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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举出东晋时期,史称五胡十六国乱华的时代,秦王苻坚的故事。
苻坚弑其君苻生,自立为王,正当东晋穆帝——司马聃升平元年(公元三五七年),他起用了那个在野的名士、平时扪虱而谈天下事的王猛为政,不过十三四年之间,北灭燕云,南胁东晋,大有不可一世的气势。再过了没几年,王猛得病将死(王猛当政也只十六七年),苻坚不但为其百计祈祷,并且还亲自到病榻前访问后事。王猛对他说:
善作者不必善成(成功不必在我之意),善始者不必善终(也就是《易经》坤卦无成有终的意思),是以古先哲王,知功业之不易,战战兢兢,如临深谷。伏惟陛下,追踪前圣,天下幸甚。
又说:
晋虽僻处江南,然正朔相承,上下安和,臣没之后,愿勿以晋为图(告诉他,切莫轻易南下用兵图谋东晋)。鲜卑、西羌,我之仇敌,终为人患,宜渐除之,以便社稷。
王猛一死,苻坚三次亲临哭丧,而且对他的儿子(太子)苻宏说:“天不欲使吾平一六合邪,何夺吾景略(王猛字)之速也?”过了七八年,苻坚一反常态,不顾王猛的遗嘱,便欲将百万之众,南下攻击东晋。当他聚集高级臣僚开军事会议时,左仆射(相当于辅相的权位)权翼持不同的意见说:“晋虽微弱,未有大恶;谢安、桓冲皆江表伟人,君臣辑睦,内外同心,以臣观之,未可图也!”
太子左卫率(相当于侍卫长官,警备总司令)石越曰:“今岁镇(天文星象的岁月,镇星)守斗(自南斗十二度数起,到须女星的七度,属星纪,正在吴越分野之处),福德在吴(古代抽象天文学,认为太岁所在,其国有福),伐之,必有天殃。且彼据长江之险,民为之用,殆未可伐也!”苻坚却坚持自己的意见说:“昔武王伐纣,逆岁违卜。天道幽远,未易可知。夫差、孙皓皆保据江湖,不免于亡。今以吾之众,投鞭于江,足断其流,又何险之足恃乎!”这便是苻坚的最大自伐、自矜之处。
会议席上,文官武将,各人就利害关系,正反面的意见都有,始终无法决议。苻坚便说:“此所谓筑舍道旁,无时可成。吾当内断于心耳!”当时这个时候,再也没有一个人,如王猛一样,教他先求修明内政,建立最高的文化政治以巩固基础了!散会以后,苻坚特别留下亲王的阳平公——苻融商量,苻融说:“今伐晋有三难:天道不顺,一也;晋国无衅,二也;我数战兵疲,民有畏敌之心,三也。群臣言晋不可伐者,皆忠臣也,愿陛下听之。”苻坚听了他的意见,便正色地说:“汝亦如此,吾复何望!”苻融听到他的坚持自见与自是,愈觉不对劲,便哭着说:“晋未可灭,昭然甚明。今劳师大举,恐无万全之功。且臣之所忧,不止于此。陛下宠育鲜卑、羌、羯,布满畿甸,此属皆我之深仇。太子独与弱卒数万留守京师,臣惧有不虞之变生于腹心肘掖,不可悔也。臣之顽愚,诚不足采;王景略一时英杰,陛下尝比之诸葛武侯,独不记其临没之言乎!”
苻坚仍然不听他的意见。等到回到后宫,他最宠爱的妃子张夫人,也苦苦来劝谏他勿出兵侵略东晋。苻坚便说:“军旅之事,非妇人所当预也!”换言之,军事的事,不是你们女性所应该参与意见的。他最喜欢的小儿子苻诜也来劝谏。苻坚便训斥他说:“天下大事,孺子安知?”换言之,你这个小孩子,哪里懂得天下国家的大事?大家没有办法阻止苻坚的主观成见,便来找他最相信的和尚道安法师,请其设法劝阻。道安婉转劝说,也不成功。弄得太子苻宏没有办法,只好再拿天象来劝谏说:“今岁在吴分,又晋君无罪,若大举不捷,恐威名外挫,财力内竭,此群下所以疑也!”苻坚还是不听,转对儿子说:“昔吾灭燕,亦犯岁而捷,天道固难知也。秦灭六国,六国之君岂皆暴虐乎?”
这样一来,只有一个人在冷眼旁观——待时而动、乘机而起的燕人慕容垂。慕容垂独对苻坚说:“陛下断自圣心足矣,何必广询朝众!晋武(晋武帝司马炎)平吴,所仗者张、杜二三臣而已,若从朝众之言,岂有混一之功!”这一下正好投合苻坚的心意,因此,便大喜说:“与吾共定天下者,独卿而已。”谁知不到一个月,秦王苻坚自统六十余万骑兵南下,一战而败于淝水,比起曹操的兵败赤壁还要悲惨。慕容垂不但不能与他共天下,正好趁机讨好,溜回河北,不但复兴后燕,而且还是促成苻坚迅速败亡最有力的敌人。
我们读历史,看到历史上以往的经验,便可了解古人所推崇的古圣先贤的名言学理是多么重要、多么可贵。譬如苻坚的暴起暴亡,抵触老子所说的“四不”戒条,无一不犯,哪有不败之理。苻坚虽有豪语,所谓“投鞭足以断流”。其实,正是他投鞭以断众见之流,因此而铸成大错特错。所以老子说“故有道者不处”,正是为此再三郑重其言也。
(选自《老子他说》)
道家管理学的终极秘密
看到后世的说法,尤其最近一百年来,许多谈论中国政治思想的,所谓黄老之道,都以老子为根本。老子主张无为,因此许多人认为那些辉煌朝代的帝王是无为之治。那么,什么才是无为?当皇帝什么都不管,那他管什么?大概只管吃饭。所以把无为解释成什么都不管,是很莫名其妙的。
所谓汉唐黄老之道的用法,历代帝王所用的秘诀,大原则大政治,就是《庄子·大宗师》中的一段精华:“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这些秘密,帝王们尽管用,但是可用不可讲,讲了就不能当帝王,只能当教书匠了。如果你们学会了这个秘诀,想当了不起的人,或者当一个老板,也是可以用不能讲,这一点特别说明。
所谓无为之道,是讲为人上者,做领导人的无为,而把国家大事,一切付之于法治,就是“以刑为体”。这是法治的精神,并不一定是讲法律!也就是现代所谓制度化的观念,将一切归之于制度。所以,上面的领导人,他在这个位置,等于一个手指头,只要按到一个电钮,整个制度就跟着动起来,所谓损力少,成事多,这就是无为的道理。
我们不要看到“刑”字,就认为完全归之于法治。首先要了解历史,在我们历史上的经验很多,不重法治天下会大乱,完全信赖法治天下也会大乱,这就是应用之妙,所以要配合上面庄子这四句话。
在我们的文化历史上,还有个东西需要了解,就是法家的学问,法家也出于道家。法家非常残酷,历史上记载,刑法太严格的法治就变成一个残酷的时代。所以由司马迁开始,把完全讲法治的人另外归类,列入酷吏这个传记里。
看这些法家残酷的法治,问题就来了,法家怎么会出在道家呢?道家是讲道德、清静无为,讲慈悲的,为什么会发生如此严重的偏差?我们要知道,一个讲清静无为修道的人,一定非常注重道德。因为注重道德,对人对己的要求就非常严格。严格的结果,就是法治的精神。譬如佛家的戒律,我们学佛本来要解脱,一个学佛的人,自己性命也不管了,头发也剃了,衣服也换了,一切都放下不要了,本来还自在的一个人,结果出了家,反而觉得很不自在,为什么?因为必须要守戒律。
戒律是一个道德的规范,对自己要求的严格,管理的严格,于是就产生了法家的精神。法家就是戒律,而且是对于整个社会的全面的戒律,用之太过就变成残酷,用之恰当呢,法家就是治世最重要的规范。所以庄子提出,光“以刑为体”是不行的,还要“以礼为翼”。
下面庄子把这四点再加以引申,讲以刑为主的做法。
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
“以刑为体”不能过分,过分就成了酷吏,“绰乎其杀也”。所谓“绰乎”,是很轻松自在,并不是严刑峻法。刑法过重,法令太严密,那就是严刑峻法,我们的文化史上素来认为那是错误的,也不是法家的真正精神。
“以礼为翼者”是以文化的精神做辅翼,足以永垂万世。
“以知为时者”是要知机,要知道进退存亡之时机。事情到某一阶段,应该停止的时候就要停止,是不得已只好这样做,也是不能不这样做。不得已有两个观念。一个观念,拿儒家来说,孔子想救世,明知道救不了的时代,他仍要去救,尽其一生去救。每个宗教家都是如此,这是不得已于事也。另一个观念,知道事情没有办法做,只能适可而止,恰到好处,就是不得已于事也。所谓知,就是两方面的应用。
“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这个丘,不是指孔丘,是说这个地方堆起来像山丘一样。以道德为标准,依照道德的规范,“有足者”等于佛家讲的圆满,达到一个圆满的标准,树立一个很高的像山丘一样的标准。
“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实际上,修道之人外表上看起来忙得很,“以刑为体,以礼为翼”,其实他内心什么事情都没有,很逍遥,很自在,一天到晚忙,可是像没有事一样。一般人认不清楚,以为他这个人修道很努力啊,以为这个样子才叫作修道。这是只看外形。这一句话就是庄子这一段里的点题,一个真正修道的人,入世处世,好比当了皇帝,日理万机,一天有一万件事那么忙,但心中无事,这就叫作无为之道。因为一切他都有一个制度,有个规范,已经弄好了。
(选自《庄子諵譁》)
道家管理学的最强一战
现在来看一个历史故事,以了解黄老之学在中国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原因,使研究黄老的人,掌握到研究的正确方向。道家最初发生最大影响的,是在汉高祖刘邦的创业之初,所用建立功业最大的人才,便是张良、陈平这些道家人物。汉初的“文景之治”,文景父子两代的领导思想,都是用黄老道家学说。汉文帝与汉景帝的母亲都喜欢研究《老子》,而受其影响很大。
刘邦在位不过几年就死了,政权则落到他妻子吕雉的手中,天下最诱惑人的权势,极少有人摆脱得开,因此吕后便想因势乘便,要把帝位转给娘家的人。但是,当年跟刘邦一起打天下的文臣武将们,袍泽情深,都不以为然,所以等吕后一死,便起来削清吕家的权力。在这一段时间中,政治、经济、社会等,都非常混乱。
吕家的权力既然削平,大臣们就要找出刘邦的儿子来接皇帝位,可是刘邦的儿子已被吕后杀得差不多了,只有一个小儿子刘恒,被分封在西北边塞为代王,毗邻匈奴——内蒙古的荒漠贫瘠地带。因为他母亲薄氏喜欢走道家“清静无为”的路线,防意如城,无欲无争,所以吕后没有把她放在眼里,才保全了性命。这时大臣们商议,就找到这位远在边塞、性情朴实、清心寡欲、守道尚德的代王,把他迎请到首都长安来,继承汉祚,他便是后来的汉文帝。
研究这段历史,在黄老之学方面的运用,是很有意思的。
刘恒,顶了一个代王的头衔,被冷落在边塞,突然传说长安有人来,请他回中央当皇帝,真是福从天降,人世间没有更好的事了。可是,他知道这个消息后,就去请示母亲,该不该应邀。这时刘恒的两个重要干部,一个是郎中令——相近现代的秘书长——张武,一个是中尉——类似现代的参谋长——宋昌。张武认为,此时正是中央政府最混乱的时候,而且朝中的一班大臣,都是跟刘邦一起打天下的人物,是刘恒的父执辈,很难驾驭,所以不能去,必须打听清楚。而宋昌则反对,他分析情势,认为可以去。他说,自秦始皇暴虐以来,天下大乱,各地英雄纷起抗暴,而最后统一天下的,是你的父亲刘邦。天下的老百姓都认为天下是你刘家的,虽然有吕后这一次夺权,但为时很短,天下人心仍然归刘。现在大臣们把政权动乱的局面安定下来以后,如果不是看清楚民心归趋所在,也不会到遥远的边塞来迎请你回去当皇帝。既然天下归心,那么大势已在掌握,为什么不去?两人的意见恰恰相反,很难下一决定,最后请示母亲时,这位深通《老子》的老太太,运用无为之道、用而不用的原理说:“先派舅舅薄昭到长安去看看吧!”意思是先派一位大使前往观察一下形势,收集些情报资料。这位大使舅爷自长安回来,报告情况说,可以去接位,于是刘恒才带领张武、宋昌等一些干部,前往长安,准备承接皇位。
这时刘恒的身份还是代王,不算是皇帝,不过是刘邦几个儿子中的一个,连太子的名分也很勉强,最多只能说他同等于一位太子而已。在另一方面,这时汉朝中央政府的权力,实际上早已掌握在周勃一人手中。当刘恒从边塞来到首都长安城外的渭桥地方,周勃早率领了文武百官,跪下来接驾,刘恒也立即跪下来还礼。这就是刘恒之成为汉文帝,他深知此时的局势非常微妙,进退应对之间很难处理,何况自己还没有即位,所以立即下跪回拜,这也就是老子的精神——“谦德”。《老子》说:“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汉文帝的一生,就实践了这三件法宝。
在刘恒左右的张武和宋昌也是了不起的重要干部,都曾深习黄老之学。在渭桥行过礼后,周勃向刘恒说:“代王!我和你退一步,单独说几句话。”宋昌就出来说:“不可以。请问周相公,你要向代王报告的是公事还是私事?如果是私话,则今日无私。如果是公事,则请你当众说,何必退一步说?”宋昌确实是一位好参谋长,这也是老子之道无私的反面运用。
周勃被他说得没办法,就说:“没有别的,只是公事。”宋昌说:“什么事?”周勃说:“是皇帝的玉玺在此,特别送上。”于是将玉玺送给代王。刘恒接过玉玺,照常情,他就是皇帝了,他却说:“这不可以,今天我初到,还不了解情形,天下之事,不一定由我来当皇帝,可以当皇帝的人很多,我现在只是先代为把玉玺保管起来,过些时日再说。”这就是黄老之道的“用而不用”,要而不要。谦虚是谦虚,该要的还是要。