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上曾有两则新闻,说宜兰有一个人,一辈子讨饭,死了以后在床下找出五六十万元来,这正是“多藏必厚亡”。同样地,美国有一个人也是如此,平常讨饭过日子,死的时候遗留了一百多万。这样的人生,不知道他是否也算看得很透;也许上天的意旨要他这么做,真是不可思议啊!
因此老子教了我们一个人生的道理:人生什么才是福气。“知足不辱”,真正的福气没有标准,福气只有一个自我的标准、自我的满足。今天天气很热,一杯冰激凌下肚,半碗凉面,然后坐在树荫底下,把上身衣服脱光了,摇两下扇子,好舒服!那个时候比冷气、电风扇什么的都痛快。那是人生知足的享受,所以要把握现实。现实的享受就是真享受,如果坐在这里,脑子什么都不想,人很清醒,既无欢喜也无痛苦,就是定境最舒服的享受。
不知足,是说人的欲望永远没有停止,不会满足,所以永远在烦恼痛苦中。老子所讲的“辱”,与佛家讲的“烦恼”是同一个意思。
“知止不殆”,人生在恰到好处时,要晓得刹车止步,如果不刹车止步,车子滚下坡,整个就完了。人生的历程就是这样,要在恰到好处时知止。所以老子说,“功成、名遂、身退”,这句话意味无穷,所以知止才不会有危险。这是告诉我们知止、知足的重要,也不要被虚名所骗,更不要被情感得失所蒙骗,这样才可以长久。
(选自《老子他说》)
天爵与人爵,你选一个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
这里孟子说的是人格的修养。我们人生的价值在哪里?现在的人求的只是“人爵”中“公卿大夫”以外的第三样:钱。
“爵”是爵位,权威的标志。在宇宙中有两种大爵:一种是“天爵”,形而上的;一种是人世间的“人爵”。一个人有高尚的道德修养——包括 “仁、义、忠、信”等,随便哪一条,要坚信不移,不但人格修养要能做到,还要“乐善不倦”。这四个字很重要。只向好的方面做,不怕打击。做好事,有时候做得灰心,遇到打击就不再做,还是不行;要只问耕耘,不问收获,虽受了打击,还是毫不改变,毫不退缩地做下去,这是 “天爵”。这种人,上天给他什么位置,就不知道了,因为上天的爵位,有很多等级。“人爵”,是公卿大夫,是官做得大,以现代的说法,是当首相、当总理、当行政院长,或者是有钱,像世界航业巨子奥纳西斯,就是人间的爵位。
中国上古时期只以道德为做人的标准,“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古人的修养,是成就“天爵”,不问“人爵”如何,来也好,不来也好,听其自然。现在的人,连 “人爵”也不修了,只求“钱爵”,认为学问有什么道理!有钱最好!所谓“有钱万事足”。几十年前,小孩读书的课本,先读:“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现在是“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低”,因为时代变了。
但是在我看来,还是读书高,因为读书求“天爵”的人,根本没有考虑现实环境的变化。环境变化无常,只是一个历史偶然的过程,从历史上看,这种史实太多了,偶然遇上,算不了什么。这就是庄子说的:“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在人群中看起来,得“人爵”的人了不起,但在形而上看起来,是小人一个;而在形而上看来的圣人、菩萨,在人世间既穷又困,他们是“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所以,人生有两个大道理,一为得“天爵”,一为得“人爵”。
从历史上来看,得 “天爵”的人,释迦牟尼是一个,孔子是一个,孟子是一个,耶稣也是一个,他们都是得“天爵”的人。
耶稣虽然被人定罪,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可是他流出来的血是红的,不像四果罗汉,流的血是白的,这表示他被钉死的痛苦,和我们人是一样的。可是他并没有难过,为了救世人,代世人赎罪。在佛教的观点上,他就是舍己为人,无论如何,他的选择是非常伟大的。
比如孔子,想救世而救不了,自己连饭都吃不起,还在那里弹琴,人家骂他栖栖惶惶如丧家之犬,他却忙得如野狗一样到处跑。可是他是万世师表,永远不倒的圣人,所谓“天爵”也。
至于释迦牟尼,有现成皇帝不当,出来修行传道当了教主。当时,他并不是为了当教主才出来的,教主是后世捧他而起的绰号。他的精神和教化,永远长存,这也是 “天爵”,是人生的价值。
所以一个人的人生,准备走向哪条路,事先要想清楚。青年朋友们不要忘记,“钱爵”(前脚)固然重要,后脚更要留心,不要只顾 “钱爵”(前脚)而后脚退不了啦,没有退路了。
孟子感叹:现今的人,“修其天爵”,满口仁义道德,并不是真的,只是一种手段,以求达到个人成功;等到个人的欲望满足了,也就不谈修养了。这种人属于昏聩,不要只把他当小人看,他最后一定会彻底失败,自取灭亡。
(选自《孟子与滕文公、告子》)
人生的至高价值
老子说:“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这一段谈“天”说“地”,却又忽然钻出一个“王”来,王是代表人。依中国传统文化,始终将“天、地、人”三者并排共列。为什么人在其中呢?因为中国文化最讲究“人道”,人文的精神最为浓厚,人道的价值最被看重。假定我们现在出个考题,“人生的价值是什么?”或者“人生的目的是什么?”若以中国文化思想的观点来作答,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中庸》说的“赞天地之化育”。此中“赞”乃“参赞”之意,即“参考”“参照”的意思。
“赞天地之化育”,正是人道价值之所在。人生于天地之间,忽尔数十年的生命,仿如过客,晃眼即逝,到底它的意义何在?我们这个天地,佛学叫作娑婆世界,意思是“堪忍”,人类生活其上,还勉勉强强过得去。这个天地并不完备,有很多的缺陷、很多的问题,但是人类的智慧与能力,只要人们能合情合理地运用,便能创造一个圆满和谐的人生,弥补天地的缺憾。
譬如,假若天上永远有一个太阳挂着,没有夜晚的话,人类也就不会去发明电灯,创造黑暗中的光明。如果不是地球有四季气候的变化,时而下雨,时而刮风,人类也不会筑屋而居,或者发明雨衣、雨伞等防雨用具。这种人类因天地间的种种现象、变化所作的因应与开创,就叫作“参赞”。此等人类的智慧与能力太伟大了,所以中国文化将它和天地并举,称为“天、地、人”三才。这是旧有的解释。
那么,“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域”是代表广大的宇宙领域。此处道家的四大,与佛家所谓的四大不同。佛家四大,专指物质世界的四种组成元素——地、水、火、风。而道家所讲的四大,是“道、天、地、人”。这个“四大”的代号由老子首先提出。
四大中人的代表是“王”,中国上古文化解释“王”者,旺也,用也。算命看相有所谓的“旺相日”,在古代文字中,也有称“王相日”的。每个人依据自己的八字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旺相日那一天去做某一件事,认为便可大吉。宇宙中,为什么人能与“道大、天大、地大”同列为四大之一呢?这是因为人类的聪明才智,能够“参赞天地之化育”,克服宇宙自然界对人存在不利的因素,在天地间开演一套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
中国文化中把人提得非常高。现在我们听到外国人讲一声人道主义,便跟着人家屁股后面走,我看了真有无限的感慨。这些人真是可怜,忘记了自己的文化。放眼世界,今天讲人道主义的,除了中国,大多都是乱吹的,是后生晚辈。大家可以看看我们的《易经》,那才真是人道主义的文化。
“赞天地之化育”,就是说,人修道、修养到了这个境界,就可以弥补天地的缺陷了。这就是我们的道统,尧、舜、禹三代传心的法要。所谓儒、道两家标榜的内圣外王,上古三代圣王尧、舜、禹,他们内圣的修养,关键就在这里。他们内圣修养到达了万物之化育的境界,所以可以达到天人合一。其他的老祖宗,如黄帝、伏羲、炎帝等,都得到了这个道统,内圣而后外王;历代的名臣名相,有功业留在历史上的,都是因为他内圣做到了,然后出来外王。
(选自《老子他说》《易经系传别讲》《庄子諵譁》)
正命地活着
孟子说:“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孟子这里所讲的是现世之命,一切都是命定,但我们要不怨天不尤人,“顺受其正”,就是正命地活着。世界上每个人对现实的人生都是不满意的,当遭遇不好时,或者怨天,或者尤人。
孔子曾说,人应该不怨天不尤人。这是最难做到的修养。有时明明自己错了而不知道,或反省不出来,于是就怨天尤人。信宗教的人也会说,我再也不信上帝,或者不信菩萨了。其实讲这样的话,已经是最大的怨天尤人了,因为他心里认为自己没有错,错在上帝、菩萨或他人。再不然,正如现在报纸上说的,我没有错,这是社会的问题,是社会的错。试问社会是谁的?社会只是一个名词,是人群结合在一起的大众。换言之,社会就是人群,自己也是社会的一分子呀!明明是自己的错,为什么推过给社会呢?
再说,怨天尤人就是迁怒。孔子说颜回的修养最高——“不迁怒,不贰过”,他错了没有怪到别人身上。有人只是小的迁怒。例如,有人正在生气的时候,别人有事找他,他就骂这人一顿,这也是迁怒的一种形态。可是一般人往往反省不到这点,因此往往会坏了大事,害己害人。有的夫妇之间,并无大的纠葛,然因迁怒而反目成仇,竟而酿成生离死别的悲剧。
其实人性都是善良的,做错了事,立刻会脸红一下,但不到两秒钟,就认为不是自己的错,错的都是他人。认为如果不是别人如何如何,自己就不会这样错,归根结底,总认为是别人的错。人就是这样既不会反省,又常会迁怒他人。
真正的修养,是在动心忍性之间,能够确实检查出自己的错误,然后“顺受其正”——所受的一切遭遇,不怨天、不尤人,不迁怒、不贰过。这就是正命地活着,也就是佛法所说的“八正道”(正见、正思维、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中的正命。
“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真知道正命而活的人,不会站在岩墙下面。这句话的意思,扩而大之是说明,知道是过分危险的地方,尽可能不去;过分危险的事情,尽可能不做;绝不故意斗狠逞强,去冒可能有意外丧命的风险。
但有一点,当国家、民族有难,如果自己的牺牲可以挽救国家、民族的危亡,拯救许多生灵,那就毅然地去牺牲。这也是正命,是圣贤菩萨的用心,如文天祥、岳飞就是。但是不必要的危险,则不必去冒。年轻人喜欢做不必要的冒险性嬉游,就是“非正命而玩”。有一个人在花莲奇莱山坠岩死了,另有一个人很不服气,说那个人差劲没出息,他也逞能去爬,结果也爬得不见踪影了。这种非正命而玩,就成了非正命而亡。
所以“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人生的责任尽到了,做完了,一切尽心了,寿命到了,顺其自然就去了,这是“正命”。因好勇、斗狠、赌气而死的,就是非“正命”而死。所以为国家、民族而死于战场的,是“正命”,在中国历史上,那是为正义而亡。聪明正直者死而为神,这神并不是由什么皇帝封的,而是当时以及后世千秋万代共同所敬仰的。
中华民族对于“正命”而亡者,有如此尊重!所以信奉宗教的人可以注意。“正命”也就是在儒家的《孝经》中引用孔子说的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其实,儒、佛两家的精神是一样的,佛家说,人若无故损伤自己的身体,在自己身上割一刀,那就如同出佛身上的血一样,就是犯了菩萨戒。因为每个人的身体都是佛的身体,如果有一天悟道了,就成肉身佛,所以不可以随便糟蹋自己的身体。宋儒陆象山说过几句话,大意是“东方有圣人,西方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真理只有一个,中国是这样说,印度是那样说,大家都是父母所生的血肉之躯,只是言语文字表达不同而已。
孟子还说:“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也;经德不回,非以干禄也;言语必信,非以正行也。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
“求则得之”,当然最初要自己立志(发心)求道,道就在自己本身,诚心去求,就可以成道。“舍则失之”,如果不立志发心去求,就无道可得了。“求在我者也”,因为道是向自己内求的,只要活着就有命,有命当然就有灵性的存在,会思想,有感觉,就有心。有心、有性又有命在,那么一切性命之理的大道就在自己这里,不必外求。
所以孟子告诉我们“万物皆备于我矣”,人现在活着的自身,就和宇宙的功能一样,没有一点缺损。活着本身,具备了下地狱的种性,也具备了上天堂的种性,更具备了成佛、成圣人的本性,当然也具备了成畜生的性能。
“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也”,有朋友死了,因而哭得很伤心,这哭并不是哭给活人看的。不久前一个青年写文章说,他父亲死了,父辈们去吊丧,有人哭得很厉害。
“经德不回,非以干禄也”,“经”就是直道,有些人以直而坚强的直道,守住他的道德标准,毫不转弯。但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名利,也不是为了好人好事大会上的表扬,而是为了自己经常遵守的直道。
“言语必信,非以正行也”,说话言出必行,不只是借了钱一定要还,开出去的支票一定要兑现,这只是小信;大信是自己做得到的才说,做不到的不说,不讲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