今天她到这里,果然印证了辜先生的话不是虚言。
而槟榔屿给她最奉厚的报答,便是那篇名播海内外的散文:《记我能知道的槟城》。
一九五九年初,凌叔华利用放年假的机会,踏上了她第三次去日本的旅途。
前两次去日本,正是日本全盛时期,处处有条不紊,确是一个山川秀丽、国泰衣丰的强国。而这次去日本,则是“战后”造访,其国势大不如前,那蓬莱三岛的风光,也在人们心中消褪了颜色。
她乘船途经香港直抵日本横滨,然后转道去日本首府东京。
刚刚放下手里的提具,她便接到张大千先生打来的电话,说刚刚接到巴黎来信,得知今日抵达东京,请即刻到他家共会刚从美国纽约来的画界朋友济远先生。
他们一见如故,大千在日本朋友杉村建议下,次日到镰仓逛庙看梅去。镰仓位于东京南部的神奈川县,背山面海,是一座著名的历史古城,被日本称为“镰仓时代”。在高德院,他们一行到神社看完大佛,便乘的士到锦屏山瑞泉寺看梅花。
凌叔华走到禅堂转角的花坛上,有一弯老梅枝干斜伸过来,其姿态宛如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大千说:“这棵叫照水梅,它的花朵都是面向水的。”凌叔华则想到,那年徐志摩到孤山,寄回北京两枝梅花和一首诗:
红梅肥
绿梅瘦,
绿梅寄与素(叔华),
红梅寄与眉(小曼)。
凌叔华对大千说:志摩永远忘不了人间,所以他的诗句,总是带着人间的温暖。
大千也说:徐志摩是个多情的诗人,他陪泰戈尔到日本写的那首《沙扬娜拉》,至今读来让人心动。
结束东京之行,凌叔华告别大千夫妇和济远先生,又南下京都,最后一站是奈良。这些地方,她战前都曾去过,再游只是想重温年轻时的梦境和看看战后日本经济的飞速发展。

在南大执教期间,中文系先后有过两任主任。第一位是佘雪曼(1909—1993),他的任期是一九五六至一九五七年;第二位是涂公遂(1902—1992),他的任期是一九五八至一九六零年。
中文系教授有着复杂的人际关系和背景。
中文系主任佘雪曼与教授潘重规同出于南京中央大学;后任中文系主任的涂公遂毕业于燕京大学,刘太希毕业于北京大学,而刘与潘重规还是舅甥关系。佘、潘这些“章(太炎)、黄(侃)弟子”,以南京大学为师承是很自然的事,而潘重规还是黄侃的女婿,他的妻子黄念容一九五七年也成为南大中文系讲师。刘太希是潘重规舅舅,为接出困于大陆的姐姐(潘重规之母),刘太希想尽一切办法,救其姊于“水火”之中。
凌叔华虽与涂公虽同出于燕大,但二人并不在一个系,关系一般,因而“被孤立于外”。
刘太希(1898—1989)于一九五七年下半年应聘到南大中文系,他是江西信丰太阿人,早年入北大,是林琴南、梁启超的高足。后到小县城当了个不太正规的小县官,抗战初钻到国防部当了秘书,边写诗边混饭,竟被蒋介石授了个少将参议。蒋败逃台湾后,他到香港定居,一九五七年通过亲属关系进入杏坛,到刚建立的南大中文系当了副教授,授课内容是历代诗选、诗经等,一九六二年看到南大形势不妙,便辞职去了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